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生花【浅墨】
昏暗潮湿的地下囚室中,散发着浓浓的刺鼻的恶臭气味。
一缕昏黄的光自囚室里唯一出口处,石门上的小洞上透进来,照在潮湿石板地面上匍匐着的一个小女孩的身上。
小女孩衣衫褴褛,露在破烂衣裳外面的四肢,消瘦而苍白,一头海藻般长而微卷的发,将一张小脸遮去了一半,只露出的下半张脸,有着动人心魄的美。
正值入冬时节,青石地板潮湿且生满了青苔,那种刺骨的冰冷可想而知,但小女孩却似乎并不畏寒,静静趴在地上安然睡着,似睡在柔软和暖的丝衾锦被上一般,脸上的神情安宁而餍足。
囚室中一片死寂,只有小女孩平稳轻柔的呼吸之声在空中回响。
突然一阵极细的窸窣之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一只仓鼠自石门的小洞上爬进了囚室,顺着石门滑落到青石地板上之后,瞧了瞧熟睡的小女孩,便悄悄往囚室的一个角落里爬去。
就在仓鼠即将到达囚室角落的时刻,突然被一只消瘦而苍白的小手捉住。
小女孩坐在石板上,举着手中的仓鼠,对着囚室中唯一的一束昏黄光源,瞧了瞧。
见那仓鼠在她手中奋力挣扎,一脸狰狞恐惧的模样,小女孩噗嗤一笑,拿手指戳了戳仓鼠的额头,对那仓鼠道:
“小仓鼠啊,算你走运,你花楹姐姐今日肚子还不饿,且饶过你这一回。不过你可不能再惦记我娘的那点东西了啊!”
说罢,小女孩将仓鼠从石门的小洞上扔了出去。
小女孩只记得自己叫花楹,跟着娘亲姓花,六岁那年被关进这囚室之中。
至于被关了多少年,她数不清了。
借着囚室里昏暗的光,可以看出囚室墙角处,其实是一堆森森白骨。
那是她的娘亲。
她六岁那一年,亲眼看见自己的娘亲被一个看起来极为高贵典雅的女人砍了四肢做成了人彘,亲眼看见自己的娘亲在她的面前活活痛死。
她苦苦跪求了那个女人三天三夜,那个女人才答应让她娘的尸骨在这囚室中陪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了,娘亲的肉身早已腐烂,只给她留下了这么一堆白骨。
尽管如此,这也是她的全部。
花楹放走小仓鼠后,走回到墙角,在娘亲的白骨前坐了下来,背依着墙角,消瘦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指,拾起娘亲的青丝,在手中编着小辫子。
她懂得的不多,六岁之前,跟娘亲生活在乡野之地,母女两个相依为命,本来过得是无忧无虑的生活。
突然某一天,那个长得极为漂亮高贵的女人,带了一群人闯进她家的小院子,将娘亲和她一起抓到了这里。
之后,她娘亲便被那个女人活活折磨而死。而她也被囚在这里,再也不见天日。
那个害死她娘亲、囚她多年的女人,她只知道旁人都喊她:“昭华公主。”
却听一阵地下囚室大门开启的吱呀声透过死寂破空而来——
花楹心中一惊。
握着娘亲青丝的手一滞。
这个时候进囚室来的人会是谁?来做什么?
来要她的命的吗?
在这囚室中,花楹虽一直过得生不如死,但她并不想就这么死了。
她六岁之后就没见过阳光,没闻过花香,没听过鸟鸣,没有尝过自己煮的饭菜味道。
娘亲说她的名字叫花楹,是因为她的骨子里,藏着一种花儿。
每个灵族的后人,骨子里都藏着一种花儿。
娘亲的骨子里藏着的是曼陀罗。
她的骨子里藏着的花,连族中长老也看不透,那是一种什么花儿。
长老说,这样的灵族骨骼,是整个灵族族人中,最有灵气的骨骼。
娘亲当时怀抱着刚刚出生的她,望了一眼屋外开满蓝花的楹树,便给她取名为花楹。
花楹还没有亲手手刃杀母仇人,没有让折磨了她这么多年的昭华公主生不如死,她的命珍贵着呢,可不能轻易就死了。
花楹浑身紧绷着,握着青丝的手指因为紧张几乎陷进掌心的肉里去。
却听那脚步声离囚室越来越近,似乎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人。
花楹听得出,那徐徐而来,沉稳优雅的木屐击响石板路的声音,正是她的死对头,昭华公主。
昭华公主不是要几日之后才来找她的吗?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来?
花楹越发的紧张。
囚室的石门被打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六盏华丽明亮的宫灯鱼贯而进,极有秩序的分立囚室两侧。
木屐缓缓踏在囚室青石地板上,声音清脆而沉稳。
穿着木屐的女人,一身枣红绣金凤缀满金刚石珠宝的华裳,极为华贵张扬。
斜飞凤目凌厉扫了一眼囚室,染了猩红唇脂的薄唇微微上扬一个极为优雅的弧度,一张鹅蛋脸看起来既精致美丽又高贵大方。
此人正是月溯国长公主——昭华公主。
花楹手中握着娘亲的青丝,挺着脊背立在墙角处,将她娘亲的白骨挡在身后。
她虽然不知道昭华公主此时进囚室来做什么,但是,昭华公主没有像平时那般,在身边带了一个山羊胡子的大夫来,肯定不是来取她的血的。
昭华公主进囚室时,那凌厉眼光在墙角处她娘亲的白骨上扫了一下,这一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花楹的眼睛。
她怕昭华公主会连她娘亲的白骨也夺走,花楹誓死守护住她在世上这唯一一丝牵绊。
若有生之年,她能从这里逃出去,定要为娘亲寻得一方安静之地,让娘亲入土为安的。
昭华公主见到瘦小的花楹那一副誓死捍卫白骨的样子,顿觉讽刺至极,她往前走了两步,淡淡道:“滚开!再敢挡在本宫的面前,让你生不如死!”
“不让!”
花楹双目如刀,刀刀剐在昭华公主的脸上。
她对面前这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却奈何自己连自保之力都没有。
“滚!”
昭华公主并没有好的耐心,抬手,一记耳光在花楹脸上重重落下。
顿时,花楹被打得趴在地上,苍白瘦弱的脸上顿时留下鲜红的五道指痕,苍白唇角流出一丝鲜红血迹。
昭华公主抬起脚,木屐狠狠踩在花楹的肩头。
花楹只觉得那碎骨一般的剧痛从左肩处传至浑身四肢百骸,痛得她浑身颤抖起来,冷汗涔涔直冒。
昭华公主见到脚下的小女孩脸色煞白,却死死咬着唇,连哼一声都没有,那一双黑眸中的坚韧却刺痛了她。
她的女儿,怡宁郡主,若有这个死女人生的女儿这般的顽强,也不至于让她操碎了心。
昭华公主抬腿踢开挡了她的路的花楹,径自走到墙角那堆枯骨前。
“玉衡子果然没有骗本宫!今日是这女人死后满六年的日子,果然,她的枯骨已经有了变化了!哈哈哈!”
