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短篇小说)

2022年10月01日03:42:22 故事 1479


老街(短篇小说) - 天天要闻

1


全好被抬下木筏子时,鞋窠里全是血。

回春堂的老堂主被请来开方子止血。老堂主看了看全好的眼睛和舌头,摇摇头小声说:“换衣服吧。通知少当家的没有?怕是撑不过明天了。”

满天红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过午。二十来人骑着马飞奔回来,所过之处,尘土飞扬。系着黑色斗篷当先下马的是满天红。他丈八的身材,脊背挺阔,腰际挎着双枪,黑红的脸堂,剑眉之下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被风吹得站了起来,嘴唇干裂出了血。他没理会上来和他打招呼的人,直接进了屋子,屋里的人见他进来,就都纷纷给倒地方。我刚想出去,平安却死死拽着我的衣角,冲我摇头哀求。

“你也出去!”满天红嘶哑着嗓子对马占堂说。

马占堂愣了愣,边往外走边说:“好、好,你们说,你们说。”

“爹,我回来晚了!”满天红跪着,紧紧握住全好的手,话刚出口,就哽住了,虽竭力克制,但肩头还是颤动不已。

“人在……江湖,早晚……得有……这一天。平安……过来……”全好努力睁开眼睛,嗓子里又喷出一股殷红的血。

“爹,别说了!——平安,过来!”满天红抚着全好的前胸,转过头低声命令儿子。

邸平安松开我的手,怯生生往前挪了几步,被他爹一把拽了过去。他踉跄着站在那一大滩血的边上,没有眼泪,没有哭嚎,仿佛哑了一般,浑身哆嗦着。

“唉,别难为……他了,他是……吓着啦……”全好颤着手碰了碰平安的脸蛋,微笑着眨了眨眼,似是安慰孙儿不要害怕。他的脸白成了一张纸。我记得平安说过,他爷爷和他爹都几乎是不笑的。

全好继续说道:“维新,你……要当心……家里,有……内鬼。”

全好大口地喘息着:“红土崖那……我放了不少……大嗓(大炮)、盖炮(三八式步枪)……和柴火(子弹),以前,当土匪……没办法,记着,不准……为日本人,卖……”话未说完,头就歪向了一边,眼睛却是睁着的。

满天红赶紧把平安拉过来,不让他再看爷爷的脸,把全好的眼皮阖上。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拳打到墙上,墙壁抖了抖。他低低地说了句:“爹,你放心,维新记着!这仇我一定给你报了!”

“爷——”平安大哭起来。

我也吓得大哭。

外屋一阵乱。

马占堂推开门当先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老当家的,你死得好惨啊!你不该撇下大家伙啊!我该死,不该没拦着你呀……”马占堂说着,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痛心疾首地。

大家七手八脚把全好放到一扇门板上,抬到院子里,下面垫了些土坯。有人去大门口左边的大柳树上挂了岁头纸。平安和他爹娘全身都披了麻跪在尸身旁边。女在左,男在右。

院子里一时到处是杂沓的脚步声,混合着哭丧声。到处弥漫着烧纸的气味,还有一种压抑的气氛,都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从人群中费力地挤出去,准备回家,却见八九个壮汉抬着一口紫檀色棺材拐进院里来,后面跟着我爹和他的几个徒弟。青轩小师兄手里拿着一个老长的大钉子,看见我和平安站在门口,走过来悄声说:“小嫚,你还不赶紧回家,你娘找你呢!”

“这红松料子可真厚实,足有一拃厚!”不知谁惊呼了一句。

“这可是上等木材,从江那边运过来的,一般人家可用不起这个!”有人回应。

“我们老当家的自然配得上这样的料板!”说话的是马占堂,大家都喊他“师爷”。他拍打着棺材帮,语气里好生羡慕。

我不知道全好的大名叫什么,问过平安,平安摇头。我爹的说法是,“全好”就是哪都好,哪方面都能耐。

他确是这一带响当当的人物,少年跟了师傅习武,棍棒拳脚无所不能。二十几岁的时候,“全好”这个名字已经远近闻名了。黑红的脸堂,粗眉大眼,一脸络腮胡子,为人豪爽义气,也霸道,说一不二。他手下养了百十号人,占了外岔沟门子的四座山头和一半的水田,在安东、浑江一带还有煤矿。但他从不动平头老百姓,对于贫弱的,还经常伸手扶助。外岔沟一带三教九流有人敬他,有人怵他。

院子里陆续来了好些人,都是这外岔沟街上的头面人物。采木公司刘掌柜、米行王掌柜、银号洪掌柜、参行李老板、染坊郑大肚子都带着人拿了现大洋来吊唁。德盛春、福记栈、瑞盛合、乾隆栈、恒升源、福生厚、公合永、义发涌也写了礼单。红春楼的妈妈倪小宝也派人送来了纸钱。香满楼的老板亲自带了两个厨子来掌勺。

满天红沉着张脸一一磕头还礼。马占堂倒是跑前跑后、礼数周全地迎来送往,吆喝着下面的人张罗席面,俨然是邸家的老家主儿。


2


多年以后,邸平安再和我说起当年他爷爷死去的事时,依然不能平静。他说闭了眼,脑海里尽是他爷爷全好胸口的大窟窿洞里不住往外喷血的样子。我其实和他一样,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当年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那天中午,我去找平安一起去码头看归来的货船有没有稀罕,远远就见守在门口的小六子和老虎在那压低了声音说着什么,两个人神色肃然。屋里已经有哭声传出。

不一会儿,就有五个壮汉别了枪匆匆奔码头方向跑去。

平安从屋里跑出来,小声对我说:“他们说我爷出事了。”

“什么事儿?”

“不知道,好像是在浑江口出的事,已经往回赶了。”平安带头往码头跑去。

我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全好,是顶顶厉害的人,武艺高强,还会双手使枪。他天生飞毛腿,有的人还说他会遁身呢!年轻时,他用猎枪打死过熊瞎子,一顿饭能吃十多张煎饼、两斤牛肉,能喝二斤大高粱酒。曾经在一次劫镖路上,中了埋伏,跟随他的人都死了,他孤身一人愣是一口气撂倒了十几个大汉,突围了出来,活活累死了对方两条穷追不舍的恶狗。这么能耐的人怎么会出事儿了呢?

