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不是黄珊珊,那么她是谁?| 忒修斯之船03

2023年05月18日18:42:35 热门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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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语彤发现,她其实并不认识黄珊珊。

她认识的那个人叫Anita,而且总是让人叫她“安安”。

当一艘船的所有零件都已更新,那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

当一个人将自己彻底改造,她会否成为另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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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疹是在开始吃药后的第四天出现的。

黄珊珊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检查自己的脸。镜子上蒙着一层暗淡的水垢,很久没清理了,不得不先剪了块不要的毛巾,用牙膏仔细擦过。恢复光亮后,这银色的平面粼粼地挂在墙上,精确而没有偏见。黄珊珊盯着里头那个女人的脸:酱红色的斑点抵着黄白的肌肤,像一团没揉开的葡萄干吐司。她本来就白,这几年也很注意防晒,早A晚C加遮阳伞,是一定要有的。没想到一夜之间,斑丘疹就在这张精心呵护过的脸上卷土重来。又想起上周跟陈明升说过的话——“我有耐心”——事实上是没有。在镜子前站足二十分钟,挖掉了小半块遮瑕膏,又翻出墨镜和口罩,总算有勇气出门。外头春意盎然,阳光满地。走在新绿和鸟鸣中,在商场玻璃门上,瞥见被口罩边蹭开的底妆,黄珊珊觉得,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死了。

到了单位,同事见她遮得严严实实,自然要问。黄珊珊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过敏了,还比较严重,今天先遮一遮。立刻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心,三五个人围过来,看上去是想给她出主意,其实只是为了八卦——“周末都跟陈明升去吃什么了?帮你排查排查。”黄珊珊没想到还会被追问,就随便扯了个谎:“海鲜自助。这么想,可能是螃蟹吃多了。”

马上被捉住了破绽:“年前去参会的时候,你不是吃好多帝王蟹?当时怎么不过敏?”生怕她不认账,另一个人接了话:“对啊,当时还发好几条状态。全感官模式,味觉共享的。我们都馋死了。”

黄珊珊避重就轻地说:“过敏源这个本来就说不好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陈明升挑的餐厅不行啊?”

“不至于吧。”

“他知道你过敏了吗?”

“刚云端上说了。”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

按理来说,她不搭腔,话题到这里就该终结了。结果又凭空杀出来一句:“安安,要把口罩拿下来的,闷着多不好。”

“还是算了,怕吓到你们。”

这么一说,她们更加是非看不可了。黄珊珊推辞不掉,只好把脸露出来。刚刚还在幸灾乐祸的几个同事端详了她一会儿,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一个说:“你这个是湿气重,要吃点薏仁。”另一个说:“最好去皮肤科看一看。”七嘴八舌地留下一堆建议,生怕她这病会传染似的,一窝蜂地来,又一窝蜂地散了。

黄珊珊冲到洗手间去照镜子。可能因为上了太重的遮瑕,斑丘疹更严重了。早上出门还是一簇一簇的,像细小的掐痕;这会儿发展到地图状,肿得也高了许多。皮肤不平整,妆面看起来就格外可怖。黄珊珊伸出一个指头,在脸颊上轻轻一划:粉底混着皮屑,簌簌地往下掉。在拉莫三嗪强大的副作用面前,她就像一只被逐渐磨短的粉笔。

陈明升说,不严重。也不同意她减药。

“太沉不住气了,”他有点生气,“是,少数人会演变成严重的超敏反应,但你这个绝对算轻的,属于正常的药物反应。”

“可是我真的很难受。”

“再坚持一下吧。你上一轮吃的药里就有拉莫三嗪,当时不也发了皮疹?心里难道没有预期吗?”

黄珊珊停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上次也有皮疹?”