昭华公主突然厉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回荡在囚室里,甚是刺耳。
花楹挣扎着爬了起来,追着昭华公主往墙角走去,却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
墙角上,陪伴了她数年之久的,她娘亲的那堆白骨,突然变得透明起来,自骨头处散发出星星点点的淡蓝色光来,似夏夜中,那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一般,一闪一闪的亮着。
“娘!”
花楹不能接受自己的娘亲就这般在她眼前化成光点,朝墙角枯骨发疯似的扑了过去。
“还不捉住这疯丫头!”
昭华公主对身后随侍一声叱喝。
下一刻,花楹被两个丫鬟死死钳着双臂,动弹不得,只剩一双脚在空中轮流猛踢,却也是徒劳而已。
“娘亲!”
花楹哭喊得厉害,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娘亲在她面前化作光点。
那些蓝色光点一点一点自白骨上冒出来之后,在空中飘浮一阵,便缓缓落在尸骨心口处的位置上,一点一点的沉积着。
直到那堆白骨悉数化成了蓝色光点,沉积的光点却形成了一朵冰蓝色的极为冷清耀目的怒放的花朵。
花楹呆呆望着那朵花,也不知道为何脑中便闪出了对于这朵花的所有东西,潜意识里,她认识这朵花,这是娘亲骨子里藏着的那朵花儿——冰蓝曼陀罗。
灵族中人,生前对自己的爱人有多爱,枯骨生出的花就有多美。生前对自己的爱人有多恨,枯骨生出的花就有多恨。
许多年之后,花楹还记得娘亲白骨生出的这朵冰蓝色的花,是曼陀罗中的极品。
是至情至爱之花,也是绝情绝爱之花。
是所有她们一族中人枯骨生出的花中的,至毒之花。
昭华公主冷笑着掉过头来,指着她娘亲的白骨所化的花朵,看着哭泣的花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花楹摇头。
“这朵花名冰蓝曼陀罗。只有你娘的骨,才能生出这般至毒之花来。”
花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忙问道:“你一直想要这朵冰蓝曼陀罗?你今日来,便是掐算好了,我娘的遗骨会在今日此时生出曼陀罗花来?”
昭华公主冷声一笑,走到花楹面前,食指抬起花楹下巴,犀利目光在花楹脸上逡巡片刻,啧啧道:“从未好好细看过,还真是美人胚子啊!只可惜,你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这囚室中度过一生,也算是你的福气,谁让世上只有你的血,才能救我的怡宁郡主?”
花楹恨恨盯着面前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问道:“你每十天来放我一次血,就是为了救你的怡宁郡主?”
昭华公主冷笑道:“你以为呢?若不是你还有用,本宫会留下你这孽障?”
这么多年来,昭华公主每隔十天就会带了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大夫来囚室里“看”她。
每次那山羊胡子大夫来的时候,会将她带离囚室,将她带到旁边一个干净的石室里,昭华公主身边的侍女会过来给她将浑身上下洗漱得干干净净的,然后用一张软席子包了,将她抬到一张石床之上。
待她平躺在石床之上,那山羊胡子大夫就会拿着一个琉璃制成的瓶子过来,那琉璃瓶子的口上塞了木塞子,木塞子上穿着一根鱼肠样的管子,鱼肠管的另一端,绑着一个露着森森寒光的针。
那针比娘亲用来绣花的针大了许多,中间是空心的。
山羊胡子大夫拿了那琉璃瓶子走到她身边之后,会查看一下她的胳膊,看她左右两个胳膊哪一个看起来顺眼一点,便会将那粗粗的针插在她哪一只胳膊之上。
然后,她便见到自己身上殷红的鲜血,缓缓通过针头自鱼肠管子流入那琉璃瓶中。
这件事刚开始的那一阵子,她会头晕得厉害。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习惯。
当她的血注满那琉璃瓶子,山羊胡子大夫便会拔掉针头,然后喂给她一粒丹药。
她吃了那丹药,会昏睡两日。
两日之后,便会有人从囚室石门的小洞上,给她递进来许多吃的。她可以几天不用饿肚子。
花楹其实也猜到,每隔十日,昭华公主必带人来取她的血肯定是大有用处。
只是没想到这用处,却是因为昭华公主要用她的血来救那个怡宁。
既然如此,她若是不能从这囚室中出去,便绝食饿死,也不再让自己沦为那个救仇人的人!
花楹这般想。
却听得囚室外突然一道极为轻细的响声传了进来,就似蝙蝠轻轻落在石壁之上发出的声响。
花楹这些年在囚室中练就了极好的听力,比昭华公主这些人的听力不知道好了多少倍,早已知悉囚室之外的动静。
突然,一阵冷风席卷进囚室之中,六盏宫灯中的烛火随着一阵摇晃,一个黑色人影已窜入囚室之中,疾风一般驰过昭华公主身侧。
下一刻,墙角那朵熠熠发着冷光的冰蓝曼陀罗,已落入了一个黑衣人的手中。
“你是谁?竟敢入长公主府的囚室中来盗冰蓝曼陀罗花?!”
昭华公主见状,早已放开了花楹,抽出腰间一双软剑,挽了一对剑花,朝黑衣人刺去。
花楹这才看清黑衣人,不过也只能通过身形判断,来人是个年轻男子。
因其一身上下穿着紧身的夜行衣,脸上带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左手中握着花楹娘亲枯骨所生的曼陀罗花,竟隐隐透着说不出的邪魅气息。
那男子似乎并未打算跟昭华公主纠缠太久,右手中已多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
执剑的手腕一抖,已轻易将昭华公主一双袭向他门面的软剑拨开,再就势往前极为霸道一送,只听一声兵器断裂的脆响,昭华公主手中的一双软剑已瞬间断作两截。
那跟随昭华公主进囚室掌灯的六位侍女,此时,早已搁下手中宫灯,拔出了武器,向黑衣男子围攻而去。
黑衣男子身手利落至极,一柄短剑舞得竟似卷雪回风,不过几招之下,昭华公主的六名女侍,便已被他重伤在地。
男子将冰蓝色的曼陀罗花藏入袖中,正要离开,却瞥见了墙角的花楹。
冷如冰霜的目光扫过花楹时,花楹顿觉浑身一颤。
男子却发出一声极为轻浅的嗤笑之声,手已伸到花楹面前。
花楹正要躲避,却被那男子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将她拽入了怀中。
正待挣扎,花楹却瞥见昭华公主双手执了一双断得只剩下半截的软剑,朝男子的后心刺去。
“小心!”
