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徐徐地吹拂着,黑黑的天幕也正徐徐落下,那风,那天幕,仿佛不知所往似地为这茫茫的荒郊熔铸了一丝沉重的惨淡与心焦。
丰润城外的一个土墩上,几名骑马徜徉的骑士却在这轻风与天幕下百无聊赖地盘桓着,那黑黑的天幕则在他们的身上投下一个个沉重的暗影。
他们便是吴三桂和他的两名参军胡守亮、方献廷,以及几名护卫的亲兵。
连日来,自从山海关回师长驻到这前不前、后不后的丰润城以来,吴三桂的心绪便似飘忽不定的柳絮,忽东忽西,焦躁难安。对于这个暂时的屯居地,他亦是忧心忡忡。
丰润城,他又能屯驻到何时呢?
刚屯驻到这里时,他曾给父亲修书一封,以了解京都的事态。
从细作带回的回信看,京师及家里的事态并没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严重,父亲在信中言明:
……大顺军陷城,民众夹道迎师,京中沿安。众臣归降大顺,圆圆平安,家父平安,家中无事。儿可准备投诚大顺,但尚须稍待时日,以观大顺如何待我明室降官降将。
于是,那种无言的心焦便释然了不少。事实上,在他的内在世界里,他似乎已经无意识地在向着新朝倾斜了。
吴三桂是个明白人,崇祯既死,大明既亡,曾几何时,他曾经系挂的那个精神支柱便不复存在。
他亦知道那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而今,李自成既推翻明朝,入定京师,从而改朝换代,那亦自然是天经地义。
更何况,乾坤运转,那亦是历史的必然。
如此,旧的精神支柱既去,自己去寻找一个新的系挂的处所,那亦是天经地义的,必然的。
看来,自己归顺李自成,降服大顺新朝亦是别无他路了。
可问题在于,李自成又将如何待自己呢?大顺朝又会怎样容纳自己呢?
吴三桂不断地在心里叩问着,等待着。
父亲自从写出那封回信后,就再也没有来信了,父亲怎么了?圆圆又怎么了?难道他们会出事吗?京都的势态又怎样了呢?他不得而知。
自己派出的细作送回的消息差不多亦大多是零碎的、残缺的,有些甚至就是夸大的,当然 ,这一切自然亦就是不可信的。
不过,从那些零零星星的消息来判断,似乎大顺军入定京师后,便有了大功告成之势,亦没有了大的军事行动的迹象。
据细作所报,大顺军初定京师时,曾有过一些杀戮,尔后又有过一次全城大搜捕,对于这些,吴三桂亦自然是想得通的,世事初定,有一些过激行动亦是难免的,问题是,据细作所报,京师秩序似乎有不安定之势,百姓已有所怨言,那些逃出城来的百姓和官绅却不断传出这样那样的传闻,尤其是有关那些降官降将的传闻,据报,一些官绅受到了拷打。父亲亦受到了拷打吗?圆圆的命运究竟怎样了呢?……想到这些,吴三桂不禁仰天长叹。
这时,黑夜早已降临,胡守亮、方献廷眼见吴三桂望着天空发呆的样子,便知道他定是在为京师城里的家人担心,是以,他们静静地伫立一旁。
当吴三桂终于叹出一口气来的时候,方献廷才终于柔声地对他道:“大帅,回营吧!”
吴三桂在黑夜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到中军营帐里的时候,早已是华灯灿放之时了,营帐门口的那两盏大灯笼似乎格外耀眼夺目,大而洒脱的“吴”“帅”二字却朗照出黑色的风彩,灯下的护兵则肃穆超然,大有住地狂风暴雨乃至生死存亡我自岿然不动之势。
吴三桂在胡守亮、方献廷的陪伴下进至营帐,便一屁股坐到正中靠墙的一个圈椅上,一副若有所思却又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时,胡兵眼见吴三桂进来,便立即去为其沏 上一碗茶来。
吴三桂揭开碗盖,轻轻地呷了一口,发觉有些烫,随即将其放置到旁边的案几上。
其时,他的目光正好落在不远处的刀架上,那把他不知斩杀了多少人马的斩将刀,在昏黄的烛光下,仿佛正在放射出迷离幻化而不可言说的光亮。
吴三桂站起身来,走过去,一只手将其拿了起来,掂了掂,他发现,这刀仍是那样的沉重,他又用手去试了试锋刃,刀锋亦仍然是那样的锋利。
这时,两员部将杨珅和郭云龙恰好一前一后地进至帐里,二人一进来,那杨珅便急切地问:“大帅,京师城里又有啥消息?”
