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三伏天酷热的下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到处生烟。焦躁的劳乐开车来到湘楚茶文化研究所,然后从车里窜出来,直奔这栋小楼的三楼,敲开了言默工作室的门。
“对不起,不速之客来了!”
“你什么时候来,我言默都扫榻以迎。”
汗透了短袖T恤衫的劳乐,一边掏出手帕揩着头上的汗水,一边说:“麻烦兄开一下空调吧。你比我胖,穿着长袖衬衫,只持一把折扇,居然不出汗,怪事。”
言默微微一笑:“因为你心里牵挂的事多,闲也闲不下来。闲可生静,静可生凉。”
“此语可入清人张潮的《幽梦影》。我着急啊,管着一个几百人的企业,质量、产量、销售、人事,哪桩事我不过问?可我劳而无乐,招人厌,上午有好几个高层领导,向我递了辞呈。”
言默摆了摆手,说:“不说这些,你是来喝茶的,快入座。我先开空调,再烧水沏茶,你稍安勿躁。”
言默把空调打开了,凉气嗖嗖漫向每个角落;又将电热壶上满了水,一摁开关,便发出嘶嘶的声音;再打开柜子,寻出一把不大不小的白瓷茶壶,舀入几大勺安化出产的贡尖黑茶;再找出两个白瓷小碗,横搁在茶几上。言默这才在茶桌边坐下来,也不说话,目光安祥地投向烧水的电热壶。
一切都归于一个“静”字。
他们自小是邻居,又是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大学同校只是不同系,可谓知之甚深。一眨眼,他们都过了不惑之年,劳乐是自办的华威电机厂的厂长,言默是茶文化研究所的副所长,正研究员。虽同在一个城市,他们彼此走动并不多,是真格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平日各忙各的,偶尔打个电话,发个短信,寥寥数语而已。但劳乐一旦有了烦心事,就会寻到这里来,好好地和言默喝一阵茶,彼此也不多说话,然后告辞。
每次出门时,言默必歉意地说:“劳乐兄,喝好了吗?我说活少,海涵。”
劳乐开心地说:“喝了一杯的宁静,够了,值了。”
电热壶里的水,烧开了。
言默摁下开关,在一个白瓷水盂里放入白瓷小碗,提起电热壶倒水,细细地烫一遍,再用一块白绢子拭净碗里碗外。然后,他从容地把开水注入放了茶叶的白瓷壶,说:“这是散叶贡尖黑茶,不是中、下档的黑茶砖,所以第一遍水不必倒掉不用。过下子你试试,微苦中的回甘,妙不可言。”
言默拿起一个小瓷碗递给劳乐,自己也端起另一个小茶碗。
劳乐接过小茶碗,这才发现它不是平底,底部是尖锥形的,这种茶具他是第一次看到。
“这是瓷厂新研制的品种,名叫‘放下’。”
“怎么放下?它放得下吗?”
“那你就放在手上。”
白瓷壶里的茶叶闷了一阵,香气飘袅出来,很好闻。
“劳乐兄,用手端好碗,我给你斟茶了。”
言默给劳乐碗里斟满了茶,再给自己斟了一碗。茶碗的壁很厚,并不烫手。
“请试茶,劳乐兄。”
“言默兄,谢谢。”
“怎么样?”
“只知道说一个字:好!”
“酒须豪饮,茶须静品。我们就于无声处慢啜茶吧。”
“遵命。”
白瓷壶里的水续了一次又一次,白瓷碗里的茶添了一回又一回。
劳乐先是两手端着尖底茶碗,慢慢地变成左右手轮流端碗,这两个小时,成了他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腰酸背疼,手上青筋凸暴,只叹茶碗无处可安放。
“言默兄,这茶具我消受不了。”
言默说:“莫急,我自有妙法。”
言默又去柜子里取来两个圆形的器物,高若寸许,中央有一个洞穿的内圆,摆在茶桌上。“劳乐兄,这叫茶托,请将茶碗放上去。”
劳乐把茶碗的尖底放入茶托的内圆,居然严丝合缝,顿时觉得全身轻松,有些僵硬的双手也舒展了。他马上想到,这茶碗、茶托原本是一套的,从放不下到放下,这个过程耐人寻味。他在他的企业事必躬亲,从不肯放手让副手和部下去甩开膀子大干,等于手端尖底茶碗放不下呵。言默招待他喝茶,是无言的劝诫,是让他启悟。
“劳乐兄,放下了吗?”
“放下了,放下了,我知道回去该怎么做了。再见!”
言默送劳乐到门边,笑着说:“劳乐兄,你没注意吧,我早把空调关了。”
“没注意,只觉得心里凉润润的。”(作者 聂鑫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