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困难户(历史研习社社员)
男色时代是不正常的时代?
某堂人文课上,台上年过半百的男教授操着一口上海风味的普通话,一手拈着截粉笔指指点点:“唉呀呀,你们现在的女生啊整天追星,什么什么都教授,那样子啧啧啧……”边咂嘴摇头,边顺手把自己“一头飘逸的卷发“(他的自我评价)往后一撩,痛心疾首道:“男色时代啊,都是不正常的时代!”
我们在台下心有戚戚焉:这下,我们都生活在不正常的时代了!又想想,这个“都”字显非虚指,不知是哪群倒霉好色的,也被归进了这样“不正常的时代”。
若论中国历史上的“男色时代”,或许唯有魏晋了。翻翻《世说新语》之《容止》篇,你不得不惊叹魏晋人夸赞容貌之辞的创造力,道其风姿神秀,譬如“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状其活色生香,有如“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甚至连评点书圣之字的“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也可拿来形容他本人的容止。魏晋人好色恶丑,史所共知,潘岳和左思同样满车而归,只是掷果与投石有别;卫玠的舅舅坐在侄子身边,也要深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不仅世人向慕,皇帝也热衷于此。《世说》载夏侯玄以容色著称,魏明帝便让颇有姿色的小叔子毛曾与之共坐,来个“蒹葭倚玉树”,夏侯美人不乐,明帝气得将他贬斥。又见何晏面至白,疑其敷粉,使进热汤饼,何晏吃得大汗淋漓,而色仍皎然,明帝这才心悦诚服。
粉白不去手的魏晋士人
《世说》之言,多有不实,譬如说何晏不敷粉,便是诬枉之言。《魏略》便载:“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可见何晏深谙敷粉之道,无怪乎后人呼之为“傅粉何郎”。在一个男色横行的时代,没有男子不“善自修饰”的道理。较之女性化妆步骤之繁琐,魏晋男子最注重肤色之美,敷粉便成为男子化妆术中最重要的部分。
当时的妆粉主要有两种,一为纯天然植物萃取的“米粉”,沉淀米汁,而后置于日下曝晒,所制成的粉末洁白细腻。尤其是以粟米制成者,由于粟米本身含有一定粘性,用以敷面,不易脱落,再加上各种香料,便成香粉。另一种是含有化学成分的“铅粉”,主要成分为碱式碳酸铅,质地更为细腻,色泽更为润白,且易于保存,深受世人喜爱远甚于“米粉”,只是铅粉具有毒性,为当时人所不知。
(古人化妆粉盒)
魏晋敷粉,其来有自。《汉书•佞幸传》记载:“孝惠时,郎侍中皆傅脂粉”;又《后汉书•李固传》载时人作飞章构陷李固,说他在先帝在殡、路人掩泣之时独以“胡粉饰貌,搔头弄姿”,虽为虚诬之词,但未必李固平时没有这等习气,纵使李固本人不如此,当时士大夫中也定有此类。汉末贵公子习气如此,至于魏晋则此风更甚,有名者除了何晏,又如曹植。据《魏志•王粲传》注引《魏略》中所记载,曹植与门客宴坐,正值暑天,曹植令下人取水洗澡、敷上妆粉后,科头拍袒,跳起胡舞来。老莱子是彩衣娱亲,曹植倒是敷粉乐友了。
悦己与悦人
魏晋士大夫化妆之风的盛行,一为悦己,一为悦人。魏晋之际,东汉赖以立国的名教统治崩溃,士大夫个体自觉高度发展,进而形成一整套审美风尚。士人们心向老庄、口谈玄远,形躯与心神互渗之际,《庄子•逍遥游》中“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乘云气,御飞龙”那般的藐姑射仙人也成为士人们心向往之的形态。于是当时“士大夫手持粉白,口习清言,绰约嫣然,动相夸许”,蔚然成风,是为悦己。
而悦人者,乃受汉晋人物品评之风的影响。屠隆鸿《苞节录》云:“晋重门第,好容止。崔、卢、王、谢子弟……肤清神朗,玉色令颜,缙绅公言之朝端,吏部至以此臧否。”容貌言谈实为人伦鉴识的重要表征,美好的容貌、优雅的举止都是朝谈巷议的主题,甚至吏部臧否、铨选士人,也要考虑这一因素。高门子弟虽有门第傍身,也是极力修饰与修养,力求不愧于士林、无侮于家门。
(《兰亭修禊图》局部,明钱谷绘,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然而随着魏晋时代的渐行渐远,这种风气开始受到批判,由南入北的颜之推在家训中痛心疾首地回顾:“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簷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都说是“红颜祸水”,此处又要添上一条:“男色误国”了!此后,男性对于追求容貌之美讳莫如深,男子化妆被视为“油头粉面”, 一个令人心向往之的男色时代就这样过去了。
好在另一个男色时代正在进行。
参考文献:
1.《世说新语笺疏》,余嘉锡笺疏,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
2.《颜氏家训集解》,王利器撰,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
3.《士与中国文化》,余英时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4.《魏晋南北朝男性美容现象窥探——“魏晋风度”下的男性美容现象》,王麒越,《四川文物》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