花楹大声提醒。
这个男人袖子里有她娘亲遗骨所生的花,花楹自然而然将男人归于自己这一方了。
男子听得花楹这声提醒,又是一声轻笑,手中的短剑已利落往后一送,直接刺入了昭华公主的左肩处。
昭华公主痛得一阵呻吟,手中断剑跌落在地,她一手捂住左肩往外剧烈冒血的伤口,急忙往囚室外跑去,口中大声喊着救命。
男子却是疾步往前,以手为刀,利落劈在昭华公主后颈处——
昭华公主晃了晃,重重跌落在青石地板上,晕死过去。
男子这才将瘦小的花楹夹在腋下,往囚室外一路奔去。
也不知男子奔了多久,花楹只觉得自己被他那般没轻没重的,像夹着一个麻布袋一样,一路狂奔,跳跃,起落,颠簸得她极为不舒服。
花楹的眼前晃过一片又一片的院落,一重又一重的楼宇亭台。
幸好是囚室外面依旧是黑夜。否则花楹一双眼怕是要废了。
她已多年未见日光,双目见不得强光。
但,她被男子这般夹着奔跑之际,昭华公主府中的一切夜景,悉数落入了她的眼中。
她记忆尤为深刻的,是那自湖边延伸至湖心的九曲浮桥之上,那长长的随着浮桥曲折而立的,两排火红火红的灯笼。
那灯笼在冷风中摇曳着,倒映在黑墨一般的水面,拖出长长的火红的影子,似极了六岁那年,她亲眼所见的,她的娘亲,被昭华公主那个女人,亲手斩下四肢时,流泻一地的粘稠而猩红的血迹……
她幼小的心,被那水中倒影着的一抹抹红色,拖得生痛……
既然她能活着离开昭华公主的府上,那么,昭华公主和怡宁郡主,你们两个贱人就请等着,这累累血债,我花楹有生之年,一定亲手回来索取,绝不会假手他人!
黑衣男子夹着花楹最后越过一堵高墙,落在墙根下一匹黑色的良驹背上。
男子将花楹像个布袋子一样横搭在马背之上,即刻策了马扬长而去,没入稠如墨汁的黑夜里。
黑衣男子带着花楹在黑夜中,策了马一路狂奔。
花楹也不知道在马背上颠簸了多久时辰,因为夜太黑,她也只能隐约看清周围的环境,却见男子将她带入了一个极为幽深的林子里。
那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极为粗壮,最幼的一棵,怕都是两人合抱才行。
花楹心中虽也会有些惊恐,但因长年累月的经受死亡折磨,日日夜夜与她娘亲枯骨相伴,对于这幽深黑林,她倒是并不特别的害怕。
无论遇到什么,怕也不会比她童年的遭遇更为惨烈吧。
马行至林中靠近溪水的一片空地前停了下来。
黑衣男子跃下马,拽了花楹胸前的衣襟,将花楹自马背上拖了下来。
花楹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小脸上顿时蹭了一层草浆。
“呸、呸、呸!”
花楹吐了满嘴泥土草渣,站起来,顺手拍干净身上的干草,对那男子道:“能不能轻一点?这样拽来拽去,当我是个布袋子啊?!”
既然这黑衣男子将她一并自昭华公主的囚室里抢了来,自然她对于男子来说,一定有可用之处。
昭华公主都说了,若不是她有用,也不会留她活在这世上。
对于面前这个陌生人来说,她若无用,他自然也不会留她活口。
听得花楹的叱喝之声,那男子冷冷丢了两个字给她:“不能。”以及一道足以将她冰冻的眼神。
说罢,男子将马牵到溪边,拴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这才转过身来,一双黑得渗人的眸子冷冷扫了一眼花楹,方开口道:“去,拾些干柴来。”
那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得很,不似他行动时这般的老道狠戾。
花楹立着不动。
也不是她不想去寻干柴,只是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干柴,她没听懂。
她六岁之前,娘亲宠着她,极度珍惜她,就像宠着掌心宝,心中珠,从未让她做过一点事。再说,就算是娘亲教过,她也忘记得一干二净。
那男子见花楹矗立着如同木雕一般不动,便声音抬高了一些,“让你去拾些干柴来,没听到么?”
“我不识得干柴。”花楹直接回话。
男子听得这话,那冰冷黑眸上下扫过花楹全身,“你不冷?”
花楹摇头。
她冻惯了。
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她只有身上这一身衣裳。
还是她六岁时娘亲亲手缝制的,袖口早已到了胳膊以上,裤口也早已到了膝盖以上,因为几年来在囚室中磨来磨去的,衣服上也破了不少洞。
男子转身,自马背上卸下一个包裹。
打开包裹,自中间取出一套衣裳,扔在花楹面前,“你先将身上那套臭死人的衣裳换了。”
“不换。”
花楹双臂抱在胸前,很怕男子过来将她身上的衣裳夺走。
要真是这样,她娘亲留给她的,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显然,花楹的行动再一次惹得男子发出一声冷笑,“你也太小看爷了,就你副这干瘪样子,爷可没任何兴趣!”
男子的话,花楹不是很听得懂。
但她知道,男子应该不会抢她身上的衣裳了。
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
临走,男子狠狠盯了花楹一眼,丢下一句话,“等爷回来时,若是你没换下身上这身臭死人的衣裳,爷会一点一点,将你的皮剥下来,剩余的肉拿去喂狗,骨头留下来,再等上六年,爷又可以收集一朵骨生花!”
这话花楹懂了。
她知道了自己对这个男子来说有什么用了,那就是她的皮,他要剥下来,她的肉,他要拿去喂狗,她的骨头,他要留下来,等将来像她娘的骨头一样,过上六年,变成森森白骨的时候,可以生出一朵花儿来。
花楹心中开始盘算着如何离开这个极其危险的男子。
脸上却波澜不惊,朝那男子点了点头:“我换好衣裳等爷回来。”
听得花楹这般允诺,男子也不再说话,拔腿往树林深处走去。
花楹听力极好,待听得男子的脚步声已离她非常远时,便忙跑到溪边,解了马缰绳,将马牵着到小道上,这才学着那男子上马的样子,往马背上跃去——
可……相对于马来说,她个子太娇小,她又没武功,自然是跳跃能力有限,根本不可能像男子那般跃上马。
正思考着如何能攀上那马背,却见马旁边一棵树。
不及多想,花楹攀着树爬了上去,待自己在树上比马背高出那么一截之后,往那马背上一跳!
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花楹成功跨坐在了马背之上。
那马却不是一般的马,是一匹性子极烈的良驹。
有陌生人骑在马背上,它瞬间发起狂来,撩起蹄子,疯了似的往前奔去——
花楹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奔吓了一跳,但她反应极为敏捷,双手已死死拽住了马鬃,任那马如何疯狂颠簸,她也没有被那马给甩了下来。
那马也不是良善之辈,见狂奔对花楹来说不奏效,干脆来了个急刹车,瞬间前蹄腾空,后腿直立,猛的将花楹从马背之上抛了下去。
一阵声嘶力竭的嘶鸣之声破空传出,那马一双前蹄在空中踏了几踏,才缓缓落在了地上,似乎在嘲笑被它狠狠甩在一旁草丛里的花楹。
花楹此时正龇牙咧嘴。
她左腿的小腿骨从中折断了,有一点儿碎骨刺破了皮,那殷红的血正汩汩往外冒出来。
花楹痛得要死,动弹不得,一双小手死死摁在伤口处,想让血少流出来一些,但是不过瞬间,一双苍白小手已染满了鲜红,显然,她这般做也是徒劳。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叱喝:“你想死我会成全你,不过不是现在!”
