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过后,袁家大院就很快冷清了下来。长工们都领了薪水回家过年了,偌大的院落只剩下袁继耀两口子和他的四位寡居的婶娘,尽管刚出生的一对双生小子给这个向来都是“财旺人不旺”的院落增添了不少喜庆,但对袁继耀来说,这似乎丝毫都不能弱化因老太爷突然离去而造成的空落感。
十多天了,他从心里一直没有完全接受老太爷去世这个事实,每天睡觉前,还总要习惯性地在老太爷起居的后院转一趟,直到看到门窗紧锁以后,才又怅然若失地返回自己的窑里,耷拉着双腿呆坐在炕楞边上,抓摸着狼疤脸考虑起了心事儿。
“狼娃儿,把烟锅子给爷爷拿来!”
“叫狼娃儿就不给你拿。”
“嘿嘿。你个碎孙,爷爷是狼王,你不是‘狼娃儿’是什?你当这 ‘狼娃儿’谁想叫就叫呢?能得他!狼娃儿,你要记住,咱老袁家的男人,必须钢巴硬正,哪怕放个屁都要比别人亮!”
“我才不放屁呢!人家笑话呀。”
“爷爷迟早变驴呀,到时候你就是狼王了,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可不敢给咱活成癞皮狗。”
“你死不了,我马干爷说你能活‘驴万年’呢!”
每当他翻腾心事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和老太爷的点点滴滴,心里就不由得潮起阵阵揪心的哀伤。是的,尽管老太爷已经八十多了,尽管他也明白,谁都逃不脱生老病死这一亘古不变的铁律,但他又似乎从来都没有认真思磨过这档子事儿,就好像老人家真能活“驴万年”似的。其实,早在过八十大寿的那天,老太爷就高调宣布全身隐退了。从此以后,每当遇到一些事体,老人家就真不出面了,大多只给他指拨几句。后来,慢慢就不再事先指拨了,只等他将事情处理完之后,才略略点评几句,诸如哪里还欠考虑,哪里还不够到位了等等。再后来就干脆撒手不管了,成天拿一根二尺长的“打狗烟锅子”庄里庄外到处闲转,只有他在某件事情的处理上出了明显的偏差和纰漏的时候,才用商量的语气和他“探讨”几句。但不论如何,袁继耀一直都很明白,老人家其实一直都是名退实不退,尽管这几年里,他作为“袁家少掌柜”已经赢得不少肯定和赞誉,但他一直很清楚,这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有老太爷在后面“戳着”,从某种意义来讲,哪怕年龄再大,但只有还有一口气,老太爷就依然还是袁家乃至整个雁栖岭这艘大船的舵手,也就依然是他施展拳脚的底气之源。而如今,老人家突然撒手人寰,将这艘大船彻底交给了他,他的心里明显还是有些发毛。老人家留下的遗产太多了,但大多又都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并且正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压力。如今的袁家,不论家道还是声望,已基本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且不论在整个雁栖岭,甚至在连方圆百里,“岭上袁家”和袁老太爷都绝对是仁义和勇武的化身,尤其是自从“百里拔寨”之后,就连靖州和延北两县的历任县太爷也都无一例外地把拜访袁老太爷作为一项“例行公事”固定了下来,光各色牌匾就送来了十好几块。“路到半山坡更陡”。老太爷都把袁家推到山顶了,他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不让袁家从山顶滚下来,而这又谈何容易啊!更要命的是,老太爷给了他这么大的压力,却又没给他留下哪怕一个帮手,虽然他也知道,自从“拔寨事件”之后,特别是最近几年,老人家已经为自己的百年作了不少谋划布局,与老工头马玉山结成儿女亲家,并一手将其扶持为岭上仅次于袁耿两家的第三大东家, 还有较以前更大幅度地在岭上广行善事,广纳人心等等,虽然这也都符合老人家一贯的行事风格,但也不能绝对不排除是为他的接班和袁家的未来而网络联盟,可这些几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仅靠所谓的恩典结成的联盟的牢固性究竟有多强?