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到二十三
第二十一篇
大事小情
九生忽听得外面人声鼎沸,也不知为了何事,连忙起来到外面一看,原来船已到了上海。 一班挑夫、车夫,与及客栈里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揽生意,所以人声嘈杂。 九生母亲、婶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心里都开心,都忙着起来梳洗。
九生便收拾起零碎东西来。 过了一会,天已大亮了。 九生等母亲、婶婶梳洗好了,就叫了一辆马车,往客栈里去,拣了两个房间,暂时安歇。 因为在海船上受了几天的风浪,未免都有些困倦。晚上了,九生写了一封信给吴先生,打算明日寄出。
这就是之前回杭州时,九生在那住过的那家客栈。那位胡先生,是一个说话很诚恳的人了。 他当然也还记得九生,很爽快地说:“这个容易。今晚长江有船行驶,我有伙计去,就托他带了去。”于是,两个人又聊了一些日常的闲事。
九生对母亲说道:“我已经写信给吴先生了,托他先代我们找一处房子,等我们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恐怕要住客栈。吴先生一定不肯让我们住客栈的,如果要住到他公馆里去,一是怕地方不够;二是马上快过年了,搅扰着人家也不是事。”九生的母亲说:“我们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九生说:“吴先生回了信来,再说。在路上辛苦了几天,也正好休息休息吧。” 九生的婶娘道:“在家乡时,总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热闹,但不知哪里最热闹呢,可以去看看就好了” 九生说:“反正是歇着,时间很充足,我们同去逛逛。”婶娘说:“你姊姊就不要去!一个年轻的寡妇,出去抛头露面,恐怕不适合!”
姐姐说:“我倒并不是一定要去逛,母亲你说了这句话,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这句话,我向来最不相信。这句话是为那种不自重的女子说的。我又哪里有不自重的了?”婶娘说:“不让你去,你就不要去了。抛头露面的难道还是正经女子?” 姊姊说:“有一种不自重的女子啊,每天涂脂抹粉,拿眼梢看人,一个眼神里倒像写着千言万语了。那些轻薄男人见了,怎能不心猿意马呢。若是正经的女子,举止大方,不轻言笑的,自然不会惹来是非呢。”
九生母亲说道:“古训讲,内言不出于阃,外言不入于阃,你认为怎样?”姐姐笑道:“这句话啊,就是女子的说话,不许外面的人听见,男子的说话,不许被闺房里那些女子听见。可是把一个女子关在门内,不许她出门一步,这也可以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的话,那除非男子永远也不可以进女子的房间,如果真进去了,也需要装成一个哑巴。不装成哑巴,他一说话,那女子就听见了,那话不就进了女子的耳朵里,那可就破了这句话的戒。” 一句话说的大家笑了。
九生道:“我小时候听蒙师讲的,却又是一样讲法,说是外面粗鄙之言,不传到里头去;里面猥亵之言,不传出外头来。” 姊姊道:“这又是一个霸道的解释了,好像外面的话都是粗鄙的,里面的话又都不正经了。”
姐姐道:“说甚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我是无法认同。古人这句话是因为针对一个事件的,后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 九生道:“姐姐最不同意在哪?” 姊姊道:“很多女子读了书,识了字,没有施展之处,所以拿着读书只当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识了几个字,便不肯再求长进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几篇文章诗词什么,就算是才女;有的只知道在街上看那种三五文一小本的写着戏文的小本子,看着看着,也不得清闲,要不手帕子丢了,要不一两银子掉了,再弄出一个佳人配才子的故事。所以我说这句话,是指一人一事而言。怎么就能一概而论了。”
九生母亲笑道:“依你说,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 姊姊道:“我以前读过《女诫》、《女孝经》之类,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础,然后再读正经有用的书,没有道德的事啊,我是不会做。象我们这种人,叫我们偷汉子去,那是万万不可能了。” 婶娘笑道:“你怎么扯这么远了!” 姊姊道:“我啊,要是从小就看了那些戏文小本子之类的书,也闹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风流故事,此刻我就不在这待着了。” 婶娘说道:“你就少说些吧。你和九生也要分开来,让九生住里面吧,互不干扰最好,古人说的,哪里会错!” 九生看见那胡先生在和一个衣服褴褛的人说话,唧唧哝哝,声音很低。九生不便开口,只在旁边坐下。 胡先生说道“你说天下竟有这种荒唐人!带了四五千银子,说是到上海做生意。现在呢,却先把那些钱输了个干净,生意啊,如同肉包子打狗了。”九生道:“上海是不是有赌场?”