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苏子澈,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奇谭”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辉映城一入夜便有万家灯火辉煌。若站在须弥山之巅,登上浮屠塔的顶尖,便可看见城中街道四方排列,屋宇星罗棋布,城西的一处院落每夜都有三十六盏灯奴悠悠长明,那是城主白氏的府邸。
近日,白府闹出了许多怪事。
先是灌溉花草的下人突然失明,随后一片茂盛草树一夜之间枯败荒芜。不出一日,每夜负责在点上灯奴的下人莫名其妙断了手脚。
打坐念经祈福的和尚也疯魔起来,跣足跨出白府,奔走于辉映城街道,将佛珠拆解开来一颗一颗扔给路上的行人。扔完佛珠,这和尚便一路三跪九叩上了须弥山,踏进了浮屠塔。
前脚和尚刚走,后脚便有老仆攀爬上了大门前的石狮身上,惊恐地呢喃着,夭折十五年的小姐回来了。府里下人失明,树木一夜枯萎,老仆“15年前的报应来了”
折腾到第三天,出入白府的法师、道士一个又一个,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本该袭城主之位的白家长子白亦笙却失踪了。
2
辉映城是天洲大陆西北的一座大城,平日四通八达,吸引了无数外邦人前来贸易,因此官道上每日都挤满了人。
身着枣红衣衫的少年在人群中艰难地牵着马,另一只手死死抱着一只绣着金线鱼龙的包袱。肚子叽里呱啦乱叫一番,少年只好用力将包袱朝着肚皮掖了几分,想借此减轻阵阵袭来的饥饿感。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准备得仓促又简略。他牵着的马乃纯种的西域烈风马,但很遗憾。
他不会骑。
白家的独苗,从小身子就不大好。于是少爷从万千呵护中长大,手不能提肩也不能扛。骑马怕摔了,习武怕伤着。长到弱冠之年,家里闹了怪事,父亲生怕这宝贝根子出了事,便安排一众人等护着他出城去临近的城中暂且避一避。
但他心中有些骨气,已经弱冠的人哪能再当小孩子?他趁着夜半悄悄牵了马一路小跑,终于逃离了无微不至的保护,要去证明自己已经能担当大任了。
然后他就被一巴掌拍中了肩膀,疼得颤了颤身子。一回头,嘴里已不由分说被一个姑娘塞进一块又干又硬的馒头。
姑娘拍拍双手白了他一眼,一双碧绿的眸子在长长的睫毛下灵动生仙,“听你肚子叽里咕噜叫了好久,吵得我心烦!”
他被馒头噎得咳嗽,脸也羞得通红。姑娘双手抱胸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若有所思道:“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偷跑出来的!”
白亦笙大惊,忙喊道:“嘘!你不要乱说!”
姑娘噗嗤一笑,眼睛狡黠地转了两圈,“啧啧啧,我就知道你是个大户人家的小贼。前面不远就是关卡处,你说我要不要告发你呢?”
白亦笙连连摇头,目光带着一丝哀求:“不要啊,我是有苦衷的。”
“那我要你这匹马当封口费。”姑娘此刻已经牵上了马,一副早有预谋的模样。
绳子上是白亦笙的手,但这姑娘胆子忒大,丝毫不顾及男女之嫌,将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覆上他的手背。白亦笙整个人一激,他从没有触碰过姑娘家的一双柔荑,只好满脸通红摇头道:“可是我要去的地方很远,我需要这匹马。”
“你要去什么地方?”