“你病历里写着呢。”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

“你看漏了,”陈明升十分笃定地说,“这条报告比较偏,我找出来给你念一下。”

黄珊珊张了张嘴,刚想说不用了,茶几内嵌的全息投影就闪了起来。蓝白色的电子墨水在虚空中迅速地铺开,照亮了她的脸。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陈明升沉浸在病历细节中,没看她,仿佛这里不是酒店,是课堂。“2055年,也就是5年前,你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时,因为频繁出现自杀意念,到学生心理咨询服务办公室寻求帮助。服药一周后再度就诊,主诉嗜睡、皮疹、经期紊乱。半年后休学。”

难怪我不知道,黄珊珊心想,这毕竟是另一个人的诊疗记录。

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我手上只有国内的档案,学校的忘了留底。”陈明升不疑有他,立刻说,现在有云端,数据库基本都打通了,医疗系统可以根据个体登记过的生物信息,跨国同步健康简历。“你真应该梳理一下,非常方便。”他很热切,“或者我帮你弄也行。”

“再说吧。”黄珊珊明白,最好不要再继续延伸这个话题。她关了投影,把陈明升拉到床边,拉着他的手,仰着头慢慢倒下。

她想象自己在对方眼里的样子: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淡粉色的真丝吊带,散着头发,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转折有度,总体线条不错。二十四岁的胴体,手心向上地躺在那儿——冷柜里的一把鲜切花,砧板上的一块肉。

酒店和医院都爱用白色被子,这点可真奇怪。

“我现在脸成了这个样子,你真的不介意吗?”

陈明升脱了衣服,在她边上躺下。“我是医生,见得多了。”他温柔地说,“要是介意这个,当初何必跟你在一起呢?”

黄珊珊笑了笑。她想要的就是这个答案。

翻了个身,她坐起来,关了主灯和走廊灯,只留下床头的间接照明。“赶紧去洗澡,明天还上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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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上班,黄珊珊就不化妆了。工作时间戴个超轻口罩遮挡一下脸部,午休了找个角落敷一张镇定舒缓的水膜。咖啡和酒本来就不能碰,为了让皮疹消退,辣的、上火的、油腻的食物,她干脆也都戒了。除此之外,还仔细地规划了运动和睡眠的日程:傍晚空腹去健身房流点汗,冲凉拉伸后回家泡热水澡,十一点前必须躺到床上做睡前准备,到十二点要是还睡不着就磕安眠药。衣食住行之中,条条框框的注意事项。首尾连缀,一环扣着一环,形成一条名为“自律”的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紧一紧,焦虑引发双相反噬,多半会勒死;松一松,放任自流,捉不住这根垂下来的蜘蛛丝,一样是要坠亡的。

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皮疹依然牢牢地盘踞在那里。酱红色,地图状,表面隆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西西弗斯的石头一般,阴晴不定地往返。

有那么几次,她趁同事不注意,偷偷溜去照镜子,觉得脸上已经好了百分之八十,再熬几天就能渡劫成功,第二天睁眼冲进卫生间,一切又回到了起点。主编刚开始还安慰她。小问题,不着急,需要休息就请假,什么什么的。这两天耐心耗尽了,连招呼都不打,就把她的采访任务转给了别人。黄珊珊冲进他的办公室,还来不及兴师问罪,先被说得哑口无言。

“最近的采访视频,你自己看过没有?”

黄珊珊不吭声,因为没有。

“你是没出镜,但你的嘉宾都不太自在。好几个来和我说,下次要不还是换个人。我能怎么办?不可能每次采访都让你解释一遍,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包容。”

“我可以约云端采访。”意思是,这就不必真人出镜。

立刻收获一记斜睨:“入职培训的时候我有没有强调过?啊?云端时代做新闻,最重要的是什么?”

黄珊珊低声回答:“做机器替代不了的事情。”

“没错,”他不耐烦地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多的是开源的免费AI。随便在云端上披个电子皮肤做采访,根本用不着你。”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新闻行业之所以到现在还活着,就是因为它还需要人与人之间面对面去做沟通。把皮肤病给我治好了,再来要任务。这也是为你好,明白吗?”