我跟在平安后面往码头跑。他家大黄也跟来了,它大概也和我们一样,知道全好一定会从码头回来。

太阳西斜,云霞苍苍,江水泱泱。从鸭绿江上游下来的木筏把整个江面都遮住了。木把头们立在木筏最前头指挥吆喝手下,把连接木排的钢丝绳或解或拴。

木排刚靠岸,后边大小货船、客船、渔船也都陆续抛锚靠岸。岸边涌来德兴源、福源东、聚源德、双合盛、裕泰丰、裕泰和、德聚福、福祥和、洪茂长、三合义等各家二掌柜伙计,把粮食、酱菜、白酒、皮货、布匹从船上卸下来,装上马车运到正达街各自的店铺里去。

鸭绿江流到这里,右侧忽然没了山的阻隔,一下子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豁口。江水就此放缓了速度,亲吻吞吐着岸边,逐渐形成一块形如大簸箕的水磨地。先祖们一代代在此繁衍生息,采木、种地、打猎、养蚕、捕鱼、打铁、放排,久之,这里便成了一个水旱大码头,是鸭绿江的要塞门户和商业重镇,也有了“外岔沟门子”这个朴实的名字。

这里在光绪年间就已经成为辑安八区的第三区。南与朝鲜楚山郡,顺江西流与安东,西南与辽宁宽甸,东北与榆树林子、通化进行贸易往来,是远近最大的货物集散地。民国政府,在这里设立了区公所,派兵驻守。

夏秋季外岔沟街犹显繁华,不但大量马车在此停留,江中每天还有大批木筏在筏窝子靠岸。大批木材自长白山上被砍下来顺着鸭绿江一路放排至此,排工们多日风餐露宿,闯过急滩暗礁,终于可以在此休整一下了——点两个菜,喝点儿酒,掷掷骰子,会会想见的人,睡个暖和炕。第二天,他们再继续向下放排到安东。除了木排,还有几十艘大船在此停靠。随船来往的还有走亲访友或经商的人——他们来往于朝鲜、下露河、宽甸、浑江、丹东

清晨,近百艘大大小小的木船舶在晨曦中,将人、牲口、农具、果品、蚕、蜂蜜、家具、猪崽儿……运出去。从日出到日落一直人头攒动,渔唱阵阵。尤其是傍晚,船只、木筏靠岸的时候,更是热闹非凡。岸边早早就站了翘首企盼的人:有女子牵了儿女等待丈夫的,有商号老板带了伙计来接货的,也有红春楼的姑娘由妈妈领着来招徕客人的。

今天的码头却有些异样——船只、货物都少了许多,江面上也相对平静一些,船家默默抛锚靠岸,各家掌柜低声敦促着,伙计们只管低头上前搬运货物,人们行色匆匆,神情肃然。

我和平安悄悄跑到一艘早就抛锚的旧船边上,蹲下身子,手扒着船沿继续探头望向江的下游。那里船和木筏已经不多了。

平安小声对我说:“你看,刘麻子他们怎么也来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区公所的刘麻子和孙大胖子挎着枪,歪戴着帽子从街上走来,好像刚睡醒的样子,边走边骂骂咧咧的。

“哎哎哎,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等会哎,那框里是什么?”刘麻子喊住裕泰丰的二管家倪二。

“啊,刘长官,这不是刚刚从安东进回来点糕点嘛。最近那边也不太平,货不好抓啊。今天,可差点儿就没回来!”倪二苦着脸两手一摊咧嘴道。

“好吃吗?”孙大胖子凑上来,从筐里提溜出来一包浸着油的糕点,抽开纸绳,从马粪纸里拿出一个槽子糕,边吃边听倪二往下说。

“船刚走到浑江口就被堵住了,上来一些蒙面人一顿翻,也不知道翻挑什么。后来他们就把邸家的大船给围上了,两边都动了枪呢!”倪二好像还沉浸在恐惧中,“死了不少人呢,江水都红了!一船的枪炮都折在对方手里了。全好恐怕这回是栽了,有人说看见他中了枪。都说那帮黑衣人是日本人,也不知道真假。”

刘麻子和孙大胖子停止了咀嚼,好像这才醒过来。两个人丢下倪二独自在那絮叨了片刻,又赶紧分头去检查其他靠岸的船只。

“最近这江上不怎么太平,都赶紧滚回家去,别把外人引回来啊!”刘麻子扯着嗓子煞有介事地嚷嚷着。

穿着马褂的福源东老板朱旺财拎了一口皮箱从一艘船上下来,后面跟着四个戴礼帽穿长衫的人。

“两位长官,有几日不见了!”朱旺财老远一拱手。

“朱爷!这是上哪发财了?”刘麻子鼻孔朝天,抱拳敷衍了下,目光睨向那四人,“这四位是……?”

“你好!都是朋友,请多关照!”其中一个公鸭嗓弯腰施礼,皮笑肉不笑的,口音异样。

“啊哈,刘长官,这是我在对岸认识的生意伙伴,过来看看皮货生意,买几棵山参。”朱旺财见刘麻子生疑,赶紧上来接过话头,边说边把刘麻子拽到一边,往他口袋里塞了点东西,低声说道:

“行个方便啦!改日去香满楼喝两杯,兄弟我做东!”

“啊——好说好说!兄弟我呢,也是例行公事!朱爷慢走!”刘麻子探手进口袋里掂量着东西的分量,打着哈哈,“回见,回见。”

公鸭嗓深深看了他一眼,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扭身随朱旺财往街里走。

不久,下游来了两个木筏。筏子上的人奋力划着水。筏子上一共躺了三个人。还没等靠岸,划水的人就跳进水里,推着筏子急蹚了几步。岸上的几个人也跳进水里,抬起躺着的人就往岸上跑。

“爷——!”平安扔下我追上去,边追边喊,“爷,爷!”