花楹听得出是那个黑衣男子的声音。她心中更慌了。
不但没能趁机逃掉,反而伤了腿,今后要从这男子身边逃走,怕是更加困难重重了。
“该死!”
那男子见到花楹一双手染满鲜血,而双手捂住的小腿处,似乎还在不断流出血来,低喝了一声,在花楹身边蹲了下来,将花楹一双小手掀开,见到她小腿处那小洞一般的伤口,低斥道:“你这是遇上了我,若是别人,你这条腿就废了!”
话音未落,他捉了花楹的左腿,一手捏在她的脚踝处,一手摁在她的大腿根,用力一扯,再用力往前一送,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是骨头合在一处的声响。
花楹只觉得一阵恶痛自左腿处传来,眼前一黑,险些痛得晕死过去。
好在她这些年在昭华公主府的囚室里久经考验,不然她定会痛得嗷嗷直叫唤。
那男子从自身的衣袍处撕下一条布条,将花楹的伤腿包扎好,这才恶狠狠盯着花楹,“想逃?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只要离开我一步,便随时都有可能被吃掉!”
花楹抿了抿唇,盯回那凶恶目光,道:“被吃掉?你用不着吓唬我。再说了,就算被吃掉,也比被你剥皮的好。”
“呵——你以为被分而食之的滋味很好受?”
男子轻笑,起身,将花楹抱了起来,跃上马背,再次将花楹像个布袋子一样搁在马背之上,拿手拍了拍花楹的头,道:“那些人可不似爷这般善良,说不定会每日里割下你的一点肉。就像昭华公主不让你死,每隔一段时间取走你身上的一罐血一般。丫头,你想想,日日被刀子从身上割肉,是个什么滋味?”
花楹听得后背一阵恶寒。
昭华公主每十天取她身上一瓶子血,她经历的几年的时光。她自然相信也会有这个男子口中说的那样的人,每日里从她身上取下一些肉来,若真是那样,怕是生不如死了。
她仰起头来,看向黑衣男子,看不见他的容颜,只能看见他的青面獠牙面具,但那面具后一双黑而亮的眼睛,冷酷中,却偶尔有一丝柔光闪过。
她问道:“爷说的那些人,为什么要食我的肉?”
男子听了花楹这问话,眸光深了深,静默了片刻,方道:“灵族之人,食其肉,练武之人可以修为猛进,病弱老幼可以强身健体。饮其血,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其枯骨生花,可以起死人,肉白骨。你说,你这浑身上下皆是宝贝,只要一出现在世上,怎么会不沦为人人争而抢之的食物?!”
男子的话让花楹顿时愣住。娘亲没有跟她讲过这些。
她自生出来,见到的唯一一个亲人,是娘亲。
再后来,她见到的人,其实只有昭华公主、山羊胡子大夫和昭华公主身边的几个掌灯的侍女。
她并不知道灵族人竟然已经沦为世间人人争而抢之的食物。
花楹看着男子,问道:“这么说来,灵族之人岂不是在世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男子冷冷一笑,“你休想从我身边逃走,在这世上,你也只有留在我身边,方能保你一世无忧。”
男子骑马又回到了刚刚两人落脚的浅溪边空地处。
这次,男子没有拽着花楹的头发,将她从马上拖下来,可能是花楹的左腿断了的缘故。
男子抱着花楹跳下马,将花楹搁在草地上,再将马拴到溪边的歪脖子树上,这才走回来,弯腰将地上那套他之前扔给花楹的衣裳捡起来,再次扔在花楹的面前,“换!”
花楹抓着手中那套浅蓝色男子衣裳,自知如今的自己是拗不过面前凶神恶煞的人的,便咬了咬牙,心一狠,将身上那套她自六岁穿到现在的衣裳统统脱了。
这下轮到男子傻眼。
他有些不信面前这个傻丫头会当着他的面,将身上除得一丝不挂。好歹也是十二三岁的姑娘家,怎的就不知道男女大妨?
他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却摸到了一张面具上的獠牙。
不由得扯掉了面上的青面獠牙面具,走到溪边,捧了溪水,狠狠洗了把脸。
又从马背上取下水囊,灌满水,转身走到花楹面前时,顿时有些不相信自己眼睛所见。
在他面前的女孩儿,穿着他的浅蓝色衣裳,一头原本乱蓬蓬的黑发编成了麻花辫子长长垂在腰际,露出的一张脸,因常年不见阳光,显得苍白而透明,此时正好天空破晓,一缕朝阳透过茂密丛林射落下来,几粒斑驳阳光,像金子一般,洒落女孩儿身上,似给她点缀了世上最美的珠宝。
女孩儿的脸,精致得在人间再也难寻一张比此更为精致的脸,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目似秋水脉脉含情,肌胜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真真是应了一句话:
娴静时似娇花照水,行动时如弱柳扶风。
男子轻咳了一声,将手中水囊递到花楹面前,“喝点水!”
“多谢!”
花楹接过水囊,瞧了瞧,指着塞子问男子:“怎么打开?”
却在抬头看见男子容貌时,心中一空。
其实,男子是她见过的除了她爹和山羊胡子大夫以外的第三个男性。
她五岁的时候才见过她爹一面,爹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但她记得爹也是一个极好看的人。
但她怎么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个男子一定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男子的相貌,只是突然记起她幼时和娘亲居住的那个小院子后面,有一片桃林,每逢春日里,桃花开得璀璨,春风一过,纷纷扬扬落下,似下起一场粉红的花瓣雨一般。
而面前这个男子的容颜,她觉得比那一树一林灿烂无比的桃花还要好看许多。
只是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那种冷酷,那种狠戾,那种霸道强横,时时给人一种强烈的逼迫之感,让人不敢轻易直视他的俊颜罢了。
男子的相貌极其年轻,怕是比她也大不了几岁的。花楹想。
这般年轻就有那样好的功夫,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学来的。
她要是能像这男子一样,有绝世武功,还怕不能寻昭华公主和怡宁郡主报仇么?
男子将水囊从花楹手中拿过来,拔掉塞子,再递回花楹手中,这才去将自己刚刚寻得的一抱干柴抱到溪边,生了火,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野兔子,就着溪边的石板,取出匕首,宰杀干净,剥皮剔骨,用木棍从兔子中间串了,搁在火堆上烤了起来。
那剥皮剔骨的手法,极其利落干净,娴熟至极,冷酷中带着一份难以名状的优雅。
花楹在不远处,静静瞧着,一丝不落地瞧着男子做这一切。
脑子中却时刻在回想刚刚男子要剥了她的皮,拿了她的肉去喂狗,等她的骨化作白骨生出花的话来。
她越看,越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在某一天,也如他手上的那只野兔子一般,被他剥皮、剔骨,再架在火上烤。
这人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不过是一张披着好看的人皮的狼罢了。
花楹在心中越来越觉面前男子实在是危险至极。
男子烤好兔子之后,撕了一条兔腿递到花楹面前。
经了这一番折腾,花楹早就饿了。
她虽之前将兔子当成了她自己,觉得那被男子搁在石板上剥皮剔骨的是自己。
但这么些年了,在囚室里什么没吃过?