黄珊珊无话可说,只好灰溜溜地关门出去。路过茶水间,听到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在里面讲话,笑声中夹杂着她的名字。一个人说:“你看她那个脸烂得……陈明升也真下得去嘴。”另一个人说:“安小姐确实有些手段在的,搞学术的人心思还是比较单纯。”黄珊珊石雕一样地立在外面听。这群人讲了几个回合也腻了,丢下陈明升,开始编排她怎么搭上的张语彤。结论是都一样,没城府的碰上有心机的,三两下就给拿捏住了。换他们来,照样轻轻松松,只是不屑同流合污罢了。

回到工位,黄珊珊亮了桌面光屏,连上云端,开始给陈明升发信息。

“你能接送我上下班吗?”她问。

“怎么啦?”倒是回得很快。

“感觉嗜睡的副作用这两天开始厉害起来了。一直用自动驾驶,我也不太放心。”

“可以啊,也算顺路。”

“那把你车子的云端码给我一下,行政要提交到车库那边的。”

陈明升不疑有他,很快就把东西发了过来。黄珊珊迅速上传到QA,然后把流程单转进工作群里。立刻有行政同事说:“一人一码哈。要不就只能把之前那个替掉。”黄珊珊回复:“替掉吧,之前那辆车暂时不开了。”然后就等着好事者追问。果然这群人按捺不住,开始假模假样地恭喜她买了新车。黄珊珊特意发了条意识流——意识流有情绪参数,能证明她是真心实意地高兴。内容也简单:没买新车,男朋友想接送自己上下班,所以登记一下。

刚发出去,还没欣赏同事们的反应,陈明升突然又发了条语音过来。

“刚刚忘了问,药吃了吗?”还是那么妥帖。

黄珊珊把手伸进包里,摸到隔袋里的药盒,团了几张手帕纸,拿出来,往中午吃剩的沙拉碗中一塞,又在上面倒了半杯泡得没味的花茶渣子,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吃了。”

“那就好。”

她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刚好几个同事从茶水间回来,冷不防对上了视线。于是又强迫自己支棱起来,不露怯色:“聊什么那么高兴呢?在这儿都听得到声音。”

他们说,没什么特别的,拉拉家常而已。黄珊珊也料到会是这样,干脆抛开不管,另起一头。“最近我这个情况嘛,暂时就不外出采访了。”装作一副心血来潮、兴奋莫名的样子,黄珊珊自己都有点儿不确定这是奔逸的躁狂,还是单纯的演技。“打算把以前那个号捡起来继续做,毕竟好几十万粉丝呢,多少有一点影响力的,还能给咱们做做线上宣传。”

“那个不是你留学时候搞的吗?现在换跑道,晚了吧。”

“不会啊?当时火了就是因为很生活。而且粉丝基础在那里。”黄珊珊笑着、一字一顿地说:“写写爱情,写写职场,也一样有人看的——”重音落在最后半句。“毕竟我素材很多。”

那天晚上,她写了第一条有关“陈老师”的状态。

账号叫做“冻土珊瑚”。身份不表,真名不具,从不露脸,只有最早关注的那批老粉知道她是谁。动笔之前,先把那几年出圈的状态都通读了一遍。有日常校园vlog:赶due,在图书馆熬夜,抱怨地铁脏乱差,去百老汇听音乐剧——字里行间巴不得塞满一百个“纽约生活”。有OOTD照片:穿着白色网球裙和粉色螺纹棉吊带,锁骨、胳膊和腿全部露在外面,细细长长地对镜自拍。有深夜崩溃时刻:爱情、友情、原生家庭、自我疗愈,千把字散漫地写下来,有时候洞若观火,有时候执迷不悟。

总之,关注这个号的人,会在脑补中接近一位世界上并不存在的“黄珊珊”。她没有脸。一切影像载体里,最多只出现身体的局部。无意间方便了观看者的自我代入。她有故事。积重难返的人际矛盾,或者自身经历带来的左右互搏。

最重要的是,在全像社交媒体刚刚兴起,还未进入风口期的那几年里,她是第一批勇于共享所有神经参数的博主。换而言之,只要接入全像模式,将感官体验短暂地交给云端,任何一个点进主页的人,都可以忘情地做一次“黄珊珊”:去纽约读书,迷失在异国他乡的东方姑娘,黄珊珊;热爱文学与艺术,美丽又哀愁的长腿女孩,黄珊珊;与童年阴影斗争了数年,时而破碎时而坚强的高知女性,黄珊珊。