这的确是很值得怀疑的,袁耿两家不也曾是这样的“联盟”吗?而现在又是怎样一种状况呢?尽管自从那次拔寨事件以后,耿家便再也没有刁难袁家,甚至从表面上看,两家的关系已基本上修复到了最初的水平,但他一直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老太爷当年“诛人诛心”的威慑力还没有过劲儿,以至于耿茂盛虽然已经“老憨”几年了,但只要一提起老太爷,嘴里还总嘟囔着:“再不敢挑袁家的刺儿了,不然那老狼就真要我的命呀!”可问题是这“不敢”和“不想”绝对不是一个概念啊!也许是他过于敏感了,就在老太爷的葬礼上,他就明显能从耿家人的神态表情里觉察到一股源于内心深处的释放和轻松感,而如果他的这一感觉真正准确的话,如何处理与耿家的关系就必将会成为他眼下需要面临的最大的挑战。
在这么盘算的时候,他总要不由地回头瞄上几眼睡在炕头的“大臭”和“二臭”。两个孩子快满月的时候,他们的大奶奶就按照“赖名儿好养活”的传统给他们取好了名字。这些天,他从内心真是越来越希望他的二臭真就是老太爷的投胎转世,若真是这样,那么,在不远的将来,他的一切担忧也许就都不是问题了。就这样,几乎整整一个冬天,他都一直盘算着这些事情,心里蝥乱的就像猫抓一样。
但蝥乱归蝥乱,却也并没有完全乱了阵脚。毕竟自从他稍稍懂得些事理以来,老太爷就开始从各个方面对他进行有针对性的培养了,十几年下来,虽然尚不能说是得心应手,但也懂的了些起码的路数。在他六岁的时候,老太爷就给他找了一个沙柳篓子,要他每日将村前院后山路上的牲口粪便捡拾回来倒在牲口棚外面的粪窝子里,而且每天都要对他的劳动成果进行一番评判,表现好了,就给他奖个馃馅或者干炉吃,否则就得挨训。起初,他总是睡到大亮以后才动身,收获也总是少得可怜,有时只能勉强遮住篓底。有一次,当他又背着小半篓牛粪回来的时候,老太爷就瞪着眼睛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你这叫‘粪爬牛搬家’呢!怎拾这么点?”他喏喏地回答:“那路上就没粪嘛!”老太爷将旱烟锅子在马槽上敲得咣咣直响:“讨吃还要赶早门子呢!你睡到晌午的话才没有,明天我叫你。”第二天麻亮的时候,老太爷真就隔着窗子将他叫了起来,亲手将粪篓搁到他的背上,自己也背了只更大的篓子转身出了门楼。与他们同样早起拾粪的老头们纷纷与他们爷俩打趣:“哈呀!要不袁家当财东呢,什事都没冒的!”“狼娃儿,你就不要起,安安睡你的懒觉。这老坏种,圈里的羊粪都用不完,还让娃娃拾粪干什呢!”老太爷一边和众人说笑,一边给他传授拾粪的诀窍,比如哪里粪多,哪里粪少,如何最快将铲子里的粪块搁进背上的篓子等等。那天早上,他就真拾了不少,当他背着满满一篓子粪向家里返回的时候,刚才那些和他们逗笑的老汉们就又都夸赞了起来:“哈呀!X他先人的,这肉就都往胖人身上长呢,看这狼儿子背这篓子粪亲不亲”!
尽管他一直很反感别人叫他“狼儿子”,但就是那天,他似乎第一次从别人的夸赞声中体味到了劳动的神圣和收获的喜悦,尽管就当时的他来说,这种体味还并没有多么真切,但也的确让他小小的心脏很是激越了一番。从此以后,每当窗纸开始稍稍泛白的时候,他就自动摸索着穿好衣服,背起粪篓出发了,而且每天总能背回满满一篓子来。有时候因为起得太早,整个路上就他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也会感到害怕,尤其是每当听到“恨虎”哀叫的时候,心里就不由得一阵阵恐惧,他试探着向老太爷倾诉,谁知老人家哈哈一笑:“气你大呢!狼儿子还怕个‘恨虎’?它再叫唤你就学狼嗥,看谁怕谁!”从此以后,几乎每天早晨,牛背梁一带就总能听到一声接一声的稚嫩的狼嗥:“啊...哦......啊...哦......”