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哪怕是她自己的肉,她怕也吞咽得下去的。
便不顾那么多,接过兔子腿,啃了起来。
男子拿了另一条兔腿啃着。
抬头见花楹也瞪着一双黑亮的眸子,一直在默默打量着他,便勾唇一笑,淡淡道:“在下夜笙,不知姑娘芳名?”
“花楹。”
“哪一个楹?”
“开满蓝色花朵的蓝花楹,你见过吗?”花楹问。
“蓝花楹?”夜笙点头,“见过。”
紫川城里有许多这种蓝花楹,开花的时候,倒是挺好看的。
花楹道:“我的名字,便是这个花楹了”。
夜笙又道:“你被囚在那个地牢里多久?”
“不知道。”
“几岁被囚进去的?”
“六岁。”
夜笙顿了顿,道:“你被囚进去的时候,你娘亲死了多久?”
“我抱着我娘亲的遗体进囚室的。”
当年,六岁的她,费尽了吃奶的劲,拖着娘亲被砍得如同一个冬瓜一样的尸体,进入到那间囚室之中后,便再也没出来过。
夜笙道:“按照你娘所化曼陀罗的时间来算,你进囚室应该是被关了六年,按照你六岁被囚算来,你如今应差不多十二岁了。”
花楹听夜笙这般一算,方知自己的芳龄,便道:“可能是十二岁了吧,反正我知道的也不多。”
夜笙扫了一眼花楹,这女孩儿就是白纸一张,六岁尚未懂事时就被囚进地牢,一个人活到现在,能利索说话都算不错的了。
心里便打定主意将花楹先带至紫川城再做打算。
却听花楹问道:“你能不能将我娘还给我?”
“你娘?”
夜笙一时不知花楹所指。
花楹指了指夜笙袖笼,“你在昭华公主囚室中盗走的那朵冰蓝色的曼陀罗,是我娘的遗骨所化。”
夜笙从袖中摸出那朵冰蓝剔透的曼荼罗花来,那花就似水晶宝石一般,莹莹散发着幽兰的光泽,极冷极魅,包含着浓浓的忧伤,似乎多看一眼,便双目酸涩,鼻头一紧,让人想要流泪一般。
“娘!”
花楹盯着那冰蓝曼陀罗,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早已不顾左腿的伤痛,疯了似的朝夜笙扑过去,想要将那朵花夺回去。那是她娘。
夜笙黑眸顿时变得深不可测,勾唇浅笑,那捏花的手腕一转,那冰蓝曼陀罗再次落入他的袖口之中。
花楹扑了个空,在她要接触到夜笙的身体之际,被一道霸气的力量弹开,整个人似断了线的风筝,往后飞去,重重跌落在草丛里。
花楹原本受伤的左腿处,再次传来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她倒抽了几口冷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发现她的左腿已经无法动弹了。
只得侧着身子,如一头被激怒的小狼一般,狠狠瞧着夜笙,问道:“你为什么不将那花还给我?!”
夜笙坐着一直未动,俊眉微挑,冷冷道:“为了寻这骨生花,你可知道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可是那本来属于我的,那是我娘!”
她娘亲的白骨,最后化作的这么一朵花,却被面前主人夺走,还不肯归还于她!什么强盗逻辑!
夜笙勾唇一笑,瞧着花楹的眼微微眯了眯,道:“即使我不取走这朵曼陀罗,它也最终落不到你的手中。昭华公主从当年将你娘掳走之日起就开始惦记着了你娘遗骨所化的这朵花了,她日日计算着,就等着今日能够有所收获。这么说来,我不过是从昭华手中夺走了这朵花,而非从你手中夺走,你若是想要讨回去,可能得等到昭华从我手中将这朵花夺回去,你再跟昭华去讨,才符合正常的逻辑道理。”
话说到此处,夜笙双手抱臂,倚在歪脖子树上,一副痞样,“不过,想要从我这边拿走也可以,你得答应我的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暂时还没想好,你先跟我去紫川城再说。”
“紫川城是什么地方?”
“去了便知。”
“好。”花楹咬了咬牙,点头应承。
只要能将娘亲求回来,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夜笙听得花楹的确定答案,挑眉一笑,脸上似有春风拂过,极为舒心,抱着双臂,倚在歪脖树下,开始闭目养神。
花楹还在草丛之中歪着,见夜笙那副模样,心里虽愤懑不已,但也无可奈何,知道面前这个无赖是不可能轻易将她娘那朵曼陀罗还给她的了。
见夜笙开始闭目睡觉,她想着自己又断了一腿,逃脱不得,早已断了从夜笙身边逃开的念头,也跟着歪在草丛里闭目养神。
花楹原本睡得很香,却被悉悉索索的声音惊醒了。
这么多年,她在囚室中练就了惊人的异于常人的听力,以及对于危险特别的敏感。
显然,这越来越近的声音,应该是不低于六匹马的马蹄声,只是这些马蹄声比平日里的马蹄声沉闷许多,似乎马儿踏在了软布之上似的。
花楹瞬间睁开双眼,望见几步远处,夜笙靠着歪脖子树睡得正香,显然并未感知到危险的来临,反而是他身后的那匹黑马,有些焦虑不安,来回走着,发出轻轻的鼻响。
花楹想出声喊夜笙,又怕此时出声反而暴露了目标。又因腿伤动弹不得,正焦虑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低头见地上有些小石头,便拾起一块,朝夜笙的肩部砸去。
她这么些年,在囚室里还自学成才了一个极为好用的本领,就是拿小骨头小石子儿扔目标物。
囚室里有仓鼠、蟑螂什么的爬过的时候,她不想动的时候,便用力扔出手中的石子儿、骨头儿去击退仓鼠蟑螂。
开始的时候,很少能命中目标。但什么事情,总是经不住时间的磨砺,她不过是拿来打发时间的一个方式,却没想到练就了一副使用暗器的好手法。
当她手中的石子儿准确无误击在夜笙的肩头时,夜笙瞬间惊醒过来,双眸射出冷酷寒光,似要将人吞吃入腹一般。
但当夜笙看清袭击他的人是花楹时,有些不可思议,正要开口质问,却见花楹将右手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夜笙不要出声。
夜笙眸光一厉,不知花楹要作甚。
却见花楹以手指了指地面。
夜笙见状,顿时了然,低身附耳在地面,听得一队马蹄声由远及近匆匆而来,并且离他们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不由得对花楹多看了一眼。
“走!”
夜笙反应极快,已解开马绳,跃上马背,经过花楹时,朝花楹伸出手来,“上来!”