郭云龙忙不迭地道:“吴老将军怎么还没有信呢?会不会出事哩?”
其时,胡守亮见二人一进来,就心急火燎地问这问那,生怕因此打乱了吴三桂愁烦的心境,遂立即阻止二人道:“两位将军急啥,大帅及我等亦正等待吴老将军的消息哩!”
恰在这时,两名亲兵进来道:“大帅,该用晚饭了!”
吴三桂听罢只是默默地摆了摆手。
方献廷眼见吴三桂心事重重,竟是连饭亦不愿吃了,遂赶紧劝道:“大帅,用饭吧,身体要紧,再说,吴老将军和圆圆都不会有事的。”
吴三桂仍是默默地摆了摆手。
他静静地走到那把圈椅跟前,便转过身来,一屁股坐下,然后端起茶碗。
但是,就在他揭起碗盖,正要呷上一口的时候,突然,一名护兵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然后双膝一跪大声道:“报告大帅,吴府管家紧急求见!”
吴三桂一听是自己家里的管家来了,遂立即道:“快快带他进来。”
只顷刻间,京都吴府的管家便在一名亲兵的带领下,跌跌撞撞地进来了。
那管家一见吴三桂便立时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一边叩拜一边痛不欲生地道:“公子,大事不好了,吴府可遭难了啊!”
管家已经恸哭起来,简直有些说不下去了。
吴三桂听他说“吴府遭难”,又见他汗流浃背,裤腿半截全是泥土,显然是长途奔袭而来,于是,他便十分着急起来,遂急切地道:“快说,吴府怎么了?老爷怎么了?圆圆她究竟怎么了?快,快告诉我。”吴三桂愈说愈是有些咆哮的样子了。
于是,管家稍稍止住哭声,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一五一十地把刘宗敏如何夜闯吴府,拷打吴襄,抢走陈圆圆,陈圆圆如何又被李自成迎进宫内等一切的一切,全都说了个一清二楚。
吴三桂听着管家的叙述,一开始还只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快双颊便显出猪肝色,继而则听见他嘴里发出了牙齿咯咯直响的声音。到最后,他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反应。
他只觉得,天地仿佛在刹那间倾覆了。
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圆圆。圆圆。父亲。李自成。刘宗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骤然间,他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向头顶。
顷刻间,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被突然震碎。
突然间,他只觉得这营帐在旋转,世界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
只见他强扶着案几站定,怒目圆睁,血色灌注。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不远处的那把斩将刀上,那刀锋,那刀柄仿佛在为他积聚着无限的力量,仿佛在言说那无法言说的愤怒与狂躁。
于是,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双眼死死地凝视着刀锋、刀柄,突然,他抽出了兵器架上的这把斩将刀,似乎积聚了全身的力量与愤怒,撕人心肺地大吼一声:“李自成……刘宗敏……”
一刀劈下,哗啦一声,旁边的一张案几立时便成了两半。
而吴三桂却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
当吴三桂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天交五鼓的时候了。
他默默地坐在床上,仰靠的身躯似乎在勉强地支撑着全身的重量,他微闭双眼,头脑像灌满了铅一样的沉重,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恶梦,亦或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一遍又一遍地叩问着:
这究竟怎么了?
圆圆她究竟怎么了?
父亲他究竟怎么了?
这一切又是为什么?
圆圆,圆圆……
他一声一声地叩问着,呼唤着,那无言的热泪不断地滚落而下,于是,那一幕一幕的案情与梦幻,便像放电影似的,透过那淅淅小雨的眼泪而不断地映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