拾粪这项活计他就整整干了三年。过完第九个生日(他的生日被定为狼口脱险的那天,也就是五月端午)的第二天,老太爷就又从存放农具的仓窑里翻出䦆头、铁锨、锄头、镰刀、绳索等等一整套小号版农具摆在他的面前,神情庄重地对他交待:“这都是你五个老子当年用过的,咱老袁家的后生家不吃十年闲饭,从今儿以后你就跟着我出山,我们干甚你干甚,而且还要好好干,可不能让人看下马了,给咱老袁家丢人!”从此以后,他就撂下了拾粪篓子,跟着老太爷和一众长工出山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就算是正桩劳力了。也就是从那天起,他就从小灶转到大灶了。从大量使用长工的那天开始,老太爷就将袁家的灶务分为大灶和小灶两个标准,大灶扎在大院旁边的长工院里,满年以粗粮为主,只在过节和农活繁忙的时候才加点细粮;而小灶就设在大院内,食材粗细相间,烹作也相对精细一些。按照老太爷立下的规矩,不管东家还是长短工,只有女眷和九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男子才能享受小灶,其余人一律都在大灶就餐,不得偏另。一开始,几位婶娘心疼他,也曾背转老太爷给他偏过几次小灶,但有一次正好被老太爷撞见了,便黑着脸吼了起来:“锅疙崂种不出好南瓜,心不狠培养不出好娃娃。咱这是培养顶梁的柱子,不是养秀女小姐呢!”从此以后直到现在,他就再也没有违背过家里的任何规矩。当然,那时候的他还尚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所以大多也只是被动屈从,心里却憋了不少怨气。而如今,他终于完全明白,正是这些苛刻的规矩和近乎于残酷的“苦难教育”赋予了他一种明显有别于岭上其他同龄人的精神气质,也正是这种气质,才使他如今在面对重担压肩的局面时不至于过分慌乱,这也许就是岭上人所说的“袁家的祖传狼性”吧!
闲愁闲愁,闲下来就愁。正月十五一过,长工们又都陆续回来了,又一年的活计也便跟着来了,修补农具,备办籽晌,两千多只黑头绵羊也开始进入了产羔期,整日忙活的脚不沾地,也就顾不上考虑这些杂事儿了。是的,愁有何用!无论如何,日子总还得往前过,袁家这艘大船总还得往前开啊!
惊蛰过后,天气渐渐回暖,封冻了一个冬天的土地重又回复了柔软。向阳的山湾里,蒿草已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嫩叶,
毛茸茸地惹人疼爱。庄前院后的柳树又活泛了起来,一串串的嫩芽儿精灵般地摇摆着,舞动着,使人心生柔软。没几天,漫山遍野的山桃花和杏花也渐次开了,那一片一片的粉白霞云一般落满了山山洼洼。总之,一切荒芜都正在消退,所有的生命已在慢慢复苏。当然,西北风还会光临,虽然也还有些凉意,但已明显是强弩之末了,似乎是鼓了很大的劲儿才越过了北边的大漠,然后一股脑将随身携带的沙尘抖落的到处都是。在这微扬的沙尘中,歇了一冬的驮队重又在北方天地相接的山梁上出现了,婉转高亢的信天游又伴着清脆的串铃声风铃一般地再次在这片古老厚重的黄土地上飘荡开了。
二月里杏花白生生,
赶脚的队伍过大岭。
雁栖岭山头高入云,
袁家老爷是狼托生。
“哦!又开驮了。给咱对回去!”袁继耀转身对旁边的黑栓说。黑栓便扬起乱蓬蓬的头颅,扯着破锣嗓子唱开了:
过路朋友听我明,
光景得过谁出门!
阎王不催赶路人,
喝罢烧酒再起身。
东家好意心里领,
冒然搅扰心不宁。
来去本是一股风,
难承东家真心请!
攒下银钱勾命精,
交下朋友护身兵。
山挪水转满乾坤,
莫非怕我扰贵门?
东家一贯好人情,
再若推辞实不恭。
拴住骡马停住镫,
歇脚暖心到府中。
佛心疼我出门人,
念在嘴上记在心。
善心高门出贵人,
旺了财气旺子孙。
黄金白银大秤称,
儿孙个个状元顶。
在这一唱一和中,串铃声便渐渐近了,正在排粪的袁继耀俯身放下粪兜,简单向工头老杜交待了几句接待事宜,便大步到北边的山口迎接驼队去了。按照袁家的惯例,凡是路过雁栖岭的驮队,不管他是来自哪里,也不管他向哪里而去,每年开驮的时候,都要请回家好酒好菜地招待一番。
“少东家,都好着呢哦?”