胡先生道:“要说有赌场呢,上海的禁令严得很,算得一个赌场都没有;要说没有呢,却又到处都是赌场。这里上海专有一班人靠赌行骗的。他们或租了房子冒称公馆,或冒称什么洋货字号,排场阔得很,专门引诱那些过路行客或者年轻子弟。” “他们都是一步一步让你上钩,起初是吃酒、打茶围,慢慢的就小赌起来,从此由小而大,上了当的人,不到输干净是下不来台子了。” 九生道:“赌局上,为什么大家都是只输钱呢?”吴先生道:“用假骰子、假牌!糊弄人呢。” 九生道:“刚才这个人,是你的朋友?” 胡先生道:“在家乡时本来认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这里。上些日子,我店里住了一个赌棍,后来被我看破了,叫这个人搬到别处去。谁知我还是晚了一步,我那朋友已经同他结识了,上了赌瘾,就瞒了我,只说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里,没想到后来就输到这个样子。” “刚刚,他来问我,那赌棍搬到哪里去了?他现在走投无路,我怕他会想不开。可是,我哪里知道呢!听说这个赌棍神通大得很,自称是个候选的郎中,笔底下很好,常时作两篇论送到报馆里去刊登,底下还写着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除了读书人这个好称谓,他却又官场消息极为灵通,每每报纸上还没有登出来的,他早先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场中的红人。此外,他也是一个通风报信的了,譬如他认得了你,他便请你吃茶吃酒,拉了两个赌棍来,同你相识;等到你们相识之后,他却避去了。后来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装不知,始终他也不来入局,等你把钱都输光了,他却去按股分赃。找到又能如何,银两早已经被分了。” 九生道:“一同参加赌局的人可以告他。”胡先生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踪无定的,早就走散了,并且他的姓名也没有一定的,今天叫‘张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听说一个地方,还有两个等着上任的小官员,也被参了下来,混在里面做这个勾当呢。” 次日一早,九生忽听得隔壁房内一阵大吵,象是打架的声音,不知何事。九生就走出来去看,只见两个老头子在那里吵嘴,一个是北京口音,一个是四川口音。 那北京口音的似乎抓到那四川口音的什么把柄了,大喝道:“你且说你是个甚么东西,说不出来打死你!”一面说,一面提起手要打。
那四川口音的说道:“我怕你了!我是个王八蛋,我是个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应该还我钱么?”四川口音的道:“应该,应该!”北京口音的道:“你敢少给我一个子儿,看我不打你个小崽子?”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来就送来。”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溜地走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维你是个名士,我可不吃你那套!我今日就叫你认得我。” 九生见他那屋里罗列着许多书,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劫,还有不曾装订好的,才知道这北京口音的是个贩卖书的客人。
无巧不成书,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九生的一个表叔叔,叫王伯述。 这位王伯述,本来是世代书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个主事,补缺之后,升了员外郎,没多久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 到任之后,特别乐意去微服私行,访问民间疾苦。可是他是一双大近视眼,带起眼镜来,才能看清晰东西呢,打鸟的话,枪的准头又极好。 山西地方最多雕,他私访时,便带了鸟枪去打雕。有一回,公事办完之后,又在省城微服私访起来。 很快,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他遇了一个人,大家谈起地方上的事,那个人便问王伯述:“现在你们这里的抚台如何?” 王伯述便道:“抚台啊?他是少年科第出身,后来在京里简简单单上了几个条陈,他就红了,补了抚台这个缺。其实是一个白面书生,干得了甚么事!你看他一到任时,恨不得把什么都一天完成,要办这个,办那个,几时见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说的是禁烟。这鸦片烟我也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说禁烟,出告示也说禁烟,下札子也说禁烟,却始终不曾说出禁烟的办法来。总而言之,这种人就是光爱讲空话,不去落实呢!”说完话,这拨人就散了。 可是,他遇见的其实就是那本省的抚台。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啊,他是追悔莫及呢。