“我要去须弥山,浮屠塔。”
她松开了手,绿眸似笑非笑瞧着他,“好巧,我也要去须弥山。”
她转身一脚踩上马蹬便上了马,他已经做好了灰头土脸为她牵马前行的准备,却瞧见她伸出一只手,“呶,上来吧,我带你去。”
马背极高,他平日得由人搀扶着才敢坐上去。但鬼使神差,他还是怯怯地捏住她的手,身子一飘便被她拉上了马。尚未来得及惊讶,她已经将他的手环在她腰间。她拉紧了缰绳,马儿一声嘶鸣,扬尘而起。
3
“我叫染秋。娘亲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刚好是秋天,树林里的枫叶被秋日微风染红了一片。”
白亦笙双手捧着溪边的水往自己脸上扑去,清凉感席卷了脸颊。清澈的溪水泛着涟漪,他似乎从其中若隐若现地瞧见了那双绿眸,然后是绾成双鬟的发髻映入眼帘,灵俏可爱,宛如一只林中跳脱的小鹿。
他抖抖自己的脑袋,又捧起一汪水擦脸,分明是幻觉。可脑子里却开始回荡起她说的话。
她叫染秋,生于枫叶红染的秋天。他追问她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她说,后来母亲死于另一个秋天。
“呆子!吃饭啦!”她的声音如清泉激石般清冽。
白亦笙站起身来,引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滴,朝着一旁的院落走去。此时已经入了夜,微风瑟瑟吹着。
方才在夕阳刚落的时候,染秋发现此处有临溪院落,便勒马在此落脚。院中只住着一个老妪,一张口便要十两银子,否则就关门拒客。染秋不服气同老妪争辩几句,她的道理尽是歪理。
“我们二人是佛祖座下的金童玉女,你若好生供奉,当积大德……”
染秋话音未落,老妪便啐了一口,“呸!哪来的狐媚子……”
白亦笙边听边忍不住发笑,便抓住染秋的胳膊,将她挡在身后对老妪道:“十两就十两,但你不许再欺负她。”
染秋在他身后嗤嗤地笑,双眼狡黠地瞧着他护着她的模样,心情愉悦得很。
待他和老妪商量半日,她才开口问道:“呆子,你为什么要去须弥山?我听说浮屠塔里有很多妖魔鬼怪的,你不害怕吗?”
“那你又为何要去须弥山?”
染秋垂下头来,绿眸中一片水雾弥漫,低声道:“我想去求须弥山的和尚超度我爹娘。这些年,他们在地下过得很苦。”
白亦笙一时怔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抚她的脑袋,“我陪你一同去,如果有妖魔鬼怪,我会保护你的。”
二人在院子中落了脚,床铺虽然整齐,但只有一间屋子,一张小床。
“我睡地上。”白亦笙一见到这张小床便脱口而出。
染秋点点头,朝着老妪索求另一床被子,却得到一句冷冷的“没有”。
染秋破天荒没有生气,反而是一脸促狭地笑,若有所思地盯着白亦笙,他的脸蹿得通红。
他的脸越红,她的嘴角便弯得越发愉快。明明是那么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他却觉得这目光令他周身燥热,这才忙要去溪边洗脸。
染秋瞧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真是个呆子。”
黄昏后,染秋准备了晚饭。桌上几个素菜和一碗汤,色泽黯淡无光,品相十分难看。染秋双手托腮,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白少爷艰难地举起筷子,将一片笋往嘴里放。只一嚼,鲜嫩又软滑的味道从舌尖开始扩散,他的味蕾开始臣服。
“好吃……”他迫不及待夸赞染秋。
染秋果真十分高兴,又举筷夹了另一道菜递至他嘴角,轻笑道:“尝尝这个。”
好一顿饱餐,白亦笙意犹未尽地拿起调羹喝汤。桂花的清甜香味弥漫在舌尖,他惊叹道:“原来是一碗桂花赤豆羹。”
他目光灼灼瞧着染秋,突然眼眶泛起微红,“桂花赤豆羹是南方大盛王朝的佳品。自我娘过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尝过它的滋味儿了。”
染秋笑盈盈地带他去溪边洗碗筷。
他从小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一次竟然尝到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味。
他微微侧身看着水中少女的倒影,她开始哼起了不知哪里学的小调,声音清丽婉转。月光极亮,他看着她的侧脸。距离极近,他能看见颀长的睫毛在她眼睛上扑棱着,仿若欲飞的蝴蝶。他瞧着瞧着,竟不知自己的一颗心被这红尘俗世飘飘然骗了去。