“好着呢!这么早就开驮了?”
“唉!好我的东家呢!‘穷神爷’催着呢嘛!老神仙也康健着呢哦?”
“殁了!”
“殁了!什时候的事儿?去年秋底不还硬朗着呢嘛!害病了?”
“唉!也没害病,突然就殁了!”
“唉!事已至此,老侄儿也不要过于伤心,老人家硬正了一辈子,也积善行德了一辈子,理应有个好‘回手’。”
当袁继耀带着一众脚户回到大院的时候,工头老杜已经指挥众人将酒菜饭食准备妥当了。脚户们很快卸了驮子,拴好骡马,便在袁继耀和老杜的导引下入了座。
这当间,院子里突然传来了耿家第三代当家人,耿茂盛的二儿子耿得禄的声音:“哈呀!看这架势又有贵客临门了!”袁继耀急忙寻声迎了出去,并将耿掌柜礼让到紧靠田驮头的位置落了座。
“我常说,这袁家的人气我耿家八辈儿都撵不上,你看这,高朋满座。哈呀!好好好!”耿得禄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之后,满脸堆笑地说。
还没等袁继耀开口,田驮头就朝耿掌柜欠身笑了笑:“都好着呢!雁栖岭的人都好,这也是我们赶脚人的福气。”
袁继耀谦然一笑:“出门人嘛!谁还背锅带炕呢?能帮一把是一把。”
耿得禄笑着在田驮头肩膀上拍了拍:“哈呀!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看我侄子是不是也有几分老太爷的架路呢?”......
说话间,酒菜就全部上桌了。袁继耀抬眼看了看耿得禄:“二干大,你老给咱说两句!”
耿得禄将身子一挺,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这娃娃!你是主家还是我是主家?再说了,我马干大也在这儿呢,怎能轮上我呢!”
袁继耀伸手扯了扯耿得禄的胳膊:“你老也是主家嘛!我马干爷年纪大了,给咱当压阵神仙就行了!”
听袁继耀这么一说,耿得禄仰头哈哈大笑了一声,然后面朝田驮头故作愠怒地说:“哈呀!好我的拜识们呢!这些娃娃们把我抬不到干草上就不歇心,但我这人还就爱戴这‘二尺高帽’,那就说几句?”
“说嘛!”众人齐声应和着。
耿得禄便在这一片应和声中端起酒杯开口了,内容也无非就是吃好喝好之类的客套话。
宴会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时分才宣告结束,田驮头和不少脚户都喝醉了,袁继耀便打发老杜将他们安排到后院睡了。马玉山也在他儿子马子杰的陪同下早早回去了。席间就只剩袁继耀、耿得禄和黑栓、胡三几位老长工了。
耿得禄又和袁继耀碰了一杯,用充满试探的口气说道:“继耀,干大有个事想和你拉谈一下。”
其实,打从耿得禄一进门的那一刻,袁继耀就已经预料到他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大体已经猜出了他心里的事体,因为早在刚刚过完年之后,他就已经听到了一些传言,但他依然故作震惊地回复:“什么事?”
耿得禄又独自满饮了一杯,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是这么个事儿,五狼庙庙会马上到了,你看咱今年怎个弄法?”
袁继耀顿了顿,然后举杯敬了耿得禄一杯,不紧不慢地说:“唉呀!一冬天忙乱的,你不说我还真把这事给忘了。既然你老人家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把我的想法说说。”
耿得禄一边点头,一边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来这事儿一直是两位太爷掌管着,但他们二老殁的殁,憨的憨,是该换会长了,我看这会长迟早还得从咱两家出,按我的想法,干大你老人家就辛苦一下,把这摊子事儿给咱领料上,你看怎个?”