这位抚台,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条陈上红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上任。第一件说是禁烟,却自他到任之后,吃鸦片烟的人格外多些。 这天他也出来私行察访,遇了这王伯述。不过听起来不对劲,他两个,一个是上司,一个是下属,虽不是常常见面,然而回起公事来,见面的时候也不少,难道彼此不认得的么? 可别忘了,王伯述是个大近视的人,不戴眼镜,三尺之外,便仅辨颜色的了。 但官场有一个规矩,很少有知道的,见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镜的。王伯述虽见过抚台,但几乎都是在衙门里当班时见过,见人家时又不能戴眼镜,天天看见,居然是天天都看不清楚人家啊。 那抚台却认得他,故意试试他的,谁知试出了这一大段好议论,心中好生着恼!所以说,近视眼如果不戴眼镜,如同雾里看花,稍不留神,还能给你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吓。
之前讲的那个道台想知道下面的人对他的真实看法,经常偷听。这位抚台大人,应该是自己对自己信心不足,所以想向别人求证一番,如今听了此话,心中是一半惆怅一半忧,想原来自己是这样子的。如今啊,是一心只想参了这王伯述的功名。 笔者解读:从古到今,对各种事情的评价言论非常多,有的人这样理解,有的人认为是另一种解释;是是非非那么多,世间的人如何应对呢,能保证不上当,不被花言巧语迷惑吗?生活好像有很多种可能,你如何选择,生活也会给你相对应的回报;在日常工作中,我们常常保持着一种乐观向上的心态是最好的,发牢骚、抱怨什么的,可能也会遇到的,不要让生活里琐碎的事情所带来的负面情绪影响工作就是最好的一种工作态度了;对于生活,每个人所面对的家庭环境都不一样,即使你再努力地去对待生活,可能还是会不尽人意。得失心太重的话,再好的工作待遇和生活环境,对他们来说也只是平常的东西,再大的幸运,也是过往云烟,如此一来,就丢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
第二十二篇
山西那位抚台大人,自从探花及第之后,事业上一帆风顺的,前途无量,你想谁人不奉承他。并且,这个人向来只爱听褒奖的话,谁还不识趣,还敢批评他!
那天,王伯述的一席话,他觉得是受了莫大的耻辱了。因为咽不下这口恶气,向上面参了王博述一折,说他不适宜留在这边为官,不能为民众做出一个表率。还是将他的官职先撤下来一段时日,考察考察再决定。王伯述信息也很灵通,知道他将近要下手,便谎称自己病了,要去就医。抚台大人那里正在办撤任的折子,这边王伯述禀请开缺的病假条也到了。抚台大人没辙了,暂时无法让王博述卸任,只好在病假条子上写了一个附言,表明了自己认为王伯述不适宜现在的公差等等。 王伯述因为有了病假公事条子,所以交卸了大同的官职。这是他以前的历史,以后之事,我就不知道了。 这门亲戚是隔得远呢,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有上辈伯叔父辈们大概是见过他几次。
王伯述说,自从卸任后,便改行贩书。从上海买了石印书贩到京里去,倒换些京板书出来,又换了石印的去,如此换上几回,居然可以赚个对本利呢。 九生又问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头子,说:“你们俩刚刚为什么大吵起来?” 王伯述道:“他叫做李玉轩,原来是江西的一个知县,也同我一般,情形居然差不多,也是卸任了。”九生道:“他欠了伯伯书钱么?” 王伯述道:“可不是么!这种狂奴,他敢在我跟前发狂,我是不饶他的。你知道这个人,以前狂到什么样子的,他狂的连抚台也怕了他。不料啊,他今天遇了我了。” 九生道:“怎么抚台也怕他呢?”王伯述道:“说来话长。你听我说。他在江西为官时,上一个藩台衙门,去就去了,却带了鸦片烟具,在官厅上面直接吸起烟儿来。那藩台管事的知道了,就很不愿意,打发底下人去对他说:‘老爷要过瘾,请回去过了瘾再来,在官厅上吃烟不象样。’他听了这话,立刻站了起来,一直跑到花厅上去。此时藩台正会着几个当要差的候补道,商量公事。他也不问情由,便对着藩台大骂说:‘你是个甚么东西,不准我吃烟!你可知我先师曾文正公的签押房,我在那也是照样抽我的水烟儿。我眼睛里何曾见着你来!你的这个官厅,还能比过我先师的签押房大——’藩台不等说完,就大怒起来,喝道:‘这不是反了么!快撵他出去!’他听了一个‘撵’字,便把自己头上的大帽子摘了下来,对准藩台,照脸摔了过去。嘴里说道:‘你是个甚么东西,你配撵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顶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台脸上。藩台喝叫拿下他来。当时底下人便围了过去,要拿他。他越发了狂,犹如疯狗一般,在那里乱叫。亏得旁边几个候补道把藩台劝住,才把他放走了。
他回到衙门,也不等后任来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动身走了。藩台当日即去见了抚台,商量要动详文参他。那抚台倒说:‘算了罢!这种狂士,本来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个人去接他的任罢。’藩台见抚台如此,只得隐忍住了。他到了上海来,做了几首歪诗登到报上,有两个人便恭维得他是什么姜白石、李青莲,所以他越发狂了。” 九生道:“想来他的诗总是好的?”
