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诺夫斯基 | 巫术、科学与宗教

勃洛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功能学派创始人之一。其最大的贡献在于提出新的民族志写作方法，重视土著聚落文化。代表作为《科学的文化理论》、《未开化人的恋爱与婚姻》、《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等。

巫术与科学

我们在上文不能不加入关于神话的讨论，因为我们见到神话乃是因为巫术底真实成功或假想的成功而产生的。然而不成功又怎么样呢？巫术虽然凭借强度的欲望或不遂愿的情感所有的自然信仰自然仪式而得到力量，虽然它凭借巫术师所有的个人声望，社会势力与成功等而得到力量；它虽然有这一切的力量，然究竟还有失败，还有破坏——倘若我们不以为蛮野人也同样知道这类情形而且也能加以解说的话，则对于他底知识、逻辑，与他对于经验的把握，便都估价得太低了。

然在一切之上，巫术是有种种等等极其严格的条件的：如咒语绝对记得准确，仪式形得无可訾议，禁忌与律令遵守得毫不含糊之类，都是术士很受限制的。这种的任何一项而被忽略，巫术便算失败了。即使以上一切都作到了，它底效能也同样是会等于零的：因为任何巫术都另外有一个与它相反的巫术，可以解了它。倘若巫术是象我们所已指明的那样，是因人底迫切欲求与机会底不可凭恃两相合和而产生的结果，则任何欲望，不管是积极的或消极的，都可以有相当的巫术了——不，都必得有相当的巫术了。那么，人在一切社会与人世间的野心与一切捉住幸运的努力上，四周的空气乃都是敌竞的、忌羡的、怨怒的。因为幸运、财产，以至于健康，都是相对的、比较的；倘若你底邻居比你多了牛羊，多了妻妾，多了体力或权势，则你所有的一切便都算不了甚么了。人底常情有两种满足欲望的办法，限制了人家底欲望是与提高了自己底有同样效果的。一面有欲望与反欲望，野心与怨怒，成功与忌恨等等社会情形底明争暗斗，一面便有巫术与反巫术，吉巫术与凶巫术等互为乘除，与之相当。

梅兰内西亚是我实地研究这等问题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一个巫术不是坚信有个相反的巫术的；这个反巫术倘若力量较大，便会完全取消前项巫术底效力。有几类巫术，如健康与疾病，乃是在一块连着的。一个巫者要学怎样给人家一种病的时候，同时也要学一套怎样解救这黑巫术的咒与仪式。在恋爱一方面，不但相信两个恋爱巫术若有一个力量较强则两相夺取的目中人便顺从那个较强的巫者，而且相信有法可以离开旁人底爱人或妻子以成自己底胜利品。这样双重的巫术是否在全世界都象梅兰内西亚那样一致，还不易说：但吉凶正负等势力到处存在，则是没有疑惑的，所以巫术底失败永远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记得不清，就是行得不尽合法或者犯了禁忌，更或者是因为旁人行了反巫术而取消了它底效力。

图为马丁·凡·马埃勒所画《女巫的巫魔会》插图，载于儒勒·米什莱1911年版《撒旦崇拜与巫术》。[图源：wikipedia]

我们到这个时候，可将已经说过的巫术与科学的关系，说得更详细了。巫术与科学站在一起的地方，乃在有一个清楚的目的，深切地与人类本能、需求、事务等相联络。巫术是用来达到实用目的的。它与旁的艺能一样，也受理论底支配，也有一套原则来指使它怎样进行，以便达到目的。我们在分析巫术底咒、仪式与用物的时候，知道那里有好几项普遍原则来支配它们。科学与巫术都发展一套特殊的技术。用巫术与用旁的艺能一样，我们可以翻改已经作过的事，或者修正作错了的事。实际说，巫术在吉凶正负两者之间所有的等量似乎更比任何旁的实用艺能较为正确，巫术用反巫术来消除已有的效果也似乎比任何旁的实用艺能较为完全。所以巫术与科学都有几种相似之点，可以采取傅雷兹尔（sir frazer）底说法，管巫术叫作“伪科学”。

可以伪科学底伪处也不难看破。科学，就是蛮野人底原始知识所代表的科学也是根据日常生活中正常普遍的经验——人与自然界为营养安全而奋斗所得的经验——而以观察为基础且为理智所固定的。巫术所根据的乃是情绪状态底特殊经验；在这等经验之中，人所观察的不是自然，而是自己；启示真理的不是理知，乃是感情在人类机体上所起的作用。科学所根据的信念，是说经验、努力与理智为真实；巫术所依靠的信仰，乃是说，希望不会失败而欲求不会骗人的。知识底理论是因逻辑而来，巫术底理论则因联想受了欲求底影响而来。一件经验上的事实所告诉我们的，是理智的知识系统与巫术的信仰系统乃各在不同的传统以内，不同的社会布景以内，不同的行为型以内；而且这里一切的不同都清清楚楚地被蛮野人所承认。一个属于世俗的领域；另一个别是圈在规条、神秘与禁忌里面，乃占了神圣领域底半幅版图。

巫术与宗教

巫术与宗教都是起自感情紧张的情况之下，也就在这种情况之下而有功能——那就是生命转机，重要业务底失望，死亡与传受部落秘密的戒礼，失恋与莫可如何的恨怒等情况。巫术与宗教都是使在这等情况之下，这等碰壁的情况之下有所脱避；因为在理智的经验中没有出路，于是借着仪式与信仰逃避到超自然的领域去，超自然的领域，在宗教有对于鬼、灵、天意底原始预兆，部落秘密底保卫神等信仰；在巫术有对于巫术已在荒古而存在的威力与效能。巫术与宗教都严格地根据传统，都存在奇迹底围氛中，都存在奇迹能力可以随时表现的过程中。巫术与宗教都被禁忌与规条所包括，以使它们底行动不与世俗界相同。