耿得禄一听讨到了上卦,内心不由地腾起了一股喜悦,但他还是强忍欢喜,故作坚定地辞拒道:“你看这娃娃说的,这五狼庙是你家老太爷撑头重修的,会长也一直由他老人家担着,如今老太爷是成神了,不还有你呢嘛!你就放心把这摊子事儿给咱撑起,有什么事儿干大给你戳着,只要咱两家两钵桃树一条心,就毬事都没,我就不信……”
还没等耿得禄说完,袁继耀就急忙把话打断:“干大你这话就不对了。老太爷当年是撑头了,但你耿家也没少出钱,整个岭上的人也都出工出力了,这好事儿可不能都记在我袁家的头上。当然,如果我的几个老子还在的话,那还真得考虑考虑我袁家,但他们都殁了,我又年轻,还品不见个咸淡,神体之事嘛,万一有个不周不到,这可不是耍耍呢!”
耿得禄捋抹着下巴假装思索了一小会儿。“道理也倒是这么个道理。那是这,咱父子俩在这儿争扯没用,今年的戏去年庙会上已经写好了,也没甚影响,至于会长的事儿,我看就交给五狼神,让神神老人家自己定夺,你看怎个?”
袁继耀重又敬了耿得禄一杯:“倒也行。不过我把我的态度表明,反正我是绝对不当,我想这五狼神也是明事理的,不能把这么重的担子搁到我一个小后生肩上,家里这一大摊子事儿就够我忙了。”
耿得禄仰头饮了一满杯:“这就不由你了,我就不信你还敢违抗神意?”
袁继耀早已从余光中扫见了耿得禄的得意劲儿,但依然故作焦急地说:“那你看着,我肯定有我的办法!”
耿得禄哈哈一笑:“好!我倒要看看你小子的办法。”说完,便一纵身站了起来。“走,继耀,看看你那两个狼儿子。”
袁继耀便将耿得禄导引到前院正窑里,几个婶娘也都正好在场,都热情招呼耿掌柜上炕。
耿得禄满脸堆笑地摆了摆手:“炕就不上了。来,把两个狼儿子抱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常说要来,乱七八糟的事儿一直抽不开身,今天正好来了,顺便看看这老袁家的后代究竟是龙还是虎。”
红椒很快将两个孩子移到炕楞边上。
“哈呀!真是两个好脏娃娃,肉嘟嘟的。”说着便俯下身子亲昵地逗弄了起来。两个孩子一见生人,哇地一声都哭开了。耿得禄将脸一搬:“日你先人的,老爷吃你们家锅底稠的了?一见老爷就嚎!”随即抬头哈哈一笑:“哪个是老二?都说这碎孙是老太爷转世,让我看看。”说着便按照红椒的指点将“二臭”的左手掰开仔细端详了起来,那块狼爪状胎记显然也让他很是震惊,过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哈呀!日怪!我考虑以后还敢不敢给这碎孙当干爷了!”。
袁继耀哼哼一笑:“你也说呢!我到尔格都没敢给这娃娃当大,你看这事儿闹的。”
耿掌柜很快从袖筒里摸出两块用红线绳绑好的银元:“来之前还想了半天,你家什都不缺,也就没拿什,就给娃娃绾个‘锁儿。’”袁继耀急忙回绝,但他两眼一瞪:“你看你,这是抬举娃娃的,又不是给你的。”袁继耀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谢了他。
耿得禄依次将银元戴到两个娃娃的脖子里,向众人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袁继耀急忙提起柜顶上的马灯:“天黑了,把灯提着!”但被他笑眯眯地摆手拒绝了:“你干大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熟熟的路还能走到沟里?”说完便一转身出了窑门。
待袁继耀送完耿得禄回来以后,几位婶娘还在中窑里坐着,个个心事重重的样子。见他进来后,他二妈就抬起脸,忧心忡忡地说:“继耀,我看这耿得禄就是黄瑶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可千万要防着点。”
袁继淡然地笑了笑:“不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嘛!”可话虽然这么说,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袁耿之争的新戏很快就要开锣了,只是他这些天已经为这出大戏定好了脚本,或者干脆说已经备好了“黄瑶夹子”,并且已经经得了他家“辅政大臣”马玉山的同意,只待四月初八庙会那天“咣”地一声了。此刻,他又记起了老太爷曾多次对他说过的那句名言:“拳头之下的礼让是‘仁’,没有拳头的礼让那就叫‘怂’!”正这么想着,突然噋地一声放了个响屁,直惊得睡在炕头的两个儿子又哇地一声大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