王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记得他《咏自来水》的一联是‘灌向瓮中何必井,来从湖上不须舟’,这不是小孩子打的谜谜儿么?从湖上行走的不乘舟船又该怎样来来去去的?无非是有些狂妄呢。这个叫做姜白石、李青莲,只怕姜白石、李青莲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
九生道:“这两句诗果然不好。但是作诗也就是作诗,他又何必这样发狂呢?” 王伯述道:“这种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来,简直是一个无耻小人!他那一种发狂,就同那下婢贱妾,恃宠生骄的一般行径。凡是下婢贱妾,一旦得了宠,没有不撒娇撒痴的。起初的时候,因他撒娇痴,未尝不恼他;等回头一想,已经宠了他,只得容忍着点,并且叫人家听见,让人家觉得自己没有度量。因此,一次两次的隐忍,不就把他惯的无法无天的了。” “这一班狂奴,正是一类,偶然作了一两句歪诗,或起了个文稿,叫那些督抚贵人点了点头,他就得意的了不得,从此就故作谄媚之态去讨好人。照他那种行径,那督抚贵人何尝不恼他!只因为或者自己曾经赏识过他的,或者同僚中有人赏识过他的,一时同他认起真来,很怕被人说是度量太小,所以啊,才惯出来这种就知道巴结讨好的人来。依我说,把他绑了,赏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还敢发狂!就如那李玉轩,他骂了藩台两句甚么东西,那藩台没理会他,他就到处都拿这句,你是个什么东西!总是这句话骂人。他和我买书,想赖我的书价,又拿这句话骂我,被我发了怒,攒着他的辫子,还问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认了是个‘王八蛋’。” “你想这种人还有丝毫骨气么?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贱妾,小人正是指这班无耻狂徒呢。还有一班不长进的,并没有人赏识过他,也学着他去瞎狂,说什么‘贫贱骄人’。
你想,贫贱有什么高贵,却可以拿来鄙视别人?难道是说他很贫贱,家里很贫穷,乃是因为太清高了,视钱财如粪土了?他不怪自己贫贱是贪吃懒做弄出来的,还在那假装自命清高,反说富贵的都是俗人。其实,他是眼热那富贵人的钱,又没法去分他几个过来,所以做出这个样子。我说他竟是想钱想疯了的呢!”说完话,王伯述呵呵大笑。 但又叹一口气道:“这两天你看报来没有?小小的一个法兰西,尚且打他不过,这两天听说要和解了。
此刻外国人都是讲究实业上面的知识的,我们中国却单讲究读书。读书原是好事,却被那一班人读了,便都读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门里公案上面还是饮酒赋诗,你想,地方那里会弄得好?国家那里会强?国家不强,那里对付那些强国?外国人久有一句说话,说中国将来一定不能自立,他们各国要来把中国瓜分了的。你想,被他们瓜分了之后,莫说是饮酒赋诗,只怕连屁他也不许你放一个呢!” 九生道:“何至于这么利害呢?”伯述方要答话,只见春兰丫头过来,叫九生吃饭。王伯述便道:“你请罢,我们饭后再谈。” 九生因为刚才听了伯述的话,认为是很有道理,吃了饭就要去望他,谁知他锁了门出去了,只得仍旧回房去。九生看见姐姐拿着一本书看,九生走近看时,翻过书面一看,是《点石斋画报》。便问那里来的。姐姐道:“刚才有一个小孩子拿来卖的呢,还有两张报纸呢。”说罢,递了报纸给九生。 九生母亲打发丫头春兰来叫九生去,问道:“你昨日写继之的信,可曾写一封给你伯父?”九生道:“母亲,我没有写。”母亲道:“要是我们不大耽搁呢,就可以不必写了;如果有几天耽搁,也应该先写个信去通知。”九生道:“孩儿写去给吴先生,不过托他找房子,三五天里面等他回信到了,我们再定。”母亲道:“既是这么着,你也是应该写信给你伯父,请伯父也代我们找找房子。单靠吴先生,人家有许多工夫么?”九生答应了,便去写了一封信,给母亲看过,要待封口,姐姐道:“你且慢着。有一句要紧话你没有写上,须得要说明了,无论房子租着与否,要通知你伯父一下,告诉他已经托吴先生找房子了。不然,倘使两下都租着了,我们一起人去,怎么住两起房子呢。”九生就加了这一句,封好了,送到帐房里去。
王伯述在案头取过一本书来递给九生道:“我送给你这个看看。看了这种书,得点实用,那就不至于要学那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九生接过来谢了。看那书面是《富国策》,便道:“这想是新出的?”王伯述道:“是日本人著的书,近年中国人译成汉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势,倘使不把读书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说十年以后的事了。我常常听见人家说中国的官不好,我也曾经做过官来,我也不能说这句话不是。但是仔细想去,这个官是什么人做的呢?又没有个官种象世袭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这样,就可以说那句话了。做官原是要读书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读书人不好了。上半天说的那种狂士,不要说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人,这里上海有一句土话,叫甚么‘书毒头’,就是此边说的‘书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书,叫他们读了,便受了毒,变了‘呆子’,这将来还能办事么?”
