前些日子,酷暑难耐。跟老先生约好见面聊,地点定在一家日料店。
选择那家店的原因,是那里离老人的家很近也很安静。不料落座后,老先生抬眼望了望房间内的日式陈设,忽地长叹了一声。
叙述开始后我才知道,原来故事的开篇,竟跟日本紧密关联。
老先生低头喝着大麦茶,银白的头发耷拉下来一小绺,垂在沉默的额头上。
我无法揣度那双复古圆镜片后的复杂眼神,只好静默着,等待他开口。
漫长的故事便在这样的氛围中,缓缓开启。老先生传奇坎坷的家族往事,一幕一幕,在时断时续的述说里蔓延,一点点勾勒出了脉络。
当年,我的曾祖父一家为了讨生活,从河北迁到了山东潍坊,可仍然穷得吃不饱饭。
曾祖父兄弟三人,他是老大,必须挑起这副养家的重担。他带着两个弟弟,跑去了青岛,想在那个号称“北方小上海”的繁华城市里找条活路。可转来转去,连个管饭的差事也没找到。
眼瞅着年关将近,兄弟仨心灰意冷。难道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怎么面对爹娘枯槁的脸?三个大小伙子,颓丧地蹲在街边,满肚子的愁绪比一滩烂泥还要粘稠。
两个弟弟等着大哥拿主意。我曾祖父在马路牙子上,狠狠跺了跺脚,对两个弟弟说:“走,家去!这里没咱吃饭的地儿。”两弟弟茫然地垂下头,一声不吭。
咸湿的海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饥寒交迫的三兄弟开始极强烈地想家,想念老母亲做的那锅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的棒子粥。
人的命运,比想象的还更诡异。彼时突然飘来的一股异香,竟改变了我们这个家族的走向。
第一个闻见那股异香的,是我的曾祖父。
那股浓郁的、像魔咒一般的香味,袅袅地钻进了他的鼻孔。他用力嗅着,鼻孔贪婪地一张一翕。很快,两个兄弟也察觉到了异样。三只高挺鼻子(我们的家族特征)上的六个鼻孔一起动作起来,整齐得像打着节拍。
他们很快辨认出,那股混合着肉腥气的异香来自何处。六只跻拉着透风撒气破布鞋的脚,循着那股浓香,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口。
三人探着脑袋往里瞅。看到小院里有个老头,正拿着烧红的铁钩子,在烫一只肥硕的猪头。“滋啦”一声,猪头上冒出一股白烟,那股腥香便跟着直窜出去,“吸溜”一下,钻进门外这仨流浪汉冻得冰凉的鼻腔里,随即牢牢盘踞在各自的心尖尖上。
曾祖父望着两个兄弟直愣愣的眼和不断吞咽空气的喉结,红了眼睛。那一刻,他在心里发了狠:往后俺们这个家,年年过年都得吃上一只猪头!
为了这个“宏愿”,曾祖父留在了青岛。他是长子,扛起这个破败的家,是他的命。他发誓要找出一条活路来,让全家人不再饿肚子。
几个月后,他跟着一个老乡,走到了日语培训所的大门前。那是一个冬日寒冷的早晨,天上压着一大团阴沉沉的云。
如果知道几十年后,儿子儿媳那样的死法,他是宁肯饿死也绝不会跨进那道门的。
老先生停住了。
脸上的神色,在头顶的橘色灯笼下,凝滞成一团黯淡的褶皱。两撇已然全白的眉毛,疲惫地趴在高阔的额头上,像旱地里两排稀疏的东倒西歪的葱叶。一条深长的沟壑,悬垂在那两排葱叶之间。
接下来的讲述,似乎变得更加艰难。我给他续了一杯茶,默默等待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曾祖父在青岛活了下来。
他学习日语,学得很快。之后,又参加了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商业培训班,开始学习些经商之道。
那时有不少日本商人,跑到青岛来做生意。曾祖父凭借一口流利的日语和基本商业知识,在中日商人之间,干上了日语翻译的活。
曾祖父在青岛立住了脚。两个弟弟赶来投奔,他帮衬着他们,寻了份养家糊口的活计。就这么着,一家老小都迁来青岛,算是安顿了下来。
我的曾祖父兑现了他发过的誓。那以后的每个大年三十,家里都会烧一只猪头。这个传统俨然成了某种“家规”般的存在,延续到了曾祖父生命的尽头。甚至在他去世后,仍然存续了很长的一段岁月。
把全家迁来青岛后,日子逐渐稳定了下来。曾祖父种在院子里的树,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岁月像被海风追逐的云,变幻着形状,消逝在更远的天边。
曾祖父给儿子们娶妻生子,一代代繁衍生息。我爷爷是曾祖父的长子,我父亲是曾祖父的长孙。老人,尤其是北方的老人,含饴弄孙承欢膝下,就是他们人生最大的快乐。
而我的曾祖父,骨子里是个漂泊的人。
当所有家人都以为会在青岛过一辈子时,曾祖父拎了一只皮箱,带上刚满18岁的大孙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不顾家人的劝阻,踏上了开往关外的火车。
我的父亲,头脑聪明性格温软。在强势的曾祖父面前,他是不敢违拗的,只能老老实实跟紧我曾祖父,驶向未知的命运。
几天几夜的陌生旅途,让我父亲既兴奋又恐慌。
他凝望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物,感到母亲那双温热粗糙的手,被快速甩开甩远了。他不知道自己啥时候能被允许回家,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更不知道,在陌生寒冷的哈尔滨,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正被冥冥之中一根红线牵引着,一点点向他靠近。她将嫁给他,生下一个带着些怪癖的儿子,那将是他们的长子,我。
我的母亲,那时是一个被娇养的富家千金。父母的羽翼,为她挡住了外面的风雨,她从未见识过生活的悲苦和凶险。
彼时的哈尔滨,有一条繁华的街道叫道里。街上车水马龙,店铺鳞次栉比。其中有超过一半的铺子,都属于我母亲的娘家。
我母亲,就是在这样殷实的家境中,长成一个了温婉秀美的少女,对未来怀着懵懂无知的简单想象,丝毫没有察觉命运这只巨兽,已在四下的暗影里,偷偷伸出了残忍的巨手。
家族雪崩一样的衰败,是从那一夜我外公遇上一个日本浪人,开始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