入了夜,二人回到了房间,白亦笙笨拙地爬上了简陋的木桌。他将头枕上去,样子怪异难受,染秋只轻轻哼一声“呆子”,便自顾自脱去了外衫挂在床头。她将抹胸长裙撩到膝盖上方,坐在床沿来回晃荡着两条腿。
白亦笙陡然瞧见两条白皙修长的光腿,一时血脉喷张。他慌忙闭上眼,脸一点一点涨红。
染秋从床上跳下来,赤足走近桌子,捏住了他的手。白亦笙唇上传来一阵温软濡湿,他惊慌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双水盈的绿眸,眸中倒映着他的眼睛,一重一重让他迷失其中。她的睫毛同他的痴缠在一起,他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
他呆呆地迎着她的动作,任凭她撬开他的唇齿,舌尖在他唇齿间跳舞。他闭上眼,陷入了沉沦。
4
“公子被妖邪缠身,需要除妖。”崇明和尚双手合十,手中却没有佛珠。
多日前,他受师兄所托去辉映城白府诵经镇妖,但妖邪之气反而越发深重。
他深知自己道行太浅,为避免铸成大错,崇明不敢停留,只得留下法阵牵制妖魂不得进入白府,沿途四散佛珠庇佑百姓。
随后他赎罪般三叩九跪回到了浮屠塔,求师兄借他一些法力来力挽狂澜。
法力借到之时,白亦笙也独自一人骑着马上了须弥山,带着崇明和尚一同回到白府。
一进府,崇明便四处查看白府的院落与佛堂,法阵并无强行闯入的痕迹,看来作祟的妖畏惧法阵。随后法阵渐渐消散,白亦笙开始口吐白沫,腿软无力,只能躺在床榻上。
崇明在床榻前说要除妖,白亦笙连连吃力地摇头,挣扎半日才争辩道:“不……她不会害我……”
他颤抖着伸手,想抓住和尚的衣袍,眼神满是恳求。
崇明皱眉,“你早知道她是妖?为何给她机会害你?”
白亦笙轻笑两声,脸色苍白得有些骇人,他指着和尚道:“你是个……和尚,自然不懂,世上情为何物。”
崇明叹了口气,为白亦笙盖好被子,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门。
房门一闭,白亦笙在昏昏沉沉中闭上眼睛,很快便进了梦里。
那天他被染秋的一个吻带上了仙境。
他以为那一切都在他的幻觉之中,幻觉里……染秋的小脑袋瓜贴在他胸膛上,他的心“咚咚”直跳,跳得有些不真实。
醒来后,他的身边却没有人了。被衾变成了一裹草席,睁眼一看,哪有什么临溪院落、农家老妪,只有一间呼啸着风的茅草屋。
染秋仿若从未存在过,但他仍旧记得那双碧绿的眸子灵动地瞧着他,记得她的小手触碰他时那酥痒的感觉,记得那碗桂花赤豆羹的香甜美味。
白亦笙陷入了无尽的昏迷。
崇明暂未找到妖的藏身之处,白府上下大乱。崇明让所有人将近日发生的事再说一遍,才知道他回须弥山后,有人说起了十五年前的旧事。
崇明坐在城主身前,眼神澄澈相对,双手合十道:“若不知前因后果,贫僧亦无能为力。”
城主长叹,“大师随我来吧。”
崇明走在城主身后,进了他的房间。
房内一应古董物件皆十分奢华明丽,但都抵不过一件引人注目的宝物——床前的一架屏风。
约莫有了些年头,木架与画布皆有着一股岁月砥砺的陈旧感。屏风上画着的两片巨大的蝶翼,色彩斑斓。画的纹路没有岁月的痕迹,依然熠熠生辉,仿若是两片真的蝶翼,随时可以翩翩飞舞。
“这是内人留下的遗物。”怕崇明没有听明白,城主解释道:“内人不是凡人……她是一只蝶妖。”
崇明走近那架屏风,抬手轻轻摩挲着那双蝶翼,天洲大陆有许多妖族,巨大的蝶翼生得如此曼妙,必然是世代生活在枫林中的羽蝶族。羽蝶族生性温和,好与人为善,且全身都是宝贝,时常被捕获追杀,但从未有冤魂作乱。
“我知她是妖,但她生性柔和,从不会害人。将她娶回家后,她与我白氏满门都相处得极好。我本以为此生无子嗣,然她执意艰难地生下笙儿。笙儿没有继承她的一汪绿眸,处处同常人无异,我们以为这是上天眷顾,因此后来又生了个小女儿。”
“离小女出生已过了十五年了……那年恰逢城中大旱,粮食颗粒无收,百姓陷入饥荒。当时辉映城还是小小属国,哪里能交上给朝廷的供奉?大盛皇帝疑心甚笃,派五万精兵前来围城……”城主低下头,声音微带沧桑。
崇明等着后来的故事,城主却哽咽出声。他鬓角早已生了白发,抬眼望着眼前这个无红尘俗念的素衣僧人,苍老的眼珠沁出了几滴泪,“大师可去翻翻辉映城志,便知后来的事了。”
崇明瞧着蝶翼,突然心下一惊,双手紧紧捏住了衣袍。
城主若爱他的妻子,又怎么可能亲手剥下她的蝶翼做成屏风?它是羽蝶的翅膀,折翼的羽蝶无异于人被砍断了双手,这该是何等的残忍啊?