九生道:“早上伯伯说的那些法国之流的国家将来要瓜分我们国家,之后,连屁也不能放一个,这是甚么道理?”王伯述叹道:“现在的世界,不能死守着中国的古籍做榜样的了。你不过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闹时,他们到了中国,都变成中国样子,归了中国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国人,然而入关三百年来,一律都归了中国教化了;甚至于此刻的旗人,有许多并不懂得满洲话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国人灭人的国,还是这样吗?此时还没有瓜分,他已经遍地的设立教堂,传起教来,他倒想先把他的教传遍了中国呢;那么瓜分以后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时候,认得一个外国人,这外国人姓李,是到山西传教去的,常到我衙门里来坐。我问了他许多外国事情,一时也说不了许多,我单说俄罗斯的一件故事给你听罢。俄罗斯灭了波兰,他在波兰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许波兰人说波兰话,还不许用波兰文字。”我道:“那么要说甚话,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说他的俄罗斯话,用他的俄罗斯文字呢!”九生道:“不懂的便怎样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着打着要学。无论在甚么地方,他听见了一句波兰话,他就拿了去办。”九生道:“这是甚么意思呢?”王伯述道:“他怕的是这些人只管说着故国的话,便起了怀想故国之念,一旦要光复起来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兰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马路当中。”九生道:“这个意思更难解了。”王伯述道:“我虽不是波兰人,说着也代波兰人可恨!他说波兰人都是贱种,个个都是做贼的,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铺的东西。”说到这里,把桌子一拍道:“你说可恨不可恨!”九生想,听起来确实让人不寒而栗了。 呆了半晌,九生问道:“我们中国不知可有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王伯述道:“只要上下齐心协力的认真办起事来,节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虚糜,认真办起海防、边防来就是了。我在京的时候,曾上过一个条陈给堂官。到山西之后,听那李教士说他外国的好处,无论那一门,都有专门学堂。我未曾到过外国,也不知他的说话,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细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为甚要造出这种谣言来呢。那时我又据了李教士的话,谗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个条陈给本省巡抚,谁知他只当没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们干着急,那有权办事的,却只如此。自从丢了官之后,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几次,看着那些读书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别的买卖不干,要贩书往来之故,也有个深意在内。因为市上的书贾,都是胸无点墨的,只知道甚么书销场好,利钱深,却不知什么书是有用的,什么书是无用的。所以我立意贩书,是要选些有用之书去卖。谁知那买书的人,也同书贾一样,只有甚么《多宝塔》、《珍珠船》、《大题文府》之类,是他晓得的。还有那石印能做夹带的,销场最利害。至于《经世文编》、《富国策》,以及一切舆图册籍之类,他非但不买,并且连书名也不晓得;等我说出来请他买时,他却莫名其妙,取出书来,送到他眼里,他也不晓得看。你说可叹不可叹!这一班混蛋东西,叫他侥幸通了籍,做了官,试问如何得了!” 九生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几时,官场上面的举动,也见了许多,竟有不堪言状的。”王伯述道:“那捐班里面,更不必说了,他们哪里是做官,其实也在那里同我此刻一样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买卖的还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类,便是彼类,天下事如何得了!”九生道:“伯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热心,何不还是出去做官呢?将来有机会升官起来,势位大了,便有所凭借,也可以把自己的这些想法理论向下推行。”王伯述道:“我已是上五十岁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销病假,也要等坐补原缺;再混几年,上了六十岁,一个人就有了暮气了,如何还能办事!说中国要亡呢,一时只怕也还亡不去。我们年纪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没用的了。所望你们英年的人,巴巴的学好,中国还有可望。总而言之,中国不是亡了。便是强起来;不强起来,便亡了;断不会有神没气的,就这样永远存在那里的。然而我们总是不及见的了。”