全像变身的有效期由浏览时长决定。灰姑娘的魔法十二点失效,可云端编织的幻象不是。只要一直停留在这个界面不退出去,就永远不会回到属于本体的那个现实里。黄珊珊完全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到今天还对这个账号念念不忘。在全像媒介泛滥成灾的现在,类似的体验账号太多了,以至于他们的产出成为了一种事实上的快消品。而对于最早的那批博主,对于最早接受这项技术的那些粉丝,这你我共享的人生,却是一段无可替代的回忆。工作之后,她其实极少再用这个账号,只是偶尔登上去看一看,浏览量却一直在涨:哪怕过了五年,还是会有人想起某个纽约的雪天,代替她回来温故知新。

然而,归根结底,这些“黄珊珊”,不是真正的她自己。

状态发出去不到一个小时,就冲到了国区全像频道的前二十。黄珊珊一边回复评论,一边做数据复盘:情怀加分固然多,她宝刀未老也是真的。剧情简单但抓马。“和叔系crush陈老师在一起了,不知道怎么面对也喜欢他的闺蜜。”字数控在了一千以内,不长不短,随阅读进度变换全像信号。使用的神经参数,从三段记忆中调取裁剪——与陈明升初见,医院定情,年会那天张语彤的坦白——分别提供挫败、心动,以及愧疚的情绪体验。这也是业内默认的做法:神经参数确实作不得假,但拼接在什么内容上,这内容又具体怎么编排,就完全是各位博主的自由了。

比如,在这个故事里,“陈老师”是千年木头一朝开窍,疯狂追女主;闺蜜相貌平平,除了学历,各方面都比不上女主,性格还比较要强爱攀比;女主虽然顾虑闺蜜,但招架不住进攻,最终还是点了头。

视网膜投影呈现的心像空间中,通知光标不断闪烁着。现在,“冻土珊瑚”已经登上了国区前十。评论区里,三分之一的人在骂她,三分之一的人在怀旧,三分之一的人掉进了叙述的陷阱里,幻觉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黄珊珊关了脑机,磕了一片安眠药,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像突然切入了一段黑白默片,世界安静了。两个月来第一次,她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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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还是得吃。才停了两天,脑袋里的这坨肉冻已经开始自行其是,万一哪天失控,那才真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黄珊珊把所有的药都倒出来,摆在桌面上,又把以前的处方翻出来对比,最终决定拉莫三嗪减半,白天的坦度螺酮和碳酸锂都跳过不吃——除了皮疹,她的腹泻和呕吐症状也比较严重,已经到了影响生活的地步。在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黄珊珊感到,自己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作为一种回应,几乎同一天,那诅咒般如影随形的斑丘疹,也悄然消退。现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轨:病情稳定,皮肤白净,药物副作用基本可控,同事表面上还算和气。主编心里多半有些愧疚,分给她的采访,甚至比之前更多了。

至于全像频道那边,“陈老师”的故事大受欢迎,霸榜程度远超预期。要是不温不火反而好些,黄珊珊想,可惜自己在这类事情上运气实在是诡异的好,那天又太沉不住气。其实不应该走回这条老路的:同事的白眼,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陈明升和张语彤虽然不上全像频道,可流量大了,看的人多了,难免会有纸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要是事情真发展成那样,她该怎么办呢?

她真的不知道。

犹豫两天,黄珊珊删掉了那条状态。对粉丝的解释是,她那天太痛苦了,一时心血来潮赛博诈尸,现在冷静下来,认为自己还没做好回归的身心准备。这是紧急避险,更是心存侥幸。所以,万一还是瞒不住,她预备严肃地、告解式地向那两个人郑重道歉。不奢望能得到原谅,也做好了同时失去友情和爱情的准备。只是,至少要让他们保证:翻过这一页,彼此两清,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不管用什么办法、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黄珊珊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为了自己的未来,也必须促成这个结果。在药物的作用下,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路径,朦朦胧胧地睡着了。既没有意识到,这看似破釜沉舟的决心只是一种态度,而非真正的谈判策略;也没有发觉,对于将要支付的这份“代价”,自己在心里划定的,依然是一个相对安全的预期。