他飞快地在书架上找到那本泛黄的城志。
“宣明六年,辉映城大旱无收,未交供奉。盛帝疑心,遣精锐之师围城。兵临城下十二日,城主供奉稀世珍宝,共夜明珠六十六颗,绝品刺绣三十三幅。帝大喜,撤兵南下。同年冬月,城主秘率精锐之师出城,奇袭附近四城,商议良久后决定以五城各自为邦,互为盟友,与大盛朝南北对峙,各不相犯。次年改年号,为辉映元年。”
夜明珠六十六颗,绝品刺绣三十三幅……
崇明的额间冒出涔涔汗珠来,传闻羽蝶族浑身是宝,目似夜明珠……
他回头又瞧一眼那扇屏风,竟不由得腿一软,从小在浮屠塔修炼至今,他尚且还未见过人间有如此残忍之事,三十三幅刺绣,竟是活剥了三十三只羽蝶的蝶翼!
城主抹去眼角的泪,“大盛朝退兵那一日,我尚未满一岁的女儿,在那个秋日轻飘飘地倒在我身上,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阿弥陀佛。”崇明长叹一口气,方才他已动用了从师兄那借来的法力,闭上眼将自己置身于十五年前的这里。一幕幕场景从他脑海中翻飞而过,他旁观着白府的庭院中那一群翩翩飞舞的蝶。
后来它们一一死去,只有一只幼蝶活了下来。庭院的花开了又谢,花瓣上再也没有飞舞的蝶群。
身为僧人,本不该有如此悲伤的情绪。但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微微湿润。
5
入了夜,崇明在院中点起一盏明灯。今日他吩咐了白府上下所有人,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这几日无人点燃灯奴,但两个灯奴座内却有光若隐若现。
崇明举着灯,一步一步走近那发亮的灯奴。光线十分柔和,泛着碧幽的色泽。他朝内一看,果真是两颗极圆润的夜明珠。想必它们便是城主夫人的眼睛,已经过了十五年仍旧熠熠生辉。
崇明轻叹一口气,举着灯转身踱步去了白亦笙的房间。
白亦笙尚且还在昏沉之中,寂静的屋中只能听得他平缓的呼吸声。崇明的灯举在了他的脸颊上空,崇明低头轻声道:“出来吧,若是你不想害死他。”
灯罩内火苗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仿若受了极强烈的风。崇明的手震颤了片刻,才用力定了神。
这是师兄给的引妖灯,只要照着妖的藏身之处便可会生出一股无尽之力,将其引出来。
羽蝶族总被人追捕,因此他们擅长以情入梦。若是令人生了情,羽蝶族便可进入那人的梦中,遮掩自己的气息。她正是由此破了法阵。
白亦笙轻笑,梦中,染秋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了一大片美丽的枫林,正逢秋日,微凉的风吹拂着脸颊,也吹起了染秋额前的碎发,她咯咯直笑。
枫叶极红,在风儿中微微摇曳。染秋仰着脸瞧他,一脸张扬笑意,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目光灼热,眼睛里似有一团枫叶燃成的火,烧得他满脸发红。
“你有没有喜欢我?”染秋撅起了嘴,一双碧绿的眸子盯得发紧,她的手开始摇晃他的脖子。
他离那双眼睛更近了。他想起了白府院落中的那只翩飞的蝶,也想起了临溪院落的那一丝红尘烟火气。
“什么是喜欢?”他羞羞怯怯。
“就是你每天都想看见我。让我陪你去很多很多地方,你要吃我煮的菜才觉得吃的是好东西,旁人给的一律没有我的好。”染秋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得气喘吁吁。
他没再犹豫,心扑通扑通跳着,他未给她喘气的机会,便压唇吻上去。
喜欢?