九生觉得和这远亲的王伯伯聊天,也增长了许多见识的。就比如刚才他说的亡国与兴国的事情,九生就认为讲的太好了。国家只有强起来,振兴起来,我们这国家才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国。
第二十三篇
过得两天,九生叫了马车,陪着母亲、婶娘、姐姐到申园去逛了一遍。此时天气寒冷,游人绝少。又到静安寺前看那涌泉,用石栏围住,刻着“天下第六泉”。姐姐笑道:“这总是市井之夫做出来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没尽了!这种混浊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又算是第几呢?”逛了一遍,仍旧上车回栈。刚进栈门,胡先生便连忙招呼着,递给九生一封电报。
九生接过来,看是南京来的。 当下就拿回了电报。没有预料到的是,原来电报上写着,他伯母没了,伯父叫他即刻回去南京。九生当即流下泪水,感觉像是在一场梦中,心里非常悲伤,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九生母亲不免泪水涟涟地叹息道:“隔别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满打算今番可以见着,谁知等我们到了此地,他却没了!”九生道:“本来,孩儿动身的时候,伯母她就病了的。我去辞行时,伯母还说恐怕要见不着了,谁知果然应了这句话。母亲,我们还是即刻动身呢,还是怎样呢?但是继之那里,又没见有回信。”
婶娘道:“既然有电报叫到你,总是有什么事要商量的,还是赶着走罢。”母亲也是这么说。九生看了一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此时天气又短,将近要断黑了,恐怕码头上不便当。商议着定了明天动身。晚饭后,九生又去看王伯述,告诉了他明天要走的话,王伯述面露不舍,两人谈了一会就告别了。
次日一早,王伯述送来几份地图,几种书籍,说是送给九生的。又补送九生一份对他父亲故去的奠仪。 到了下午,先发了行李出去,然后众人下船,直到半夜时,船终于开行,往南京驶去。 到了南京,九生他们只得就近先住在客栈里,安顿好众人,九生便骑了马,加上几鞭,走到伯父公馆里去,见过伯父,去灵前拜过伯母。 伯父有点惊奇地问道:“你母亲也来了?”九生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九生没有如实说里面的情况,只是答道:“好了。” 九生问伯父道:“不知伯母是几时过的?”伯父道:“明天就是头七了。本来还有个电报打到你杭州家里去的,谁知你已经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回信,但是我还以为只是你自己在来南京的路上,所以再打电叫你,让你快接了你母亲来,我有话同你母子商量。” 九生道:“还有婶婶、姊姊,也都来了。”伯父愕然道:“是那个婶婶、姊姊?”九生道:“是三房的婶婶。”伯父道:“他们来做甚么?”九生道:“因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侄儿的意思,接了出来,一则他母女两个在家没有可靠的,二则也请来给我母亲做伴。”伯父道:“你真是目光短浅!在外头作客,好容易么?拉拉扯扯的带了一大堆子人来,我看你将来怎么得了!我是希望你母亲过来的了,可以住在我这里的;但是此刻七拉八扯的这么多,我这里怎么住得下!” 九生道:“侄儿也有信托吴先生代租房子了,不知租定了没有。”伯父道:“吴先生那里住得下么?”九生道:“我们并不住吴先生那里,不过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亲来,我和他商量事情。” 九生答应了出来,仍旧骑了马,到吴先生那。
吴先生不在家,九生便进去见了吴先生的老母亲,还有吴先生的夫人。知道九生母亲和婶婶、姊姊都到了,那老太太非常高兴,她道:“你接了吴先生的信没有?他给你找着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处,地方本来很好,是个公馆排场,只是离我这里太远了,我不愿意。难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贴隔壁找出一处来。那里本来是有人住着的,他就和人家商量,给了人家几个搬家费,叫那人家搬到别处去了。我便硬同你们做主,在书房的天井里,开了一个小门,可以直接通过去,这样我们就变成一家了。你说好不好?此刻还收拾着呢,我带你去看看。”说罢,扶住了自己的丫头便向外走。 吴夫人也是欢喜的了不得,说道:“从此我们家就可以热闹热闹了!前两年,我们家这老太太一般是不怎么肯踏出她的房门的,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过那没趣的日子。不料你老太太又来了,还有婶子老太太、姑太太,这回只怕乐得我要发胖了!”按照辈分,吴夫人唤九生的婶娘为婶子老太太,唤九生的姐姐应为“姑姐太太”,这里为“姑太太”。 老太太道:“阿弥陀佛!你要是能胖,我的老命情愿短几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怜!”