老虎和小六子抬了门板从街里迎过来,平安他娘上前拽了平安跟在后面往回跑。大黄一路紧紧追随,汪汪直叫。

血滴滴答答顺着门板缝,淌了一路,很快就引来了成群的蚂蚁

我浑身一阵麻痒,不敢再看,赶紧往家跑。

在我们身后,天空里的太阳发出白惨惨的光。


3


外岔沟街共有四条街——阜丰街、正达街、迎旭街、凝柴街。前三条街顺着鸭绿江右岸自东向西依次排列。最为繁华的是正达街,各大商号、银号都在这条街上,店铺林立,人声鼎沸。

其次是迎旭街,虽然没有货物进出,但一天里,人流也不断。尤其到了中午和晚上,更是热闹非凡。香满楼的鲤鱼、方子肉、虎头鸡、60度高粱酒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外岔沟的上空。

从香满楼出来没几步就是戏园子,说书黄一边敲着大鼓,一边说唱,把唐宋元明清唱得劲劲道道。

不远处就是红春楼。巷子很宽,铺了石板路,两边种了粉红的芍药、火红的百合,墙头上挑着圆柱形的红纱灯笼,上面画着姿态万千的仕女图。白天的红春楼比较安静,那里的姑娘们妆容艳丽,巧笑嫣然。到了晚上,那些灯笼就都亮了。

我很喜欢那的芍药花和红灯笼,曾经偷偷拽着平安去远远看过。不知怎么就被娘知道了,她拿笤帚疙瘩打了我一顿,说再要往那跑,就打折我的腿。幸亏青轩师兄拦着她,我脚底生风跑得快,不然,又得抹红花油了。

最东边是阜丰街,房屋大都已老旧。油坊、磨坊、染坊、豆腐坊、铁匠铺、木匠铺、缝纫铺都在这条街上。我爹的木匠铺就在这条街的最北头,我们住东面,木匠铺在西面。

凝柴街在最北边斜着。那里大多住着朝鲜族,还有闯关东过来的关里人。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打猎的、放山的、伐木的、放排的、打石头的、养蚕的、放蜂的、养鹿的,干什么的都有。

外岔沟街的东、北、西三面都被田地包围着。勤劳的百姓们依着水磨的方向,开垦出很多水田。阡陌交通,远远望去,很像湘西一带的梯田,婉曲有致。

我打算从正达街的烟嘴胡同斜着拐回阜丰街去。忽然,看见二师兄钱万阁和几个人一起往香满楼走,看背影正是今天在码头看见的福源东老板朱旺财和他领的那几个礼帽。

嗯?不对啊,我记得早上二师兄的四妹还去跟爹告假,说二师兄正打摆子呢,要在家发汗,难道这么快就好了?看他乐颠颠、满脸红光的样儿,一点不像有病啊!

这帮人肯定又没有什么好事!爹收的几个徒弟,就属二师兄心眼儿最多,娘最烦恶他,总说他一肚子花花肠子,没憋几个好屁。爹碍于老街坊的情面,看在他爹一再上门相求的分儿,也念他灵巧,就留下了他。

他呢,确实伶俐,常弄瓶小烧来孝敬师傅。爹不喜欢的话,他绝对不说,嘴甜得紧,一口一个“大哥”叫着。爹也没立什么规矩,跟徒弟们不以师徒相称,只以昔日“兄弟、叔伯”等惯称招呼。大师兄就惨了,干活最多,挨训最多。我总觉得大师兄的霉运跟二师兄脱不了干系。后来发生的事,就足以证实了,我的看法并非偏见。


4


我刚要关上大门,就见全美从我家走出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全美常上我家来。跟我娘借毛衣针、花撑子,割了韭菜给我家送来一把,有时还给我绣一副鞋垫。每次她来都不着急走,帮娘慢慢抖毛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娘唠着。

我喜欢看全美整齐刘海下弯弯的眼睛。她爱笑,连那眼睛都盛满笑意,一笑还会露出一对亮白的小虎牙。

“全美啊,十几了?十九了吧?该找婆家了!”娘常笑着问她。

“姑,看你,又说这话!”全美低了头,两朵粉霞立时飞向腮边,连那白白的颈子也被洇染开来。

在这里,大部分人家都亲戚套亲戚,远远近近好像都能分出点辈分里外,后生姑娘们大多叫我娘“姑姑”。

“你看看你姑父这些徒弟里有没有你中意的,姑给你做主!”娘继续半真半假地逗着全美。

“姑,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家推磨了。”全美像小鹿一样低头慌慌逃走,粉嫩的脸仿佛被烫到了。

我疑心她真生气了,担心她不再来了,朝娘狠狠跺了一下脚,气哼哼地说:“娘,看你,真烦人!”

娘不慌不忙地冲着全美的背影招呼着:“全美啊,慢点儿走,明天再来陪姑说话啊!”

我喜欢全美,她不像其他姑娘那幺小心眼儿,动不动就使小性子。即使应该很生气的时候,她也不会甩了脸色给人。娘总说全美性子好,又能干,有大姑娘样,不知谁有福分能娶了她。

大师兄手里抓着外衣从西屋里出来,边伸袖子边往外走。

“祥林,天还没黑,你就火燎屁股一样,干什么去啊?是不是看全美走了?”娘冲着他的背影大声笑着追问。

大师兄像没听到一样,人早上了大道。

“还别说,这一对挺般配!”娘啧啧有声。

我刚进屋拿起一个土豆要吃,就听街角那边传来了争吵声,细听声音,好像是大师兄和二师兄。

娘趿拉着鞋在头里跑,边跑边说:“小嫚,快些地,喊你爹去!”

我和爹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些人在那里。二师兄在那张牙舞爪地撸胳膊挽袖子呢,全美趴在我娘肩头嘤嘤哭泣,大师兄太阳穴上青筋鼓跳,嘴角肿起老高。

爹一看就明白了,虎着脸冲两个徒弟说了两个字:“家去!”