他知道她是妖,她是他院中的那只小蝴蝶呀。他是熟悉她的,他是喜爱她的。
那是他的小秘密——只要入了梦,他的眼睛便能看见梦中人的原身,应当是母亲遗传给他的血统起的作用。
很小的时候,他就在梦中看见母亲身后有一双美丽的蝶翼,那般光彩照人。
若现在也是一个梦,他宁愿他永远沉浸在梦中不要醒来。
那吻很长,也很热烈。他以为自己到了天荒地老,可再一睁眼,染秋又不见了。一切仿佛是一场幻觉,他惊慌失措地在枫林中奔跑,却怎么也寻不到她的下落。
染秋此时正捂着胸口坐在白亦笙的床沿上,瞪着崇明手中的灯,冷哼一声:“原来是你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和尚!”
崇明面无惧色,只是淡淡道:“蝶妖,收手吧。”
“我没有害他!”染秋仰起头不服气道:“至于那两个坏人,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他们曾经怎样对待我的族人,我便怎样对待他们!”
崇明摇头道:“若我所想没错,断了手脚的小厮曾经将你族人的蝶翼割下,失明的仆人曾捧走他们的眼睛。”
“我的法阵压制住了你,所以你费尽心思藏在白公子的梦里,才能回来破了法阵,继续报仇。你若想杀了白城主,早可动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崇明淡淡道。
染秋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她胸口憋闷间难忍着吐出一口血。这血海深仇是如此难受,如此痛楚。
她含着咸咸的眼泪恨恨道:“杀他太便宜了他。我要重现十五年前的场景,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屠戮我全族、杀死妻儿的罪行!那时我尚且幼小,羽翼未全得以逃过一劫。我亲眼看着一整族人被剜去双目,割掉羽翼,奄奄一息地躺在石头上。”
“白府的夫人也是一只羽蝶,可是多么可悲!她挚爱一生的夫君,竟然也用同样的方式杀了她,她的女儿——未成形的羽蝶失去母亲的庇护必死无疑……”染秋泣不成声。
“错。”崇明的眼睛悲悯地看着少女,语气平静道:“我以法力窥到了十五年前的往事。若我告诉你,白城主并未参与杀戮呢?”
“怎么会?我亲眼看到他们……”
“羽蝶一族皆有法力在身,凡人如何能屠戮这么多羽蝶族人?”崇明目光炯炯,“偌大的白府,只有夫人有法力……”
染秋愣了片刻,她知晓僧人不打诳语,手指颤抖半日才难以置信地大笑几声,声音悲戚,“好……好……我明白了,原是夫人为了自己的情郎杀了我们全族?”
“又错。”崇明长叹一声,“当年大盛王朝兵临城下,夫人百般忧虑。你们一族的族长自小爱慕夫人,为分其忧,才想了这个万不得已的法子,以羽蝶族为宝物献出去。是他亲手施法杀了族人,和他自己。只留下你这个孩子。”
“原来……”染秋的泪滴滚滚而下,她剧烈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来,“竟是族长!”
“再错。”崇明递出一段衣袖,轻轻拭去染秋嘴角的血痕,“你可有想过,羽蝶乃妖族,为何可生活在白府的院落中?”
“你们本生活在一片枫林之中。有一年枫林被大火熊熊燃尽,族长带着族人投奔白夫人。若无族长的带领,羽蝶一族早就被烧成了灰烬。”
“羽蝶族生性温和,若有大恩必思相报。当年白夫人收留庇护了这么多羽蝶族人,是滔天的大恩。他们的死,一是自愿报恩,二是保护百姓。当时情势危急,若是开战,五万精锐入城杀戮,城中将有无数鲜血横流。族长想了这个法子,全族便以死拯救整个辉映城。”
崇明闭上眼,心中涌起一股难忍的伤悲,“后来,夫人看见族人都成了这副模样。她痛不欲生,决意与族人同生死,她自剜其目,自断其翼,承受的痛苦更加剧烈。她本以为幼女也同长子一样生为凡人,却不知幼女是一只羽蝶,失去了母亲庇护而早夭。”
“你说这一切,究竟该恨谁呢?”