吴夫人道:“这么说,媳妇一辈子也不敢胖了!我要胖了,婆婆就要短几年的寿命,我还是不要胖。但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胖了,婆婆看着乐,多长几十年寿。这样的话,我们两个都能好好的。那我就胖起来呗。”老太太道:“好好,我听你的,你啊就尽管变胖起来!” 到了吴先生的书房那旁边,果然看见那里有一个小木门。大家走过去看,原来一排的三间正屋,两面厢房,西面另有一大间是厨房。 老太太很爽朗地说道:“我已经代你们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东面一间;那西面一间把他打通了厢房,做个套间,你婶太太、姑太太,可以将就住得了;你就屈驾住了东面厢房;当中是个堂屋,我们常要来打吵的;你要会客呢,到我们那边去。要谨慎的,索性把大门关了,走我们那边出进更好。” 九生也高兴地道:“伯母布置得好,多谢费心!但我此刻还要出城去接家母。”老太太道:“是呀。房子虽然没有收拾好,我们那边也可以暂时住住。不嫌委屈,我们就同榻也睡两夜了,没有住客栈的道理,叫人家看见笑话,倒象是南京没有一个朋友似的。” 九生道:“等两天房子弄好了再来罢,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里去,有话商量的。” 老太太也低下声音来,她道:“是呀。你令伯母听说没了,不知是什么病,怪可怜的。那么你去忙你的好了。”九生要告辞,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着。你接了你老太太来时,恐怕又丢你婶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栈里,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来罢。”说罢,叫丫头出去叫了两个家人来,叫他先雇两乘小轿来,叫两个老妈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雇了马,跟九生出城。 到了客栈,收拾好东西,九生骑马跟着轿子,交代两个家人押行李,一时到了吴府,大家行礼互道问候。九生便要请母亲到伯父家去。 老太太道:“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着急了!你母亲老远的来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非要拉到那边去吗!你想,到得那边去,见了灵柩,触动了妯娌之情,未免伤心要哭,这是一层;第二层呢,我这里婆媳两个,很清静,平时也很无聊,好容易来了个远客,你就不容我们聊聊天,就来抢了去么?”九生便问母亲怎样。
母亲道:“既然这里老太太欢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罢;只说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话对你说,也是一样的。我明天再过去罢。” 九生到了伯父那里,只说母亲病了。 不想,九生伯父不禁气恼道:“病了。还没有好,莫非是好不了了嘛!你伯母去了,要请来商量一句话也不来,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时候,为甚么又巴巴的打电报叫我,还带着你运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们就摆架子了!”一席话说的九生不敢答应。歇了一歇,伯父又道:“你伯母临终的时候,说希望你可以过继到我们这;不过要告诉你母亲一声,我们家的苦处你也晓得,如今也是为了你伯母的遗愿。你若过继来,将来我身后的东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儿子,你也是个长子了。我将来得了世职,也是你袭的。你就这么去告诉了你母亲,明日来回我的话。”九生听一句,答应一句,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到吴先生公馆里,九生只对母亲略略说了伯父让他过继的事情。姐姐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当了。” 吴家的老太太道:“这是你们家事,你们到了晚上慢慢的细谈。今日是我的东,给你们一家接风。我说过从此之后,不许回避,你和我儿子,今日也要围着在一起吃。我才给你家你母亲说过,你肯做我的干儿子,我也叫我儿子拜你母亲做干娘。”九生道:“我拜老太太做干娘是很好的,只是我母亲他还不好给吴先生当干娘。”
母亲笑道:“你看,小孩子家也知道这使不得。”九生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岂但是干儿子,我看都快把我当亲儿子了”当时大家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不一会,已是上灯时候,吴先生赶回来了,逐一见礼。老太太先拉着九生姐姐的手道:“这是九生的姐姐,便是你的妹妹,快来见了。以后啊,互相照应,不要当成外人对待!”吴先生道:“难看见母亲你这么欢喜,何不把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个干女儿呢?况且我又没个亲姊姊、亲妹妹。”老太太听说,欢喜的搂着九生姐姐道:“你愿意吗?”姐姐道:“老太太既然这么欢喜,我怎么会不愿意。”要摆上酒席时,老太太道:“你们都不许动。一个是初来的远客;一个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还嚷肚子痛。都歇着罢,等丫头们去弄。”一会摆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间又谈起干儿子干娘的事,无非说说笑笑。 吃过饭了,九生和吴先生同到书房里去。小丫头送出吴先生的烟袋来,吴先生叫住道:“你去对太太说,预备出几样东西来,做明日我拜干娘,太太拜干婆婆的礼。”丫头答应着去了。九生道:“大哥,你莫非要拿她们的话当了真了?”吴先生道:“我们何尝要干这个,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过老人家欢喜,我们也应该凑个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戏彩尚且要做,何况这个呢。论起情义来,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没了情义的,再亲又能怎么。” 这一句话触动了九生。他想到伯母临终前让他过继的事来。
