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核恐惧：20世纪80年代的英国人，如何为世界末日做准备？

20世纪80年代，随着英国人对核战争的恐惧加剧，政府发布了一系列关于如何在末日中生存的指导意见。

1983年，在伦敦一个非常普通的住宅区中央，一名名叫本·海登（Ben Hayden）的货车司机，卸下了他买的东西，开始建造自己的放射性尘埃掩体。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世界末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近了。在上世纪70年代，东西方外交关系的相对和平缓和期之后，伊朗革命和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再次加剧了紧张局势。西方政治已转向右翼，英国的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上台后，美国的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也很快就任。压力上升到了20年前，古巴导弹危机以来从未有过的程度。对于焦虑的英国公众来说，核弹对抗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1980年，政府宣布美国将在英国领土上，部署“巡航”（Cruise）和“潘兴”（Pershing）导弹时，英国公众的核担忧，终于达到了顶点。伦敦大学学院城市与建筑形式研究名誉教授菲利普·斯蒂德曼表示：“在格林汉姆公共场所和莫尔斯沃思安装短程导弹的计划，以及这一决定引发的大规模示威活动，将它推到了人们关注的前沿。”而这让问题变得更加直接。核裁军运动很快成为了右翼的梦魇，政治气氛十分紧张。于是，核战争的威胁在公众意识中日益凸显。

一个小小的消费者测试

为了帮助英国人民做好应对潜在核袭击的准备，1981年，英国内政部出版了《国内核避难所》。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售价仅为50便士，旨在建议大众建造自己的放射性沉降物避难所。它提供了基本的指导，教你如何建造一个可以在核袭击后，足够生存两周的避难所，从而避免辐射。

当时，本·海登是陶尔哈姆莱茨区，英国核裁军运动组织CND的一名成员，他决定以最实际的方式，来测试这个建议。按照书上的指导，他将进行被当地朋克诗人艾伦·吉尔贝（Alan Gilbey），讽刺地描述为“一个小小的消费者测试”的实验，在自己的住宅区搭起一个辐射掩体，并在那里住上两周。但对本·海登来说，这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我正在认真地建设这个项目，”他对当地的记者说。“当这个避难所建成时，它将向所有人证明，在核弹爆炸后，这样的安排是一场多么可笑的闹剧。”

本·海登把书本里推荐的所有东西，都放在避难所里，外加这些东西：大量的食物罐头、一袋干净的衣服、两个水箱、废桶、书、一个睡袋、一个枕头、一把吉他和他的日记本。周一下午晚些时候，他爬进了自己的临时住所，开始逐渐适应这个狭窄新世界的生活，当天心情也很好。第一天，记者们竭尽全力爬进他的避难所进行了采访；他听到当地的人在谈论他（有人认为他一定是个“疯子”）；还有当地的孩子在通风井里大喊大叫，甚至把他吓了一跳，因为他们的声音，会在下面封闭的管状空间里被放大。

很快，本·海登开始质疑自己的理智。四天后，他开始失去对时间的概念，而且避难所里也开始没有足够的清洁空气，来维持一根蜡烛的燃烧。“这个地方真的开始让我受不了了，”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有一种轻微的幽闭恐惧症，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臭气熏天、不新鲜的空气，心想：‘这样就应该好多了。“第二周开始时，他收集的厕所垃圾开始腐烂，导致垃圾袋漏水。10天后他的尿桶就满了，食品罐开始发霉，避难所里也产生了大量的昆虫。“我的幽默快到头了……我现在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躺在这里的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美丽的泥

令人高兴的是，他在辐射掩体呆的两周时间终于结束了，本·海登出现在了阳光下。不过想要走出去很困难，毕竟这是他两周以来第一次站起来，不过出去之后，他发现自己也并不孤单：除了一个媒体代表团和三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外，还有大约200名当地人来迎接他。在附近一所小学的操场上，孩子们一边观看一边欢呼。“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到处都是泥，太美了，”他写道。