6
染秋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她垂首啜泣,最终发出一声悲戚的恸哭,祭奠这些年的怨恨痴缠。
这一年她的法力终于有了更大的威力,终于能够有能力报仇了。她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仇,本不该存在。
崇明伸手探了探白亦笙的额头,十分滚烫。他借着火光看到白亦笙的身子在不断抽搐。
“啊?为何会这样?我都已经从他的梦里走了出来……”染秋大惊失色,捏住了白亦笙的手。
崇明冥思片刻,尚未说话便见染秋一张小脸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她哀求道:“和尚,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羽蝶族擅以情入梦,但白公子身上也有羽蝶族的血统,若有人对他生了情爱,他也能进入那个人的梦,不是吗?”
崇明轻轻喟叹道:“他对你生了情,你入了他的梦。可你对他也有情,他便陷进了自己梦中的你做的梦。如今他深陷梦中之梦,已是情根深种。但他终究是个凡人,没有羽蝶族出入梦境的法力,只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染秋怔然,她怎能知……怎能知这颗凡心,已翻搅红尘,陷入情海?
其实她从小同他一起长大,只不过他在明处,她在暗处。那时她念着他是夫人的儿子,生怕他也被人所害,便总是环绕在他身侧。
他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站在廊前对着花朵伤春悲秋,亦会伸手,让那只翩翩飞舞的小蝴蝶在他手心上停留。
他每年都要在春天夸赞她一句“你真好看”,也会在秋日凉风袭来的时候目送她离去,她会躲在某一座灯奴内度过寒冬。
他总是在不断经历生病和受伤。每每他卧病床榻,她便从窗户的罅隙飞进来,停落在他的枕边陪伴他。每逢他出门,她便用微弱的法力幻化成人形,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若有人敢欺负他,她便要施着各种拙劣的小法术保护他。
他幼时在院中骑马曾摔得腿断了三个月只能坐着修养。她便日日携着一缕花香来陪伴左右,有时停留在他手中泛着墨香的书页上,有时趴在他肩头瞧他侧脸。
他从小便生得粉雕玉琢,是个极漂亮的小公子。他曾歪着脑袋在书页上画上两笔极丑的蝴蝶花样,极认真地在她面前小声细语,似乎生怕别人听了去。
“我叫阿笙,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不敢同他说话,但她的心里不知轰轰烈烈预演了多少次。
她很想告诉他,“我叫染秋。”
生于枫叶染红的秋日,无数曾陪伴你度过的秋日。
7
“我一旦开始施法,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你可想好了?”崇明手中捧着一枚佛珠,目光平静地望着眼前的蝶妖。
染秋举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道:“想好了!动手吧!”
“等……等等。”她带着哭腔念念有词小声道:“佛祖,染秋再错一次,一次就好了……”
她大步走到白亦笙躺着的床榻前,伸出手抚摸他苍白的脸,小声说着:“呆子……我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俯下身去,轻轻在他额间印了一个吻。
崇明轻轻叹了口气。世上男女痴爱,他总是看得不甚明白,却懂得这些痴爱若是一步错,便会步步错,直到陷入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死局。
“和尚,动手吧。”她已站起身来,努力地平复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却难以遮掩满腔的悲怆。
白亦笙陷入梦中之梦,寻常的法子已经无法让他清醒,唯有斩断其中一人入梦的情丝。梦若是断了,他便能醒来。斩断情丝,便是抽走其中一人关于对方所有的记忆,好的,坏的,从前的,现在的。
染秋独自一人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最后选择了让崇明抽走白亦笙的记忆。
和尚在一旁开始施法,她抱着膝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泪水如决堤般止不住,她将自己的衣袖捏得发皱,恍然间听得背后的人在神情迷惘中大喊了一声。
“染秋!”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依旧在昏迷之中,但他的眉皱得很紧,全身都在抽搐,似是在经历难忍之痛。
“染秋……染秋……”
幼时的记忆在白亦笙的脑海中翻滚,一幕幕都纷纷袭来。