上来个鬼啊!
花楹咬牙切齿狠狠瞪了夜笙一眼。
她的左腿动都动不得好不好!
不过,关键时刻自然是逃命要紧。
花楹挣扎着起来,一双手死死抓住了夜笙递过来的那只手。
这么多年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这是她领悟出来的真理。
夜笙一手将花楹猛地拽起。
下一刻,花楹便不偏不倚落入了他的怀中。
这次花楹得到的待遇比前两次都要好上许多。虽然她窝在夜笙怀里依然坐得不舒服,但至少他还是注意到了她的受了极重的伤的左腿。
上两次乘马,夜笙直接当她是个布袋子一样横在马背上的。
只是花楹发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她的那身换下来的破烂衣裳,因为一时疏忽而忘在了小憩的浅溪边,没来得及拿走。
她顿时懊恼不已,若跟夜笙提出来回去取,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花楹只得在心中怨恨自己没有处世的经验,还是太大意了一些。
那身衣服虽然脏烂,但怎么说都是她娘给她在这个世上所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心里难受得要死,恨自己临变经验实在是不足。
夜笙的马跑得飞快,一马两人,在林中奔了一阵,便从黑密的林中奔了出来,上了一条官道,绝尘而去……
就在两人离开不到半刻钟,便见一队高头大马,往两人刚刚小憩的浅溪边疾驰而来。
来人一共十四骑。
领头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马。那宝马的脸上,带着金晃晃的面具,神秘而张扬,那马鞍也是金银缠丝雕花打造,华贵至极。
端坐在马背上是一个男子,看起来似乎只有三十岁出头,一袭白衣飘飘,容颜冷峻,剑眉星目,冷俊中带着少有的沉稳儒雅气质。
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银翼城城主韩子舆,也是昭华公主的夫婿。
紧随他身后的十三骑,都是通体黑色的宝马,每一匹马的脸上也都带着银色的面具。
骑在马背上的十三个男子,全都是银色的盔甲,玄色的衣裳,威风凛凛,煞气浓烈,宛如十三个暗夜修罗。
这一十三骑,则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银翼城十三太保。
韩子舆端坐马背上,冷冷目光扫过浅溪边的火堆余烬,冷声对身后十三太保道:“去看看,那两人是否刚刚离开。”
“好的,爷!”
其中一个跃下马背,往浅溪的草滩跑去,在那尚未完全熄灭的火堆余烬边翻了一下,匆忙转身折回,向韩子舆禀道:“爷,属下刚翻看了一下那火堆余烬,还有红色的火星子,显然那两人刚离开不久,我们即刻追上去,应该来得及。”
韩子舆抬头望了一下前方,问道:“再往前走,是哪里?”
“爷,出了这片林子,有一条官道,通往罗洲。”
“罗洲?”闻言,韩子舆眉头微拧。
若是那人带了囚室中的那个小女孩儿逃进了罗洲,事情倒是变得有些难办了。
他刚从银翼城赶到月溯国都城昭华公主府上,不见昭华像往日一般迎上来,甚是奇怪。
他们四处寻找,好不容易在地下囚室中寻到了昏迷不醒的昭华公主。
将昭华公主弄醒之后,他才知道,原来昭华公主府的地下囚室里,这么多年来,一直囚着一个女孩,这女孩的作用便是给他的宝贝女儿怡宁每十天提供一次新鲜的血夜。
怡宁郡主一出世便体弱多病,六岁那年更是险些病死,后来昭华的师尊介绍了一名大夫过来给怡宁郡主治病,这大夫倒是有一手,竟然将怡宁郡主救活过来,且让怡宁活到了十二岁。
不过,今日若不是出现劫囚事件,他也不会知道,那个大夫医治怡宁郡主的方法,竟是每十日给怡宁郡主换一次新鲜的血液。
而这血液的供体,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囚在昭华公主府的地牢里,他因为平日里常住在银翼城,对昭华公主府并不熟悉,所以,昭华郡主竟将这事瞒了他这般久。
如今,这个女孩被人从地下囚室中劫走了,这么一来,怡宁郡主每十天必须换一次血的血源就断了,他的宝贝怡宁也就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了。
他听得昭华讲述这些,知道大事不妙,忙匆匆召集了十三太保追了出来,追了半晚,好不容易寻得踪迹追到这里,怕被那劫匪发现,逃掉了。
他还特意吩咐所有人,将马蹄裹上厚厚的麻布,就是避免马蹄声太响,让那名劫匪发现有人追来,看来那劫匪怕不是一般的人。
罗洲虽然也是月溯的领地,但是镇守罗洲的将军是昭华府的死敌。
韩子舆知道,此时他若是大剌剌领着十三太保,显然是不可能追进罗洲城里去的,若是让那个劫匪带着那个女孩逃进了罗洲城,那他要将女孩追回去的又要多出许多周折来。
不及多思,韩子舆对身后人道:“赶紧追,迟了他们可能就进罗洲城了,进城之后,再要搜得到他们二人,怕是难上加难的。”
话音未落,韩子舆已策了马疾驰而去。
十三骑立即紧随其后。
突然起来的响动,惊起林中阵阵倦鸟,卷起一阵浓浓的烟尘……
却说夜笙与花楹骑了马在官道上一路狂奔,过了近半日时光,终于到了罗洲城的城门前。
进城的时候,有守城的将士拦住过往的行人,一一查验通关文牒。
夜笙跃下马,扶着花楹在马背上坐好,从马背上的包裹里翻出两本文牒,等待进城时的查验。
抬头见端坐在马背上的花楹正拿一双墨黑眸子愣愣的瞪着自己,便道:“等一下官兵问起你是谁,你不要出声,就当自己是哑巴。”
花楹认真的点点头,薄唇很乖巧的抿了抿。
夜笙瞧着花楹这般配合,抬手理了理花楹身上那明显宽大许多的衣裳,牵了马往通关处走去。
两个大兵拦住了两人一马。
“燕洲沈子言?”
一个兵爷盯着文牒上的画像,又看了一眼夜笙,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
“是。”
“马背上何人?”
那个兵爷将文牒合起来,瞧着马背上的花楹问。
夜笙又递了一本文牒过去,“舍妹。”
“你妹子?”
那兵爷抬高了音调,显然对夜笙的话产生了怀疑。
“正是。”
“跟这文牒上记录的年龄似乎不对啊,你妹子怎么看也没有十五岁啊?”