二师兄还待要争辩,一看师傅的脸拉得老长,也悻悻地走了。

“一群不省心的玩意儿!”晚饭时,爹忽然把酒盅往桌上一墩,气哼哼地说,“我就纳了闷了,两个人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还一起念过书,现在又一起学艺,怎么一天到晚就跟仇人似的?”

“你那个二徒弟就不是什么好干粮!他四妹还说他病了,他哪病了,喝得醉醺醺的,堵住人家全美不放。祥林上去劝,他就吵吵把火动手打人!怪不得全美正眼不愿看他一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行了吧你!饭堵不住你的嘴!”爹烦躁地说。

我把今天在香满楼门口看到的一幕说与他们听,又联想起午后码头上看到的情景,也一并都说了。爹听后半晌不语,眉头微蹙。

“全好就剩一口气了,说是让日本人祸害的,我看这外岔沟门子要不太平了!朱旺财领的那些人是不是些特务啊?钱万阁怎么和他们勾连在了一起,不能有什么好事,可得防着点!”娘担心地说。

爹的脸色更加凝重了,闷声不响出了门。

这时,大门外人声嘈杂,门板被拍得啪啪响。爹快步迎出去,开了门栓。

“陈师傅,这外岔沟门子方圆几里,你的手艺是数得着的了!”说话的是马占堂,他对着我爹拱手说,“我家老当家的怕是不大好了,料板我给拉来了,有劳了!”

“唉呀,马师爷,可不敢当。既然,邸家不嫌弃,那就包我身上了。”爹连忙应承。

“那我就代表邸家上下谢谢陈师傅——赶明儿,少当家的回来,让他当面给您赏钱!”

“您这话就重了!这些年,邸家没少照顾我这木匠铺,我和平安他爹打小一起玩过,人家有出息也从来没低看我们。能最后为老当家的做点儿事,这是我的福分!”

当下,来人把一大车厚板子卸到院子里。

不一会儿,爹就把几个徒弟喊了回来,唯独没叫二师兄。西屋里亮了一宿的灯,爹领着几个徒弟呼呼隆隆划线、下料、刨板子、掩缝、熬胶、粘板、刷漆……

第二天早上,我一出门吓了一跳,一艘紫檀色“大船”赫然停在院子当中,前高后低,前宽后窄,如同正昂首潮头搏浪前行的样子。再看几个师兄,各个眼睛通红,蔫了吧唧的,看来都一宿没睡。

娘嘱咐我不要到处乱跑,说外面不太平。我哪里肯听,拿了蜻蜓网沿着阜丰街跑出去。远远看到,马占堂和一个戴礼帽的人在说话。我连忙躲到一棵大柳树后偷偷看着。就见马占堂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四下里望了望,递过去个白帕子,那人接了过去,展开来迎着阳光看了一眼,又叠好揣起来,转身走了。马占堂随后也离开了。我清晰记得,那帕子就是一张用墨线画出的图。

太阳渐渐热起来。今天平安不能出来玩了,我一个人抓了会儿蜻蜓觉得不好玩,就往家走,正遇见全美的爹。他一手拄着文明棍,一手小心翼翼地拎着他家厕所里舀出来的宝贝,正沿着他家篱笆边往过道上倾倒。然后,他又在上面扬上薄薄的一层土。我一阵恶心,捂住鼻口紧走几步,跑回家去。

全美的爹又矮又瘦,络腮胡,姓侯,叫“侯益兴”。因为他为人太过算计,人又长得尖嘴猴腮,大家都叫他“猴子精”。他平日好喝个酒,且爱将酒杯放在热水里烫过再喝,喝多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坐在大道中央和稀泥。

午后习习南风让人格外贪恋那午睡的酣畅光阴。娘在那边努力翻了一下胖身子,喃喃说了句梦话:“嗯,不好闻——嗯,不对,这是什么味儿?”她使劲伸了个懒腰,吸了吸鼻子:“嗯,好像没了。”过了会,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又开始吸鼻子,那丝丝缕缕的气息裹挟在那南风里徐徐而来,直钻鼻孔。娘一高蹿起来,光着脚丫子就下了地。院子里很快响起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老棺材瓤子,你怎么还不死?”

我使劲拽了娘的衣襟一下:“你没见他就坐在那堆粪边上吗?”

“我呸,谁稀罕他那堆玩意啊?让他自己留着吃吧。缺八辈子德的玩意!要不是看全美的面子,我早把他掀江里喂老鳖了!”娘跳着脚骂着。

西屋里,师兄们都停了手里的活,偷偷在那笑。

我捏着鼻子跑过去一看,全美的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在那穿针引线地忙活一个下饺子的盖帘。他身周到处是苍蝇,还有绿头的,嗡嗡有声。几只鸡在另一边飞着爪子使劲扒拉着、刨着。猴子精一边挥舞着文明棍,一边呵斥着。那些鸡也是赖皮赖脸的,撵走了又回来。猴子精时不时用木耙子把粪摊巴摊巴,不愠亦不火。

多年之后,我仍奇怪一个人怎么在粪堆边,还能那么气定神闲?

娘恨恨地骂了句:“这个老不死的,上辈子是屎壳郎托生的吗?”


5


转眼,全好就烧了头七。那天傍晚,爹去邸家找我。满天红见是我爹,便从屋里走了出来,爹打发我先在头里走。我就知道,爹其实不是来找我的。两人说了阵子话,爹才赶上来,又拉着我往凝柴街走。

爹领着我去单铁匠铺拿了他订的斧子、锛子,临走和单铁匠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又领我去养蜂人李唤峰家拿蜂蜜。李大叔真好,从地窖里拿出两罐蜜给我,说这另一罐是送给我们的。他又用苏子叶包了一大块蜂蜡给我吃,啊,真甜啊!我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嚼起来。

这时候猎户李全发和放蚕养鹿的金峻成、放排的文京尚也来了。爹和他们说了会话才领着我出了门。

我和爹从一片水田的田埂上抄近道往家走。水田里,还有些朝鲜族女人趁风凉,挽着裤腿,赤脚站在水里拔稗草。她们娇小,动作却麻利,有的后背上还背着小孩。

“唉!”爹深深叹了口气。

“爹,怎么了?”