他记得的,每每出了白府大门,总会有个梳着双鬟髻、穿着绿衣裳的小姑娘远远地瞧着他。他很想同她说话,但只要他走近她,她便要躲藏起来。
只有一次,他与同伴踏春时被人群拥挤得难受,她终于走到了他身边。她一言不发地牵起他的手,朝着人群外走去。那一天他身上毫发无伤。
那个夜晚他梦见了她,看到了她身后斑斓的蝶翼,与院落中那只小蝴蝶一模一样。他知晓她在保护着他。
她却不知,她有多幺小心翼翼地呵护了他多少个年头,他就有多尽心尽力地呵护她那么多年头。
记忆一丝一毫在慢慢消逝,他想起了有一年冬天,他与父亲争吵了许久。那天他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但他很高兴,因为他最终还是成功地在灯奴里搭了一个温暖的小鸟窝,他想让她的冬天过得暖和一些。
“染秋……”他的身子来回翻动,她的心也被来回翻搅着。
她狠狠咬住嘴唇走出门去,飞快将房门关上,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她不知道该跑去哪里,只是拼命地朝庭院的角落中跑去,她不敢回头。
她害怕一回头,她就会不顾一切礼仪道德,她会再犯下大错,不顾一切地痴缠在他的梦里,自私地将他留在只有她的梦里。
一只蝶跌跌撞撞地飞往灯奴内,将自己的羽翼张开躺在夜明珠上,风凉飕飕地冲撞着她。她痛苦地想着,她不能再有所纠缠,她不能毁了他的一生。
他不仅仅是她的阿笙啊。
他是白亦笙,是光彩照人的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脉,是辉映城主的儿子,是辉映城未来的主人。
和尚说,若是他陷入梦中醒不来,他会渐渐走入死亡。
和尚还说,他是人与妖所生的孩子,身子骨终究与常人不同。所以他才会那么容易受伤。骑马会摔伤,打马球会跌倒,一生病便有几个月都无法出门。
“小僧会把白公子关于你的记忆封存在这颗佛珠之中,若你愿意带着它为白公子祈福,便能让他的后半生少受些折磨。”
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原来……只要她此生尽力,他便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他会娶妻生子,会得到人世间所有的幸福。
也会永远忘记她,永远不再想起旧事。
过了许久,崇明找到灯奴中的染秋,轻声道:“他已经醒了,现在尚且记忆混沌,若你愿意,可以去见他一面。”
染秋站得远远的,只瞧了他一眼便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白府的大门。她的背影在月光下十分萧瑟,他却看不见。
僧人崇明双手合十,同白亦笙告了别,便趁着夜色离开了白府。妖孽作祟之事再也没有发生过,白亦笙更像完全忘了这回事,再也没有一丝记忆。
8
浮屠塔上,崇明带着身后的小蝶妖跪在佛像面前。染秋十分虔诚地双手捧着怀中的佛珠,郑重地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
“染秋愿虔诚修行,每修一分善行,便为白亦笙多增一分福祉。求佛祖保佑他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9
她后来并不是没有见过他。
有时她会出现在辉映城中的某一个角落,一如幼时那样,静静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远远地看着他。
看着他同美丽温柔的世家小姐成了亲,大红的喜服刺得她眼睛很痛。锣鼓喧天中她也曾流下两滴热泪,但她还是高兴,高兴他的福祉又多了一分。
看过他在上元节的夜晚携妻带子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他的手中抓了一只虎头面具,戴在脸上百般逗弄他的孩子。
也瞧见过他身着一袭浅青衣衫,独自一人站在白府的庭院中,瞧着一院的草木轻轻喟叹,一如他幼时那般伤春悲秋。
他的孩子要请先生教书的那一日,他童心大发,将自己幼年读过的书从箱子中搬出来放在院子里,就着阳光一本一本翻阅着。
他看见了自己胡乱涂鸦的蝴蝶,记忆中似乎有只蝶总是与他嬉闹玩乐。但那记忆转瞬即逝,他很快被孩子的玩闹声吸引,便将那本书放在藤椅上晒着太阳。
染秋的眼睛被阳光灼得发烫发红,她施了个小法术偷走了那本书。瞧着他曾经稚嫩的笔画,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虽然崇明和尚在整日教她佛经道理,但她从来就没放下。她不想放下,她还是会哭会笑,会快乐也会痛苦。
染秋闭上眼睛,紧紧捏住了那颗佛珠。
她只是想岁岁年年看着他平安喜乐。
她不会打扰他,她可以站得很远。
远到咫尺天涯,远到这一生都无法跨越。(原标题:《岁岁年年蝶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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