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岛一村》开演整整八年了,终于有缘一见。
北京的戏剧演出市场真是火爆,《宝岛一村》本轮演出是7月初,我6月初查票的时候就已经售罄了。但近一两年已经得出一个经验:越是票卖光光的戏就越值得想方设法找票去看!
宋楚瑜、邓丽君、林青霞、王祖贤、李立群、王伟忠、金士杰、任贤齐、焦恩俊……若是给这一串“文化符号”找一个相同点的话,那就是“眷村”。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宝岛一村》的故事原型就是眷村。眷村本是时局所迫、不得已而建成的“临时”聚居村落,而当初的眷村人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的眷村子弟们已经是台湾软实力的重要象征,甚至可以说很多人也是当今华人文化的代表。
据说刚开演的那几年赖声川在演出介绍里写道“这是一个不说很可能就会随即消失的故事”。而2016年的《宝岛一村》演出介绍上已经看不到这句话了,因为它已经成了一个“大家都想来了解的故事”。
一方面是眷村子弟太有吸引力了:谁不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文化环境造就了邓丽君、林青霞吗?另一方面归功于赖声川和王伟忠用了足够深的心力、足够多的心血来打造了这样一部话剧的上乘之作。
这部戏是笑中带泪,泪未干就又破涕为笑的。
《宝岛一村》讲的是赵、朱、周三家普通人的生活,三家人来自天南海北、来自不同文化背景,机缘凑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同一根电线杆下(条件最不好的赵家就是在两家中间的电线杆下挤着搭了一间房子)。
这部戏的结构很像《茶馆》,故事都是发生在相同的地点(茶馆和宝岛一村),不同的年代(时间跨度都是约半个世纪)。但《茶馆》是地地道道的京味儿,《宝岛一村》则是方音土语大荟萃。由于这丰富的语言种类、丰富的文化背景就产生了无数可笑可泣的故事。
剧中的男人们虽然都算是身份最低微、阶层最普通的市民了,但是男人们依然有指点江山、纵论天下大事的情怀。聚在村口大树下的“时事辩论会”在剧中出现了至少4次,主角是三家的男人和一位操着不知道是哪里方言的邻居。每次当大家热火朝天的讨论一个话题的时候,那位乡邻总是要扯着嗓子阔论一番,前几次大家还真给了“对!”“不对!”这样的“真实”反映,惹得台下哂笑这帮明明听不懂、为了面子还不懂装懂的爷们儿。直到最后一次大家痛骂李登辉这个“小王八蛋”搞台独的时候,终于群情激奋,一不留神就漏了几十年来都没听懂那位邻居方言的底儿。老朱终于一脸恍然地对老周说:长官,原来这么多年,你也听不懂啊!
(这是三位主演冯翊纲、宋少卿、屈中恒排练的场景)
这部戏不避讳历史,让人看到一个真实的台湾。
曾经去过台北旅行,深深感动于街头巷尾的各色当地人温文尔雅、谦和友好的形象。而在《宝岛一村》里,在狭小的眷村里长大的孩子们见到长辈们固然还是要鞠躬,但背地里却是脏话不断:小男孩儿们几乎每天都上演充满流氓气息的打斗,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孩儿们也竟然抽烟喝酒、很多影视中作品的“骂人禁词”脱口而出。
我们会天真地以为从眷村走出来那么多文化名人,那么眷村人自己也一定是无比热爱它的。但是在剧中,眷村二代们成天梦想着要坐船离开,离开这“拥挤得让人窒息”的家;连长辈们也在防空洞里发展私情,“去美国”、“离开这里”是他们幽会时最常挂在口边的话;甚至,村子里还有自我歧视的“不成文”的规矩:眷村的女孩儿要有出息就一定要嫁出去,不能和邻居家的男生好!
在我们一些人的固有印象里,台湾是保护传统文化的优秀典范。但是《宝岛一村》的结尾是眷村要拆迁,政府的一纸命令就要把眷村门前斑驳的门牌号换成钢筋水泥的高楼住宅。我特别喜爱的一位才子方文山曾经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说:台湾政府“从来就不认为那些眷村有保留的价值”,因为他们认为百年以上的建筑才能被认定为古迹,而眷村通常也就四、五十年的历史。看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的道理远未深入人心。有时候海峡两岸的一些地方官员都一样糊涂,一样短视。
平心而论,这部戏的最大优点在于细节丰富,情怀充盈,但其最大的缺点也在于此:它的细节过于丰富、故事过于细致,以至于显得太冗长,第三幕后半段一直到第四幕节奏都过于拖沓,成为略显絮叨的流水账。(在我观看的场次里,身旁就至少有3人睡着过)
因为剧中的所有故事、人物几乎都能在编剧王伟忠的生活里找到原型,王伟忠为了眷村拍过纪录片、出版过书,还制作过长达54集的电视连续剧《光阴的故事》。但是王伟忠认为“电视是速食文化”,所以热切地期望把眷村的故事搬上舞台。
如此丰厚的资料一定是难于取舍的,再加上导演赖声川有《如梦之梦》长达8小时的履历,他们太想把故事说完整、细节说清楚了,但舞台艺术是自有其规律的,观众观赏是自有其情绪的,“过犹不及”的道理真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剧组在演出结束后为所有观众送上了一份口味儿不错的包子。剧中的钱奶奶把一根擀面杖从北平带到台湾,把一手做天津包子的手艺从赵家传到朱家,那种对故土的眷恋、对故乡的一切都充满怀念的情愫化为食物的美好味道,这是一种极高明的艺术表达,其实也是人极真实的本分天然。对于故乡的记忆,往往最后都在“胃”里,就像汪曾祺笔下的炒米和鸭蛋,就像我来到北京很多年,但最想念的还是四川的回锅肉和红烧肥肠。
这部戏有五十余个角色(我看的场次谢幕时一共有25位演员),每一位都是最普通的“小人物”,这些凡人们没有宏大的理想,只有朴素的心愿;没有壮阔的人生起落,只有琐碎的柴米油盐。
戏的最后一幕是老赵“显灵”,他念到自己写给儿子的“自白书”: 生命就像奇迹一样,我何等幸运能和你们一起走这一趟。愿儿子此生不像我们颠沛流离,不知道什么叫战争,一切平安。
而少年时始终想离开眷村的孩子们终于也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这里会拆掉土墙砖瓦,但是拆不掉我们的回忆。
今日头条依然没有音乐链接,但是此刻我特别想听南拳妈妈的《牡丹江》: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
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