“小嫚,你喜不喜欢咱们这外岔沟门子?”

“当然喜欢了!咱们这有蜻蜓,有芍药,有大米,有鹿肉,有鱼虾,有茧蛹,还能吃到蜂蜡!”我数着手指头说。

“嗯,我闺女就知道吃!”爹怜爱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头说,“可惜啊,这一切就快没了。”

“没了?”我不解。

“坏人来了!”爹说。

“爹,我跟你说的那些戴礼帽的人,就是坏人?”我仰着脸望着爹。

爹不置可否。

“爹,平安家的师爷也不是好人,对吗?”

“嗯?为什么?”爹有些诧异,停下脚,望着我。

“有一天我看见他和一个戴礼帽的人在那小声嘀咕话呢,还给了那个人一个帕子,上面不知道画了些什么。”

“小嫚,你可看仔细了?”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我点点头。虽然不知道爹在为什么担心,但我知道,那个马师爷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这时迎面走过来三个朝鲜族男人,我和爹赶紧让到一边。他们彼此搂着脖子,喝得东倒西歪。我们那里的鲜族男人似乎都喜欢喝酒,常常三五成群弄条狗腿放些黄豆,烀一锅汤盛在盆子里,端上炕桌就开喝。桌子边,放一水盆,里面盛了水,还有个葫芦瓢。他们吃着狗腿肉,边喝酒边敲葫芦瓢,还边唱,彼此亲昵地骂对方是猪。喝到兴起,几个人便站起来围着桌子跳舞。这样,又喝又唱又跳,直喝到太阳落山,他们才互相搂着脖子,去田里喊自己的媳妇回家烧炕……


6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里,就听青轩小师兄在院子里大声喊我爹。

爹说:“你嚷嚷什么?一大清早的!”

“不好了,咱这快成日本人的了!”青轩依然嚷嚷,平时他哪敢啊。

“你瞎说八道些什么?!”爹有些恼了。

“我没瞎说,是真的!”青轩接着就把他听来的说给爹听。

原来头天晚上九点半来钟,外岔沟区公所门口石墩上,负责站岗的区公所警察刘麻子和孙大胖子正抱着枪倚坐在石阶上打盹呢。忽然,刘麻子的后腰、孙大胖子的后脑勺上分别被一个冰凉的硬物给顶住了。一股寒气自脚底直窜上头皮,麻酥酥的。两个人顿时睡意全无。

“别、别,爷……饶命……”刘麻子知道遇到麻烦了,赶紧求饶。

“你的,闭嘴!”对方声音又暗又哑,有些公鸭嗓,把枪又往刘麻子的腰间顶了顶。

“是、是是……我闭嘴……”刘麻子睁大了眼睛,拼了命地摇头。摇着摇着,蓦地,脑海里就闪出了几个神秘的身影。对,就是四人其中的公鸭嗓!

一个礼拜前,全好出事那天,朱旺财从对岸领回来四个人,说是过这边做人参、皮货生意的。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没往心里去。唉,现在说啥都晚了!

日本人很快控制了区公所,刘麻子、孙大胖子顺理成章变成了二狗子。

“他们都说,现在邮局、电话局、各大商号都是日本人说了算。”青轩的话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把我们都镇住了。

“这才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呢!”二师兄得意洋洋地走进来,不紧不慢地接住话,“这地方早晚都是日本人的,那全好厉害不厉害?站在这古马岭上跺跺脚,鸭绿江水都得晃悠半天!到头来怎么样,和日本人作对,那能有好果子吃吗!乖乖地听话比什么都强!”

“日本人是你爹,给你娶媳妇吗?”娘没好气地抢白了他一句,“看把你嘚瑟的,你得着什么大便宜了?”

“嘿嘿,嫂子,你还别瞧不起人!过两天我就请你和大哥去喝我喜酒!”钱万阁愈加得意。

“你快发昏去吧!”娘使劲儿给了钱万阁一个白眼。

“你可别和日本人勾连在一起啊!他们这是跑咱们地盘上抢东西,你当他们是什么好人吗?你可别干出认贼作父的事儿来!”爹一脸严肃地说,语气很生硬。

“大哥,您说哪去了?”钱万阁匆忙遮掩着。

这时候,大师兄、三师兄也都来了。

“人都来齐了,我说两句啊,这日本人1905年就威逼清政府把鸭绿江右岸临江帽儿山到安东二十四沟60华里14公顷的采伐权交到了他们手里。辑安、安东两地的“鸭绿江采木公司”不就是他们办的吗?把咱们的木头伐了,再高价卖给咱,小日本的算盘打得倒精明。现在,它们又跑这外岔沟门子耍威风来了,肯定没安什么好心!我告诉你们啊,你们当我一天徒弟,就得听我一天的!我把丑话说在先,谁要是去当了日本人的走狗,胳膊肘子往外拐,祸害咱自己老百姓,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爹显然是说给钱万阁听的,说完气哼哼地安排那几个徒弟干活去了,没再搭理二徒弟钱万阁。

钱万阁讪讪的,呆了会儿,找了个借口走了。

一连好几天,钱万阁都没来学活。他不来倒也好,娘就不指鸡骂狗、摔锅铲子了。白天,爹和师兄们做些门窗桌椅的活计,到了晚上,他们就闩好大门,在西屋里加班做土枪土炮的枪托。有一天晚上,老猎户李全发还来指导了一通。

爹嘱咐我们,做枪的事不能往外说,尤其不能让二师兄知道。


7


就在几个师兄加班加点赶活的时候,娘端着一盆没洗完的衣服从外面火急火燎跑回来,连大门都没关。她放下洗衣盆,一头冲进西屋,上去一把夺过大师兄手里的扁铲,往案子上一扔:“快别干了,全美就快成别人的人了!”

“你跑过来瞎搅和什么?!”爹瞪着娘,“怎么就成别人的人了?”