一个并不符合陈明升本性的预期。

图穷匕见的日子,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周五。说起来,那本就是梦幻般的一个星期。从周一开始,商务晚宴、文化沙龙、行研活动……眼花缭乱地在地平线上出现,中间夹杂着数篇稿子的ddl和评审会,而她竟然全都能够从容应对。不需要睡眠,四个小时就足够了;不需要别人的修改意见,她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不需要延长截稿日,无论多么难的稿子,坐足一个晚上,就能轻松了结。

不需要。不需要。不需要。除了她自己,她什么都不需要。世界是金色的——世界在转动——世界在转动如同乐园中的旋转木马。而这都是因为她。万物的尺度——意志的主宰——宇宙的原点——一场流动的盛宴!跳一支圆舞曲,璀璨的辉煌的激越的高昂的,好像来世对今生的垂怜。穿一双红舞鞋,荆棘舔过刽子手砍过,烙在脚上永不停歇。她是悲哀的天才,暴虐的女王;也是初生的神明,现世的撒旦。她在水面写字。她在土星环上漫步。她挥霍归她所有的那点不多的自由。她希望,所有人都记住——记住是为了证明她曾来过——她是黄珊珊——她的名字叫作,黄珊珊。

从后见之明的角度往前看,这显然是轻躁狂的表现。但在那个时候,黄珊珊浑然不觉。或者说,就算察觉了,也因为享受这高度兴奋、灵感勃发的状态,而不愿停下来。周二晚上,她有意无意地漏服了碳酸锂。周三开始,干脆一顿药都不吃了。自由的感觉像失重,轻而没有着落。飘飘荡荡到周五,她已经买了十瓶香水、五根金项链、一对祖母绿耳环,三个包,刷爆了云端信用账户。实习生过来问问题,她觉得他太笨,没说几句就勃然大怒,把人骂得脸都红了,又当场摔了一个杯子,才堪堪停住。

主编找她过去。“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黄珊珊说没有,好得很,不劳您挂心。他沉默一会儿,说,陈明升来接她了,刚刚行政那边收到了访客申请,今天周五,工作要是不急,可以先回去。

黄珊珊说:“那我收拾一下就走。”

马上就要见到陈明升,她高兴极了。迫不及待想要在他身上试验这超凡的魅力,甚至不曾注意到对方来了却没告诉自己,而是先联系了领导。那会儿,世界在她眼中仍然是金色的,像夕阳在玻璃幕墙上倒映出的最后一缕晚照。置身于这样的光晕中,人会忘记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东西:账单,疾病,对他人的义务,对错误的反省。

黄珊珊手上挎着刚买的新包,打了卡,满面红光地出了公司门禁,坐电梯直下十八层,到停车场。陈明升的车亮着前灯,正正好好地等在她出来的地方。黄珊珊心花怒放,开门就坐进去。“晚上要不要换个酒店?”她暗示,“上次刷到有水床的那家就不错,偶尔也得来点新鲜的。”

陈明升不置可否,说一会儿再看,探身过来,想先为她扣上安全带。

黄珊珊依然沉浸在高昂的心境中,颠三倒四地,语速很快:“或者找个有大落地窗的,电影里那种。我们可以先喝点红酒,吃牛排——让他们送到房间里来,哇噻,高级——然后泡澡!你懂吗?你有在听吗?我说,晚上我们去哪里?”

锁舌滑入钢槽。插扣受压,推开表面的弹簧。在她的手臂边上,那块闪亮的钢片消失了:被这精心设计的工业结构所吞没。黄珊珊止住话头,着迷地看着这一切,仿佛这再常见不过的小玩意里,有着自己不曾注意到的无穷奥秘。于是,毫无过渡地,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发表针对安全带的洞见。如果这个狭小的车内空间里还有第三个人——一个观察者——他会惊恐地发现,黄珊珊正处于疯狂的边缘。在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如同山洪冲击着一座摇摇欲坠的水坝,词语正大量地、支离破碎地通行。这是思维奔逸。在精神病性的影响下,病人的思维流转得太快,以至于冲动战胜了理智,意识抛下了语言。

伴随着一声高而短促的“咔哒”声,安全带锁定了。在这寂静无人的地下,几乎像是一声枪击。

陈明升说:“你停药了。”甚至不是一个疑问句,因为毋庸置疑。

“我没有!”

“什么时候停的?你说过会按时吃药。”

“都说了我没有!”