那么，巫术而不同于宗教的在甚么地方呢？我们出发的时候已举出一个最具体最见得着的分别：我们底定义说，在神圣领域以内，巫术是实用的技术，所有的动作只时达到目的的手段；宗教则是包括一套行为本身便是目的的行为，此外别无目的。我们现在便可将这种分别追踪到更深的层次。巫术这实用的技术，有受限定的手段：咒、仪式、术士底遵守一切条件，更永远是巫术底三位一体。宗教因为方面多，目的复杂，没有这样单纯的手段；宗教底统一性，不在行为底形式，也不在题材底相同，乃在它所尽的功能，不在它底信仰与仪式所有的价值。再说，巫术里面的信仰，因为合乎它那明白实用的性质，是极其简单的；永远是说，人是有用某种咒与仪式便可产生某种结果的。在宗教里的信仰，则有整个的超自然界作对象：灵与魔、图腾底善力、保卫神、部落万有之父、来生的想望等等，足给原始人创造一个自然界以外的超自然的实体。宗教底神话，也比较多有花样，多形复杂，多具创造力。宗教神话常是集中在各式各样的教义上面，而造成宇宙开创论，文化英雄传，以及神与半神半人底种种行为故事。神话在巫术上纵然十分重要，究其实也不过是对于人类荒古的奇才异能的反复地夸大而已。

图为1451年马丁·勒弗朗克 (martin le franc) 的《女子冠军》，图中描绘一位女巫骑在扫帚上，另一位骑在棍子上。[图源：wikipedia]

巫术这样为特定的目的而执行的特定技术，每一类都是人在某一时得来的，一辈传一辈非得根据直接的术士团底系统不可。所以巫术自极古以来便在专家底手里，人类第一个专业乃是术士底专业。宗教在原始状态之下则是全体底事，每一个人都有一份，都有积极相等的一份。部落任何分子都要经过入世礼，而且到后来再给旁人施戒礼。每一个人都有哀悼哭啼的时期，都有给人造坟追悼旁人的时期，然后到了时候也被旁人来哀悼，来纪念。灵是为一切人的，一切人以后也都变作灵。宗教里唯一专门的地方，乃是原始的灵媒；然而这不是专业，而是个人底天赋。

另一项巫术与宗教不同的地方，乃在巫术有吉有凶，原始时期的宗教则很少善恶底对比，很没有后来那样天使与魔鬼底分别。这也有个原因，因为巫术是有实用性质的，所以直接以量的结果为目的；原始的宗教，虽然实质是道德的，但因为它所应付的是命运的，是间接的事故，是超自然的势力或神祇，所以没有巫术界由人力主动的解铃系铃的事，所以也更用不着象巫术界那样“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活动。那么，用人类学的知识看来，首先在宇宙内创造神祇的乃是恐怖这个格言，定然不是真理。

为使把握住宗教与巫术底异点起见，为使巫术、宗教与科学这个三角形的星座得到一个清楚的印象起见，我们现在来简括地认识一下每一项所有的文化功能。原始知识底功能及其价值，我们已经说过了，实际也不是难于把握的。人能认识他底四周，能利用自然力，都是原始知识或科学底力量；人有了这些便得到不少的生物学上的便宜，远超过自然界底其他生物。宗教底功能及其价值，我们在上面检讨蛮野信仰与仪式的时候，也得到了认识了。我们见到，宗教信仰能建立，固定，而且提高一切有价值的心理态度，即如对于传统的敬服，对于环境的和谐，以及奋斗困难视死如归等勇气与自信之类。这样的信仰，保持在教义与仪式里面，也有很大的生物学的价值，也就因为这样，所以启示给原始人以真理——广义的实用意义之下的真理。

甚么是巫术底文化功能呢？我们见到，一切的本能与情绪，以及一切的实际活动，都会使人碰壁，以致他在知识上的缺憾以及粗始的观察力上的限制，都使知识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叛变了他。可是人类底机体乃在这等场合起了应机而起的暴发，而在暴发的过程中产生了粗始的行动以及相信这等行动底效力的粗始信仰。巫术捉住这等粗始信仰与行动仪式而放到永久的传统形式里去，以使它们有了标准。巫术就这样供给原始人一些现成的仪式行为与信仰，一件具体而实用的心里工具，使人渡过一切重要业务或迫急关头所有的危险缺口。巫术使人能够进行重要的事功而有自信力，使人保持平衡的态度与精神的统一——不管是在盛怒之下，是在怨恨难当，是在情迷颠倒，是在念灰思焦等等状态之下。巫术底功能在使人底乐观仪式化，提高希望胜过恐惧的信仰。巫术表现给人的更大价值，是自信力胜过犹豫的价值，有恒胜过动摇的价值，乐观胜过悲观的价值。

我们站得高高在上，站在文明进步的“象牙之塔”一无忧百无虑的，自然容易看着巫术是多么粗浅而无关紧要呵！然而倘无巫术，原始人便不会胜过实际困难象他已经作得那样，而且人类也更不会进步到高级的文化。因此，原始社会乃有普遍的巫术，普遍的巫术权威。也就因此，我们方在一切重要行动上定而不移地见到巫术与之相伴。我想，我们必在巫术里面看见具体化了的痴情希望——愚不可及的崇高希望，现在依然还算最好的修养品格的训练所的愚不可及的崇高希望。

〇本文节选自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李安宅译，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五章《巫术与信力》，“五 巫术与科学”；“ 六 巫术与宗教”。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部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为20世纪初女孩们在聚会上假扮女巫的照片。[图源：vintag.es]

〇编辑 / 排版：野马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