“我早说什么了,你就是不信!这个钱万阁就不是个好干粮,不知道从哪弄来30块现大洋,给了全美她爹那个老不死的,又给他拉香满楼去灌了通猫尿。那老不死的猴子精回家后就逼迫全美她娘准备嫁衣,说是这月初六的日子。可怜了全美,寻死觅活地,好几天都不吃饭,人都瘦脱相了,被她爹关在家里不准出来。我就说嘛,这些天她怎么没来!”娘气愤愤地说。

大师兄拎起一把斧子就往外走,被三师兄一把抱住,爹也上前一步把斧子夺了下来:“你去干什么,能解决什么问题,你下聘礼了吗?你不让你娘活了?”

大师兄一下子蔫了下来,蹲下身,十指插入头发里。

“小嫚,你去,看看全美,小声问问她有什么话要对你大师兄说的。”爹吩咐我。我答应着跑出门。

猴子精坐在全美门前的窗下在那不紧不慢地织渔网。见我来,愣了一下,说:“全美睡下了,你去别处玩吧。”

屋里突然传来碗筷落地的声音,接着就是全美的哭声。

“全美姐,你别哭!”我待要往里走,那猴子精却拦在了门口。我气得一跺脚转身出来,回去找青轩。

青轩带着我从后山坡转到全美家房后的玉米地,又从玉米地里猫着腰翻障子来到全美的后窗下。屋里,全美还在哭。

青轩轻轻敲了敲窗棂,示意我招呼全美。我灵机一动,学起猫叫。

全美走过来,从里面小声说:“小嫚,你回去告诉祥林,我这辈子死也不嫁给那个挨千刀的钱万阁。”说完,她用一个头卡子把一方绣着红鸳鸯的白手帕从窗户缝里伸了出来。

我和青轩不敢多呆,拿了手帕赶紧回家。

大师兄紧紧攥着那方手帕,听我复述全美那边的情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爹出去了,一袋烟的功夫又回来了。他铁青着脸在那和娘说:“猴子精只认钱不认人,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把闺女嫁给钱万阁。他说,要是想娶全美也不是不可以,得拿50块大洋。”

“这个老不死的,我要是有把枪立马送他上西天。他怎么不掉粪坑里淹死!”娘恨恨地骂着。

爹让娘去拿点儿钱过来,又把大师兄叫过来说:“祥林,你今晚上想法把全美领走吧,走远一点儿,一时半会儿别回来。”

祥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给爹和娘磕头。

当晚,大师兄在两个师弟的帮助下,悄悄锯开了全美的后窗户。就在他们寻找船只的时候,钱万阁带着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去路。争吵抢夺之际,不知是谁开了枪。我那可怜的大师兄一头栽倒在地。全美疯了一样扑过去,无奈,多日的折腾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很快就昏了过去。

全美回家后一直发烧,说梦话,醒过来便大喊大叫,大汗淋漓的,很快就成了一堆骨架子。眼看着结婚的日子快到了,猴子精这时候才害了怕,蔫了头,到处找大夫抓药。

就在大师兄能勉强下地的时候,全美砸碎汤药碗,割破手腕,本来就已经形销骨立的她很快就放干了自己的血。猴子精不仅失去了如花的女儿,连到手的30块大洋也乖乖给钱万阁吐了回去。钱万阁有日本人撑腰,猴子精只能认栽。自那以后,谁见了猴子精都狠狠地朝他唾上一口,连那平日唯唯诺诺的婆娘,也整日哭着咒骂他。自此,我家好久没再闻到粪味。


8


好几天,家里都没有人说话。大家各自默默做事、吃饭,娘也不骂人了,一动就流眼泪。直到那日,平安的爹满天红领着平安来我家。

平安和我在院子里用木块垒房子玩,爹和满天红坐在葡萄架下说话。

满天红先说道:“老哥,亏得你提醒我,我才注意那姓马的。我爹临走时提醒过我,说家里出了内鬼,但我一直在外面,那姓马的做事又向来周密,很难发现什么。我爹当了一辈子胡子,那双眼睛比鹰还毒,却没防备有人在背后捅刀子。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我爹,他们以为除了我爹,就能得到外岔沟街了,真是妄想!有我满天红一天,他们就休想!”

“你有什么打算?”爹问。

“我本来想立刻结果了他,”满天红恨恨地说,“但我想,这必然会引起日本人注意,先留他一条狗命。”

“好,你得多防备他,尤其是孩子!”

“嗯,平安这孩子悟性好,我这段时间教了他些武功和枪法。”

“有什么我能做的?”爹又问。

“这几天我要出去一趟,我想把平安暂时托付给你,家里毕竟不安全。”

“你放心,我会给你看好他。”

“我回来之前,就不要让他们出去玩了。”满天红说。

“好。昨天有二三十个扛枪的日本人从对岸过来,住进了‘公合永’商号的大院。”

“嗯,这个我也知道了。日本人早就打这地方的主意了。控制了这里,就相当于控制了辑安,甚至掐住了辑安与丹东、营口、通化的经济命脉,能把资源源源不断地运回他们本国,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他们还有更大的野心,就是吞了中国。你看吧,很快他们就能南下,用这里的铁匠铺打造刺刀、马掌,让缝纫铺给他们赶制被服,让粮站提供粮草,再通过码头运到别的战场去,实现以战养战的目标。控制了这里,就算是拥有了在中国战场的军备物资库了。”

爹显然被满天红的话惊到了,半天才开口说:“得想办法拦住他们,拖住他们。我已经悄悄联系了几个要好的猎户、养蜂人、养鹿的、铁匠铺的,还有一些木把子。但具体怎么办,还没想好。”

“光有这些人肯定不行,这是所有人的事,得把整个外岔沟街的人都动员起来,人多力量大。是该给日本人点颜色瞧瞧了,不然,我们真成亡国奴了,对岸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是的呢,”爹说,“可是咱的武装不行啊,没枪又没炮的!”