“你领导找我了。他觉得你最近很不正常。”

“他妈的,这个王八蛋。”黄珊珊猛地弹起来,马上被勒紧的安全带摁回了座位。这意外的受挫点燃了病人的怒火:“他是嫉妒我,我跟你说过的。无能——没有才华没有钱——哪方面都无能。肯定还阳痿!对,性无能!所以他折磨我们!你知道吗他连头发都不剩几根了肚子倒是很大——天天坐在那张桌子后面一副很严肃很深沉很有智慧的样子但只会在工作区里乱放狗屁——他就是怕被我取代——他陷害我——”

“他没有。是我先找的他。”

“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可能会擅自停药,”陈明升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所以之前单独找他说过情况,让他帮我留意你。”

“你告诉他了?甚至都没和我商量一下?你就告诉他了?”

“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把这种事情想得太重了?你老说别人知道了你的病会歧视你,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儿。”

“你懂什么?”一股恶毒的嫉妒侵袭了她。“你这种顺风顺水坐在办公室里,有经费拿,有学生捧,有像我这种女的主动张开双腿倒贴的副教授,你懂什么?”

“我可能不懂,但我只看事实。事实就是,你领导人不错,不但保守了秘密,还答应帮我留意你的状态。”

“你他妈的——”

“今天如果不是他,不知道你会在楼上捅出多大的乱子。”

太阳穴下,有条血管突突地跳着,像一条被拉扯的皮筋。皮筋末端,连着一把手枪的扳机。黄珊珊想象自己的手正搭在那上面,缓慢下压,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这位衣冠楚楚的教授那一张一合的嘴。撞针随时可能击发。他浑然未觉。冷笑着,黄珊珊从牙关里挤出一句话:“陈明升,你真不是个东西。”

他怜悯地看着她。“你现在攻击性非常强。很明显,处于躁狂的急性期。”

扳机扣下了。一股压倒性的能量支配了她。黄珊珊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起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和精神病院里那帮狗屎一模一样!告诉你,我就算有病,我也是个人!不管我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首先是个人——”

她停住了。陈明升手上拿着一个东西。雪白的活塞芯杆,透明带刻度的管子,粉红色的针栓,细细长长的钢尖。她认得它——任何一个曾经被强制送医的精神病人都会认得它——这是一管重性镇静剂。

透明的药水正从那银色的末端上涌出来,结成摇摇欲坠的一滴,掉下去。陈明升的西装裤上立刻多了两粒深色的水渍。注射前,需要先推出空气,就好像结婚前,总得交换誓言。黄珊珊失声尖叫起来,去摁安全带的开关,但怎么也不奏效,因为她的医生早已预料到了这一点,事先改写了车载程序。于是尖叫变成了哀求。她承认错误。她批评自己。她保证继续吃药。她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打针,只要不挨这一下。多年前,她曾经被摁在医院冰凉的地板上,接受了人生中第一次强制注射。鼻青脸肿,大张着嘴,汗涔涔地在地上哆嗦,像一只被困在山火之中的畜生。唯独这个,唯独这份屈辱,她无法忍受。

“放松。这也是为了你好。”

陈明升捉住了黄珊珊在空中乱舞的手,反扭过头部,向后摁在座椅靠枕上,实施了注射。黄珊珊死死地盯着他,希望这绝望而激烈的恨意能够通过某种神秘的途径,刺穿面前这个人的心脏。然而,随着镇静剂被推入静脉,随着化学信使在血液中游走,泪水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既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也熄灭了她最后的意志。

“我恨你。”

“你现在很不理智。这样不好。”

“我恨你。”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不。我恨你。”她坚持。口齿不清地,听起来像是在梦呓。

十分钟后,黄珊珊安静了。温顺地靠在座椅上,沉睡着,像个哭累了的孩子。她的脸湿漉漉的,混合着眼泪、汗液和口水,糖稀一样往下淌。陈明升拔掉针头,扯了一张纸巾,帮她擦干了面颊。动作很轻,但极为高效,一看就是常年泡在实验室里锻炼出的成果。

“你会没事的,都交给我吧。”

他深情款款地说,忘了已经不需要演戏。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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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陆鸣 编辑 | 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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