“她面相是生得稚嫩了一些。”
夜笙摸了一大块银子递了上去,“兵爷,这大冷天的,吹了大半天北风了实在是辛苦,在下请兵爷喝杯热茶。”
兵爷不动声色接了夜笙手中的银子,不落痕迹袖入衣袖之中,笑着将文牒递回给夜笙,“沈公子既然赶着进城,就不多耽误你们时间了,进城去吧。”
“多谢官爷。”
夜笙牵了马领着花楹从关防处走过。
就在二人进城之际,韩子舆和十三太保却正好策马赶到护城河边,一行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城门处进城的人井然有序的排队接受兵爷设的关卡的盘查。
因为关口处人太多,韩子舆一时也不知道他要追的人是否在其中。
然而,一个端坐马背上的娇弱的背影深深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背影如此的像他的静娘。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座小茅草房子,那房子后一大片桃花林,那住在茅草房里的人,正是他此生最刻骨的相思,他的静娘。
他的静娘,为他生了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儿。
他当时捧着他的掌心宝心中珠,在开满桃花的树下听静娘抚琴的时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笑着给女儿取了一个小名:夭夭。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那个背影显然是一个女子的,却穿着蓝色的男人的衣裳。
直到望见那蓝衣服的女子的背影消失在城门里,韩子舆这才调转马头,对身后十三太保道:“先撤到十里外的林子里去,等夜深之后,再寻机会入城。”
进入城门之后,罗洲城内车水马龙、人流穿梭的繁华热闹街景,让花楹深深的感到震惊。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多物,对任何事物都是既好奇又害怕,一个人坐在马背上便有些惊慌,一双手紧紧拽着马鬃,紧绷着身子,又怕马再次将自己甩下来,整个人都处于紧张状态。
夜笙在前面牵了马,于人流中穿行,绕过了几道街口,在一处三层小高楼前替停了下来。
楼里很快有人出来,见到夜笙,忙笑嘻嘻过来打招呼:“夜公子,您总算是到了!天字一号房还一直给您留着呢!”
“嗯。”
夜笙点头跟那人打过招呼,抬手指了一下马背上的花楹,“瞧见我妹子的身形大小了么?去给她买几套衣裳来,我们这次在路上遇到了劫匪,她的行囊落到悬崖下了。”
花楹听得夜笙这番话,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真是狡诈得很,还真是满口胡言乱语信手拈来啊。
她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妹子?
他们又什么时候遇到劫匪了?
明明真正的劫匪是他自己好吧!
那人瞧了瞧花楹,对夜笙笑道:“夜小姐如此美貌,世上难得一见,不知道有没有许人?”
见那人还在瞧着花楹,夜笙直接抬脚踢了过去,“澹台恪,少在这里啰嗦,赶紧去买衣裳。”。
“是的。在下这就去,保准让夜公子和夜小姐都满意。”
说罢,澹台恪匆匆跑开,生怕夜笙的腿真的招呼到他身上去了。
见澹台恪跑远,夜笙这才立在马前,摊开上臂,双眼盯着花楹,不动。
花楹不知所谓。端坐在马背上,也不动。
两厢僵持之下,夜笙嗤笑:“是让我抱你进去,还是你自己爬着进去,二选一。”
花楹这才明白夜笙摊开双臂是要抱她进去。
便想也没想,选择了前者。
扑向夜笙怀抱的那一刻,花楹顿觉耳边有炙热的气息滑过,瞬间消失不见,不由得浑身一紧,甚是不自在。
夜笙抱着花楹直接上了三楼的天字一号房。
踢开房门,扫视了一眼房间环境,果然如之前住过一般的模样,便放下心来,径自抱了花楹往房中硕大的一张拔步床走去。
将花楹放在床上,掀开她的衣袍下摆,看到左腿处包裹的布条已经染成了湿湿的黑红时,夜笙心中也是一阵暗叹,真是凶险,若是在入城时被那当兵的看出花楹左腿有伤,必定会仔细盘查,到时候,怕是他闯昭华公主府盗骨生花的事就抖露出来了。
若是事情抖露出来,他独自一人离开罗洲城倒是轻而易举,只是带不走花楹。
好不容易顺手捡了这么个宝贝,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弄丢了?
这种蚀本的买卖,夜笙从来不会去做。
夜笙拆开那被血染湿了的包扎的布条,花楹伤了的左腿便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之前在深林中,又是黎明时分,光线不明,他当时并没看真切花楹的腿究竟伤得有多重,如今再次查验,他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花楹这一条腿肿得是原先的两倍大了,被碎骨刺伤的伤口处,还在汩汩往外冒着黑红的血,显然是碎骨刺穿了腿部的大血管,若是不及时将血管处破洞处缝合,任这血继续这般流下去,花楹的命活不活的了不论,这条腿肯定是救不下来了。
夜笙不由得再次淡淡睇了一眼面前的女孩儿,却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正仔细审视着自己,那眼中的犀利和倔强,倒是在她这个年纪很少见到。
夜笙起身走到房间一侧的柜子里翻了起来。
待他再回到床边时,手中已多了一个药箱。
花楹不知道夜笙要做什么,却见他翻开药箱,从中翻出一些类似刀、针、线之类的东西,搁在一旁。
又从中摸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灯,拿出火石打了,点着灯。
将刀、针、剪刀之类的东西,在火苗上仔细烤过后,放在一边。
做完这一切,夜笙这才抬起头,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里,涌出一抹难得的暖意,“想不想要留下你的左腿?”
“当然要!”花楹想都不想,猛的点头。
“好,看在你刚刚通关时一言不发,乖乖听话的份上,爷决定替你留着这条左腿。”
夜笙道:“接下来,无论你有多痛,都不允许喊出声来。爷可不想惊动了捕快过来抓人。”
“好。”
花楹再次点头。
她是说到做得到的人。
“忍着点。”
夜笙拿了细薄的特制刀片,再次瞧了一眼花楹,见她一张苍白小脸上,并没有多少恐惧的表情,便沉下气,刀片仔细在那伤口处划了下去。
花楹倒抽了几口冷气。
她望着夜笙手中寒光闪闪的刀片,顿时又想起夜笙在浅溪边所说的那些要剥她皮的话来,顿时觉得浑身一阵恶寒。
这厮若真是这般的,剥了她的皮,她怕是连任何反抗的余地也没有的。
真真是他是那宰人的刀俎,她沦落成了他手中的鱼肉,呼天抢地也没用,只得任其作为。
不过,花楹还是决定赌一次的。
依旧还是那个念头,若她于面前这个男子无用,他也不至于替她医腿。
所以,赌她自己对于面前这个男子来说,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不悉心替她医治了。
花楹死死咬着牙关,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子。
那痛钻心裂肺一般,她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得了,但是当刀片划开她腿部肌肤的刹那,她还是痛得浑身颤栗不已,额头上顿时冷汗涔涔。
但即便痛得如此厉害,花楹始终死死咬着牙关,如夜笙所言,一声不吭,连一声轻吟都不曾从她唇边溢出。
夜笙见状,内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忍,手下便越发的利落迅速。
将穿过血管和肌肉的碎骨整理归位,又将被碎骨戳处大洞的血管缝合,清理好一切之后,将最表面的伤口用针线缝好,这一切做得形如流水,紧张有序。
待他缝完最后一针,剪下羊肠制成的线,夜笙心中似悬着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他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自己平日里什么冷酷的事不是照做不误,怎的今日做这小小的一个驳骨术,便紧张至斯,他心底不由得有些嘲笑自己,何时他的心中,也有“不忍”二字的存在了?