“有枪有炮又怎样?这些年我在奉天眼看着东北军有心无力,弄到最后怎么样?张作霖活活被日本人炸死!少帅虽有心抗日,但老蒋不干啊!救亡图存,等靠是不行的!我爹在红土崖藏了一批军火,是他和很多人拿命换的,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这些日子我认真琢磨了一番,咱们靠人不如靠己,先把外岔沟街看好了。辽宁已经有自卫军了,我已经派人去联系辑安其他绺子了,准备也成立一支自卫军。要是能再想办法联系上王凤阁或者朴大虎、李红光的部队就好了,看看能不能和他们联手打日本。”

爹坚定地点点头:“一切听你的!你张罗外头的,我联系咱们这坐地户。”

“好,咱们分头行动吧。”

当天夜里,爹的朋友先后都来了,他们摸黑坐在东屋炕上、地上、窗台上。我叫了平安猫在窗户下偷偷听他们说话。

他们先是七嘴八舌说了一气江边近几天的情况。过了会儿,爹说话了,大概意思是,要大家想想对付日本人的法子,在关键时刻给敌人痛击;同时还要悄悄联系外岔沟门子的住户商户,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对于那些里通外国的汉奸走狗,要见一个收拾一个,决不手软。

接着,他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有拿主意的,有骂钱万阁和马占堂的,有要弄死刘麻子、朱旺财的。他们虽然都努力压着声儿,但我似乎听到了一种类似火焰的东西正在被点燃。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方散去。


9


过了半个多月,满天红回来了,人精神了不少。他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已经和大刀会、辽宁民众自卫军取得了联系,江对岸过来抗日的李红光、朴大虎不久也能来支援。他这次回来就是秘密组织成立外岔沟民众自卫军,守住外岔沟门户。

满天红的手下在北坡的松树林里吊了很多沙袋、立了一些靶子。每日清晨村里的丁壮都去学本事。我也偷偷去看热闹,顺便看看平安。他们很多都光了上身,有练枪的,有使棍的,有耍刀的,还有徒手较量的。平安呢,被一个专门的胡子教练武功。

那一日,我起得晚了,待到山根底下,就听见北山坡上有人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啊,别打了!求求老少爷们了……看在多年街坊邻居分上……啊……哎哟……别打了!求你们了,我再也不敢了……”走得近了,见是钱万阁双手被捆在一棵松树上,整个人丢当在半空,像个面口袋一样。那些青壮们你一拳,我一脚,真把他当成了沙袋子。

“小嫚!”钱万阁看见我,急忙求救,“快,快去告诉我师傅!他们欺负我!”

“呸,你活该!谁让你把全美姐活活逼死的?你还和日本人跑一起干坏事,你是个坏蛋!”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

“你说,你刚才贼眉鼠眼地来看什么,又要去找日本人报信儿,对不对?”一个壮汉踢了钱万阁一脚。

“我没……”钱万阁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

“你以为你自己灵巧?你的一举一动早被我们盯上了!”那人悬起身子又是一脚,踢向钱万阁下身。

钱万阁顿时弯成了虾米:“妈呀,疼死了!都是日本人让我干的啊。”

“你都知道些什么,赶紧说,不然让你好看!”

“初八,初八,他们要往这派部队!”

“还有呢?快说,要是敢有隐瞒,立刻让你去见你姥姥!”

“我说,我都说!日本人还让马占堂把满天红他儿子给绑了,好逼满天红投降,交出藏的枪炮。”

我一听,惊得心要跳出来了——平安没来!我忽然记起,平安的爹和我爹好像这两天都和猎户、把头们在古马岭上。我拔腿就往邸家跑,后面跟来了好些人。

邸家院门大开。院子里横着四具尸体:平安他娘、丫头小翠,还有护院的小六子和老虎。平安的娘像是双手拽着什么被拖了好长一段距离,拖过的地方都是她流的血,她眼睛就那么圆睁着,满含惊恐与愤怒。

我顾不上害怕,也顾不上哭,房前屋后地找,不见平安。后来我才反应过来,马占堂对邸家了如指掌,没有地方是他不熟悉的。这样一想,我就一屁股坐地上哭起来。这时有人抱回来了大黄的尸体,说是在后山坡发现的。

“孩子八成是被那老瘪犊子给抓走了!”有人说。

“大家都去街里悄悄打听打听,这附近也再找找。”

“先赶紧去找满天红吧。”有人提醒。

我去了码头、稻田、凝柴街,都没找到平安,心里越来越害怕,越来越着急,嘴上眨眼起了燎泡。就在我坐田埂上哭的时候,青轩小师兄找来了,说家里人四处找我。

爹回来就去邸家帮着料理后事了。满天红犹如困兽一般,带人四处寻找儿子。哪也找不到平安。满天红在身上捆满了炸弹,要去和日本人拼命。我爹劝住了他,说还有时间,再找找看。

直到黑了天,日本人也没来人要挟。爹觉得蹊跷,似乎是平安没被抓走,就回来问我:“小嫚,你再好好想想,平安家附近还有没有你们俩平常去玩的地方,是别人都不知道的。”

这下提醒了我,我穿上鞋就往外跑,爹叫上大师兄和我一路趁着月色往山里走。邸家在山坳里,独门独院,后面是一条大山沟。我们从沟里往上走了大约半小时,在一个背风的獾子洞口停了下来。前年春天,猎户们从这抠出了一窝獾子,洞里还有两个小崽,他们只抓了大的,放了小的。我和平安偷偷带了花生、土豆、干粮来喂过那俩小东西。

“平安,邸平安——”我趴在洞口往里喊,“我是小嫚,你在不在里头?”

过了半天,里面才传出哭声,微弱且压抑着。

我们都喜出望外。爹赶忙上前:“平安啊,你别怕啊,我们来接你回家。”

大师兄点燃了松明子,我和他借着光拨开草,钻进洞里。平安双手抱在胸前瑟缩在洞里头,见了我才哭出声来。

原来,一大早,平安带着大黄到后山坡看自己布下的鸟笼里捉到鸟雀没有。刚走了十来分钟,就听到家里有女人大声喊叫的声音,似乎是娘让他快跑的意思,接着就听见了枪声。

平安脑海里立时闪现出前些日子,他爹曾经多次嘱咐他的话:一旦有意外,一定要想办法躲起来,保护好自己的性命,也就保护了爹娘的性命。

平安奋力往前跑。就在他快跑不动的时候,听见远处山坡上大黄狂叫的声音,还有人被狗咬了嘶喊的声音。他知道是大黄为救他,拦住了坏人。他眼里含泪,脚底发力,一口气跑到獾子洞这。不多一会儿,又听见两声枪响,大黄不叫了!

