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是我发小,我们两家只隔着一条两三米宽的巷子。她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她处在中间,正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位置。
我们小学初中都是同班,经常一起上下学,周末和假期,一起去割草拾柴火。路上经常有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围着她肆无忌惮地夸她漂亮,丝毫不顾我在一旁的尬尴。每当这是,小兰总是腼腆的笑笑。她一点也没有漂亮女孩的傲娇和张扬,相反,她性柔弱。
初中毕业后,小兰就在家干农活,后来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镇上街北头村子里的,离我们村10多里路,姓张名宝珠。宝珠不仅比小兰大8岁,脸上还像老树皮一样疙疙瘩瘩坑洼不平,因此更显得老气。
小兰不愿意这门亲事,跟父母闹别扭。但是宝珠嘴甜,到小兰家里爸啊妈呀奶奶叫个不停,(那时农村人哪有叫爸妈的,都是叫娘、达,只有工作人员、吃商品粮的家庭才叫爸妈),哄得小兰的父母很开心。
父母逼她,就连70多岁的奶奶也数落小兰说:“你还不愿意?就你,都占人家的成色(不如人家)。”
拗不过,刚满18岁的小兰就结婚了,第二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全家上下高兴得不得了,宝珠更是笑得脸上的疙瘩挤成了一堆。
婚前以为宝珠家离镇子近,有门路又会做生意,家里应该不错,其实他家里也很穷,两间旧房子,卧室没有门,用一根小指头粗的铁棍穿了一块蓝花布,两头搭在铁钉上,做成一个门帘,隔开里外间。
儿子长到3、4个月,白白胖胖,每天咿咿呀呀伸胳膊蹬腿很是讨人喜爱,宝珠人也不错,对小兰很好,他靠着走村串户收粮食赚差价,挣钱养活一家人,日子虽不宽裕,但也安稳。
可是,平静的日子就在不经意间被打破,祸事的降临没有任何征兆。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禅在高高的树梢上大合唱,此起彼伏,突然寂静的间隙,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的响声,也送来一阵凉风。小兰正在院子里分拣粮食,满脸汗珠。房间里午睡的儿子醒了哭起来。
小兰放下手中的活儿,进屋抱起儿子一边哄着一边撩起门帘往外出,谁知布帘带动穿帘子的铁棍掉了下来,铁棍的一头正好捣在孩子没长严实的天灵盖上,孩子顿时大哭起来。
儿子头上起了个包,小兰觉得就是一点皮外伤,没有多想。谁知几天后,发现本来手舞足蹈的孩子,变得胳膊腿都软绵绵的抬不起来,像软面条一样,本来会哭会笑却变得眼神呆滞,无声无息了。
夫妻俩这才慌了神,到医院去看没有检查出什么结果,他们想着慢慢大了也许会好。
可是随着时间过去,孩子孩子没有任何好转。同龄的孩子能爬了,会走了,能跑能跳了,这个孩子还是一直躺在床上,抱起来脖子都挺不住。医生断定说这孩子是脑瘫,很难治好。
“要是用绳子把铁棍的两端系在钉子上就好了……”小兰无数次回忆那个瞬间,让她痛心不已。
事后,那个活动的门帘连同铁棍被她气狠狠地扔掉,“都是你这个破铁棍,砸了我儿子的头。”每每想到小小的失误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小兰两口子就追悔莫及,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就这样成了植物人。
我在外上学,放假回家经过镇上,有时走她家歇歇脚,看到那孩子在床上躺着,毫无声息,只是两眼无神地定定看着一个方向,个子长长的,胖胖的,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不误吃也不误长,就是不能动,像软骨病样,唉,就当个小猪养着吧。”小兰一笑,那一笑藏着多少无奈,她才不过20出头,同龄的我还在上学呢,她就背负了这样的生活重压。
从镇上到家的10几里路没有车,宝珠或者小兰总是抽空骑自行车把我送到村口。
他们一直没有停止给大儿子治病,听说哪里治疗脑瘫效果好,他们就带着孩子过去,甚至求仙问道的方法也用过,可是,孩子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艰难中,那孩子5岁了,尽管小兰精心护理,孩子还是老样子,两口子发愁,这样养着对于大人孩子都是受罪,他们开始失去信心。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这么多年,想要放弃也实在不忍心。她在报纸上看到河北有一家专门治疗脑瘫儿的医院,两人商量决定做最后的尝试,千里迢迢带着脑瘫儿子找过去,在医院治疗了几个月,花光了借来的一大笔钱,也没有任何效果。
这下他们彻底绝望了,养着这样一个孩子,毫无希望,还有两个小的嗷嗷待哺,以后怎么能顾过来呢?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小兰抱着穿戴整齐的儿子,宝珠背着简单的行李,两人悄悄地从病房走出,走过灯光昏暗的走廊,出了医院大门,来到大门旁的一颗梧桐树下。茂密的树叶在昏黄的路灯下呈现出墨黑色。
“就放在这里吧。”宝珠压低声音说。最近两天,他已经看好了,这个地方靠近医院大门,白天人来人往,容易被人发现。
小兰看了看孩子的脸,他面白如蜡,一如既往的半闭着双眼。孩子横躺在她怀中,有一米长,沉甸甸的。
小兰把他靠着树根放下。
他们走出好远,路灯下一个老头席地而坐,面前铺着一张八卦图。
“你俩以后会要饭的。”小兰心里咯噔一沉。
那个晚上,面对天上稀落的星星,她想起年少时,那些月光如水的晚上,村里的孩子们经常在门前场院里玩游戏,项目大多是捉迷藏、狼吃羊、丢手绢、摆不楞(大家席地坐一排,两腿伸直双脚并拢,一个人拿着根树枝,挨个轻敲每个人的脚,嘴里念着一套什么词,最后一个字敲到谁,谁就起来唱歌,像是现在的击鼓传花),有时轮到小兰,她就腼腆地站起来,唱一首流行当地的民歌,套用本地泗州戏的调子:
巴根秧子,起呀么起苔子,起苔子
俺给张家,俺给那张家呀领孩子
张家嫌俺领得慢
俺给那张家呀烧稀饭
张家嫌俺烧得稀
俺给那张家呀捞稠的
张家嫌俺捞得稠
俺给那张家呀放大牛
张家嫌俺放得大
俺跟那张家呀吵一架
……
歌声婉转悠扬,余音袅袅直升到月亮里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