抬头见花楹时,见她一张小脸越发的白得厉害,额上挂满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双墨黑的眸子氤氲着浓浓的雾气,尽管如此,却始终未滴落一滴泪来。
夜笙拿了尚沾着血的手,捏了捏花楹的脸蛋,“不让你哭出声,没让你连泪也忍着,想流泪就流吧!”
夜笙话音刚落,花楹蓄在眼中的泪,就如大颗大颗的珠子一般,牵线一样滚落下来。
夜笙伸手接了那滴落的泪,声音虽依旧冰冷,却是笑着道:“可惜你的泪不是珍珠,不值钱,否则爷要发达了,这么多的泪,亏你的眼能藏得下。”
花楹流完了眼中的泪,抬手擦了脸上泪痕,深深喘了一口气,道:“你刚刚这么做,我的腿是不是保住了?”
“是。”
见夜笙脸上表情是难得的一本正经,花楹心中对夜笙便生出了一丝信任来。
至少,他刚刚细心为她医治腿的样子骗不了人,再说经他这般治疗之后,她的一条原本快要失去知觉的左腿,如今虽然痛,却比刚刚要松泛了一些。
夜笙起身去脸盆架边洗干净双手,又转身去吩咐店小二送点热水进来,这才折返回到房间,利索将刚刚替花楹治腿的那套器具整理干净收进了药箱里,将药箱藏入了侧墙的柜子中。
待一切办理妥帖,店小二正好送了一桶热水进来。
花楹伤腿肯定是不能沾了生水的,但是她从囚室出来,浑身上下都臭得很,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子在囚室中没所谓,但是要正常人一样出行,怎么着也得清洗干净了。
再说,夜笙似乎很讨厌她身上的味道。
否则也不会在林子里就逼着她换掉那一身衣裳。
花楹正想着自己如何一个人瘸着腿的情况下,将自己一身清洗干净时,却见门口进来两个侍女模样打扮的年轻姑娘,一个姑娘手中捧着托盘里,摆着干净的帕子、瓶瓶罐罐之类的东西,另一个姑娘手里捧着的托盘里,搁着一叠女子的衣裳。
两个侍女在夜笙面前行礼,“奴婢知春、知夏见过沈公子。”
“免礼。”夜笙冷扫了一眼两人,问道:“是澹台恪让你们来的?”
“是。”两个侍女恭谨回话。
“澹台恪还算识趣。去吧,好好替小姐梳洗一番。”夜笙起身,离开之前,又掉头对知春和知夏两人道:“小姐的左腿有伤,不可沾了生水,你们两个仔细着点。”
“是。”知春和知夏两人忙低头应承。
花楹在知春和知夏两个的伺候下,梳洗干净之后,穿了新置办的胭脂色衣裳,端坐在铜镜前,由知春拿了干帕子替她擦干湿发,自己则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犯傻。
她在囚室中六年时光,只见过昭华公主和昭华公主身边的侍女。
她虽对昭华公主恨之入骨,却也不得不承认,昭华公主真的是异常美丽的女子,是那种张扬霸道的美,不似她的娘亲。
她记忆中,她的娘亲,就如同她们家后院子里的桃花一般,是那种柔和的温婉的美,给人的感觉总是如沐春风的,润物细无声的,不凌厉不张扬,但却让人看了,便会从心底里生出喜欢来。
她再看铜镜中的自己。
样子跟她的娘亲长得并不很像。
娘是温暖的容颜,如春花灿烂,而她,则是寒天雪地里的一株野草,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她照样生机勃勃的生长。
她的冰冷则似自骨子里渗透出来的一样,所以她的眼神犀利而冷酷,冰冷似刀剑。
知春替花楹擦干了头发,拿起桃木梳,替花楹仔细梳理着海藻一般细腻柔软浓密的长发,那一头青丝因为十年未剪,早已拖至脚踝处,此时,花楹坐着,那青丝便拖到了地上。
“小姐,您的发质真好,奴婢长这般大,还是头一次见这么长这么黑这么柔软的发丝。”知春笑道。
花楹微微一笑,“是吗?”
这是她唯一像她娘的地方,她娘也是生得一头极美的头发。
“当然是真,奴婢怎么会骗小姐。
小姐,你真美,真是奴婢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了。”
知春握梳的手顿住,她的目光停留在花楹微微勾起笑容的脸上,有些呆愣,她跟着澹台公子这些年东奔西走的,也算是见了不少世面的,但像小姐这般美的,微微一笑便倾国倾城的少女,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小姐如今才十二三岁的模样,长大之后,还不知道要惊艳多少人的眼光。
知春仔细替花楹将长发编成了麻花辫子,挽了几道,垂在后背上,再在辫子上缀上许多珠花,倒是显得特别的别致。
花楹左腿有伤,行动不得,这种简单的装扮更适合她。
待知春和知夏两人将花楹移到床上,坐好,伤腿上盖好被子后,两人便收拾了一番,撤了下去。
就在两人刚离开,夜笙便走了进来,随他进门的店小二手里拎着个食盒。
夜笙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花楹,对店小二道:“在床上摆张小几,小姐行动不便,直接在床上用膳。”
“好的。”店小二忙按夜笙的吩咐去做,搬了一张圆圆的矮几,搁在床上,摆上两幅碗筷,从食盒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大碗鸡丝笋丝羹,一一摆在矮几上,这才拎着空了的食盒退了出去。
待店小二出门,夜笙掩上房门,折返回到床边,在花楹对面在坐了,见花楹坐着不动,便开口道:“吃点东西,休息一下,一个时辰之后出发。”
“好。”
花楹点头应允。
如今两人是在逃命,夜笙带她到这间屋子里来,怕也是权宜之计,若是她浑身上下不是那般的脏,夜笙也没必要刻意安排她在这里洗漱一番的。
便静坐在矮几旁,等着夜笙先动碗筷。
她这几年来,连筷子都没有用过,吃饭都是用手抓的,抓筷子的手真的生涩得很。
夜笙吃饭的样子,跟之前似乎换了一人一般,斯文雅致得很,行为举止贵胄天成。花楹在他面前简直就是个乡野丫头一般,什么规矩都不懂。
花楹便学着夜笙用膳的样子,费力抓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吃了起来。
从囚室中出来,似乎重生一次,她对于世间万事万物的陌生之感,让她觉得恐慌,她要抓紧所有的时机,以极快的速度学习好各种生存的本领。
否则,她如何生存下去,如何报得了杀母之仇,如何跟昭华讨回那被囚在地牢中的六年岁月?
一顿饭吃得极其安静。
饭毕。
夜笙搁下碗筷,斟了温茶漱了口,这才对花楹道:“多吃点。”
“好。”
花楹闻言,便极速将桌上剩余的饭菜悉数清扫进了肚子之中,大有风卷残云之势。
她先前学着夜笙优雅用膳,学得实在是辛苦。
夜笙既然这么开口了,她觉得这些优雅之事,以后可能还有机会学习,唯今之计,便是尽量多吃点,省得将来几顿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