平安弄了些杂草掩住洞口。这里杂草丛生,比较隐蔽。这一天里,沟里来过好几拨人,先是马占堂,后是家丁,还有村里其他人。任谁喊叫,平安都没应声,他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刚才听见我的声音,他才敢哭出来。爹叹息着将他背起来,往山下走。

不一会儿,平安就趴在爹身上睡着了。爹让大师兄头里去邸家悄悄告诉满天红找到了平安的消息,让满天红放心。这边,爹带着我和平安一路抄小道去了通天沟,那是青轩师兄家。青轩的爹会些拳脚,家里还有俩儿子,身强力壮,常年放蜂。我想,爹是怕平安再回去会有危险,就让我们在这里住了下来。

过了两天,青轩给我和平安送来了衣服。他说,后天就要打仗了,爹让他回来,捎信儿给通天、杨木、荒岔这一带的人,让大家做好准备。


10


第二天天不亮,青轩的爹和他两个哥哥就扛着撬杠、镐头、铁锹出门了,直到晚上才回来,弄得一身土。吃了饭,他们倒头就睡。

初八早上,青轩的娘老早爬起来,点着油灯在外屋烙饼。几个男人吃了饭,带上水和饼趁着大雾又出发了。

我和平安当然睡不着,就去央告青轩带我们去看看。青轩小师兄哪里经得起我的纠缠:“那咱们可得先说好了,到时候只可在远处观望,切莫靠前!不然,师傅能剥了我的皮!”其实,我想他一定比我们还想看这场仗是怎么打的,看在他同意了的分上,我就没戳穿他。

青轩背了个口袋就领我们出发了。我们在大雾里攀上通天岭,隐藏在一个石砬子后面。青轩从口袋里拿出三个蜂帽给我们戴上,又给每人一个铜盆子,让顶在头上,嘱咐我们不可以探身出去,如果有枪弹,务必要趴下。我俩乖乖点头。

这半年来,江上来往的船只木排比以往都要少得多。江面上大雾弥漫,只隐约看得见对岸的山头和岸边的几株大树。

大约六点来钟,对岸有布谷鸟开始咕咕咚咚唱起歌来。我正琢磨这布谷鸟的叫声有些粗陋的时候,就听见耳边有“嗡嗡”之声,一群黑压压的蜜蜂,从我们身边扑向江面。江面上很快传来一片鬼哭狼嚎之声。接着,炮弹在江上呈“一”字炸开,被炮弹激起的水柱吞天蔽日,江水愤怒地拍打着两岸。鸭绿江右岸的山崖上、堤坝上,开始“轰隆隆”往下滚石头,江面上又是一阵嚎叫。平安猫着腰也要去搬一个石头,被青轩一把逮了回来,摁在地上。

那些水性好的鬼子还是爬上了岸,江边玉米地里埋伏了一夜的自卫军和大刀会的战士们一跃而起,甩掉蜂帽,挺起猎枪、长矛、大刀纷纷杀向敌群。乡亲们从家里拿着锄头、棍棒、镐头、镰刀、斧子全涌来了。他们中有商户、农民、木把头、养蜂的、打铁的、打渔的、放排的、编筐的、养猪的、淘金的。就连朝鲜族大叔们也都来了,他们与汉族人一起挖沟、运石、痛击敌人。

在这一群男人中,还有二十几个头插芍药花、衣着艳丽、浓妆艳抹的女人,见到日本人就微笑着迎面扑上去,那袖子里的尖刀对着鬼子的心口窝狠狠戳去,江水一片猩红。一个半老徐娘伸出长长的指甲把一个鬼子军官的脸挠出好多道血檩子,她边挠边狠狠骂道:“今天,让你们好好尝尝我红春楼的厉害,看你们还敢跑来撒野!老娘我倪小宝也活够了,杀个鬼子算赚了!全好,你在天上看着,小宝给你报仇来了!”

“哒哒哒……”一阵机枪扫射,倪小宝和鬼子军官一起倒下了。

“埋伏好!”是满天红的声音。

“嘟——嘟——”刘麻子和孙大胖子吹着哨子从街里赶来,后面跟了几个日本军官和三十几个日本兵。

“给我打!”满天红命令。

“哒哒哒……”一梭子子弹扫过去,鬼子倒下了七八个。

“哒哒哒……”鬼子的机枪迅速扫过来。

自卫军早就跳进了事先挖好的沟壕里,敌人的子弹大多放了空。

“八嘎呀路,给我冲!”一个公鸭嗓的日本军官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冲着一个想要逃跑的士兵后背就是一枪。枪声未落,公鸭嗓就倒下了。

也就十几分钟,刘麻子、孙大胖子连同几个鬼子就都趴在了水里,像死狗一样。有几个鬼子想趁乱划船逃回江对岸,被早埋伏在对岸的木把头们砸翻进江里,淹死了。据木把头们估计,当天死了五六百个鬼子。

大家正埋头清理尸体,一股浓重的臭味由远而近弥漫在码头上。从镇里走来三个人,前两个人的手都被猪蹄子扣捆着,从头到脚都淋漓着大粪,狼狈极了。仔细辨认那两人走路的姿势,原来是马占堂和钱万阁。后面的人一手拿杀猪刀,一手拄着拐棍,紧紧跟着。

一阵风刮来,大家赶紧捂住鼻子。我呆呆望着走在马占堂和钱万阁身后的人,突然想,要是我娘在场,她一定又会跳着脚骂:“这个老不死的猴子精!”


作者简介:华贞芝,1976年生于集安,现从事中学语文教育工作,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爱人间烟火,惜朋友情谊;有童心,富悲悯。文风亦庄亦谐。曾在《北京晚报》《齐鲁晚报》《吉林日报》《吉林文评》《春风文艺》《通化日报》等发表作品。散文多次获国家、地市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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