吴先生道:“你伯父后来说的关于让你继承他所有财产等那些话,你对你母亲说了么?”九生道:“没有说。”吴先生道:“这过继的事,我看你只管糊里糊涂答应了就是。不过开吊和出殡两天,要你应个景儿,没有什么不好的。”九生不觉叹道:“也无非就是演一场戏,伯父家没有儿子,就是逢场作戏也是要做的了。”吴先生道:“这不叫什么做戏,这是权宜之计。倘使你一定不答应,一时闹起来,又是个笑话。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过是为的开吊、出殡两件事,要有个孝子好看点罢了。”又叹道:“我旁观冷眼看去,你们骨肉之间,实在难说!”九生道:“可不是吗!我看着有许多朋友讲交情的,拜个把子,比自己亲人反而要好的多着呢。” 吴先生道:“你说起拜把子,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半个月前,那时候恰好你回去了,这里盐巡道的衙门外面,有一个卖一张控诉别人的状子的,上写着:从某年某月起,识了这么个朋友;那时大家在困难之中,那个朋友要做生意,他怎么为难,借给他本钱,谁知亏折尽了。那朋友又要出门去谋事,缺了盘费,他当时家境如何困难,却又发善心借给他盘费,才得动身。因此两个人相约好,说了许多贫贱相为命,富贵毋相忘的话。那朋友一去几年,绝迹不回来,又没有个钱寄回家,他又怎么家里困顿,却还需要代他养家。象这么乱七八糟的写了一大套,我也记不了那许多了。后头写的是:那朋友此刻居然阔了,做了道台了,补了实缺了;他却穷在家乡,依然如故啊。屡次写信和那朋友借几个钱,非但不借,连信也不回,因此凑了盘费,来到南京衙门里去拜见;谁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见不着,可见那朋友嫌他贫穷,是不认他这个贫贱之交的故人了。他存了这控诉状也无用,因此情愿把那它拿出来卖几文钱回去。你们有钱的人,尽可买了去,认一位道台去问他看看有没有这码子事情;如果是有钱的人,那道台说不定也会和你交个朋友云云。末后摊着一张状子,上面写的姓名、籍贯、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谁?就是那一位现任的盐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么?”九生道:“后来怎样?”继之道:“卖了两天,就不见了。大约那位道台探听到他来此扰乱,打发了几个钱,叫他走了。” 九生道:“这个卖状子的,这个法子想得好!”吴先生道:“他这个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个总办,是广东人。
他有一个兄弟,很不长进,吃酒,赌钱,吃鸦片烟,嫖,无所不为。屡屡去和他哥哥要钱,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几百元。要了过来,就不见了他了,在外面糊里糊涂的化完了,却又来了。如此也不知几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没法。一天他又来要钱,他哥哥恨极了,给了他一吊铜钱。他却并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买上一个炉子,几斤炭,再买几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栈房门口摆个摊子,卖起煨山芋来。”
九生道:“想是他改邪归正了?” 吴先生道:“什么改邪归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栈房,栈房的人,有哪个人是不认得他是总办的兄弟的;见他蓬头垢面那副形状,不免指前指后的;传来传去,连那推车扛抬的小工都知道了,来来往往,必定对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气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骂。他反说道:‘我从前嫖赌,你说我不好也罢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样才好呢?’气得他哥哥回答不上来。好容易请了同乡出来调停,许了他多少银,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结据,才把他打发回广东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
九生道:“这两件事虽然有点相象,然而负心之人不同,一个是自己的朋友来讨扰他钱财,一个却是亲弟弟来讨要钱财。”吴先生道:“本来就都是一个套路,不过重新套了个外皮而已。” 九生道:“朋友之间,是因为看别人变富贵了,所以反目成仇;骨肉之间,也多是贫穷的那一方爱对人家耍赖。这个只怕是个通病了。”吴先生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来很多人拿交情当儿戏的,我曾见两个拜把子的,都是膏粱子弟,有一天闹翻了脸,这个便找出那份结拜书来,嗤的撕破了,拿个火烧了,说:你不配同我结交,也是因为一点利益就变得绝情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