在临时核掩体中度过的两周时光，是非常难熬的。但是，尽管这给本·海登带来了心理上的创伤，但他并没有幻想这段经历，这段经历可以帮助他更好地面对核打击。他写道：“这一练习几乎没有让我了解到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这次的实验表明，政府的《国内核避难所》小册子提出的建议，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可行。由于没有地缘政治危机，时间充裕：避难所的建造也花了一周的时间。毕竟当时建筑材料很容易获得，也有钱买这些房子，还有一块地可以盖房子。最后，也没有爆炸破坏掩体的外部，没有放射性沉降物堵塞通风管道，更没有幸存者四处寻找食物和避难所。他的经验使他对政府的建议不屑一顾。他对当地记者说：“这个避难所表明这是完全不现实的。”“我也认为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情。”

也许政府的建议如此“不切实际”的一个原因是，他们的许多指导意见，都只是在单纯地参考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制定的其他指示。在这场战争中，政府不仅印发了关于空袭期间安全的小册子，而且印发了关于如何在袭击期间保护好自己的房屋。这包括对安德森式家庭防空洞和莫里森防空洞的建造指导。这些虽然可以有效对抗德国空军的袭击，但战争的结束，却带来了新的威胁：原子弹。

关于原子弹的最初公开信息，带有闪电战的精神氛围：1952年的一本小册子称，“在长崎，距原子弹一英里内的人中，近十分之七的人活了下来并亲口讲述了他们的经历。”“最后一种标准的掩体，可以很好地防止原子弹爆炸。”但是，随着冷战双方对氢弹的试验和改进，以及其令人难以置信的破坏力，这种威胁的巨大程度，真的开始让英国政府感到担忧。

然而，与一些国家不同的是，英国没有将建造昂贵的公共辐射掩体，作为其民防计划的一部分。相反，个人有责任自己寻找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手段，这也反映在由内政部准备的关于核威胁的详细公共信息小册子中。第一部是1957年的《氢弹》，它试图向公众解释这种新型武器。然而，除了一些基本的图表之外，它并没有给出如何保护自己免受其影响的有用建议。1963年，该报告的后续版本《为住户提供防范核攻击的建议》，提出了一些创建放射性沉降物避难所的实际措施，比如呆在家中正中央的房间里，用沙袋和沉重的家具堵住窗户，或者躲在外面“足以提供舒适站立空间”的壕沟里。

不过《向住户提供关于防范核攻击的建议》很快就受到了严厉批评，甚至在英国广播公司的讽刺节目《那就是过去的一周》中遭到了讽刺，也被占多数的保守党预算委员会嘲笑，他们抱怨这给了公众“完全错误的印象”。在议会，工党议员Emrys Hughes谴责这本小册子，为什么提供不切实际的建议，并对预算委员会的立场做了自己的总结：“这个东西是假的，是垃圾，应该被扔到废纸篓里去！”

火灾和影响

在这场灾难之后，官方关于核打击的新建议迟迟未能落实。1974年11月，在哈罗德·威尔逊（Harold Wilson）领导的工党政府期间，内政部（Home Office）的官员们聚在一起，讨论如何更换这个不受欢迎的、现已严重过时的1963年指南。

从惨痛的经验中吸取教训后，内政部努力确保指南的正确性——包括一系列电视和广播广告，以及附带的小册子，不会引起不利的公众注意。为此，他们选择将该方案保密，直到需要时才公布：1976年只印制了一小批册子，并私下分发给那些参与应急规划的人，例如地方当局的行政长官和警察局长。

这本新的名为《保护与生存》的小册子，以棕色和橙色两种颜色呈现，封面上是一个家庭——父亲、母亲、儿子和女儿，被围在中间的一个保护圈里，引发了人们对火焰和放射性尘埃的联想。然而，在室内，建议与前几十年非常相似：了解预警信号，待在家里，建立一个“内部避难所”，并确保充足的水和供应。

直到1980年春，《泰晤士报》和BBC《全景》的调查，暴露了英国民防项目的缺陷，《保护与生存》才开始引人注目。刚刚掌权的撒切尔政府也发现，公众和媒体的需求，迫使他们采取行动。他们批准了这本小册子的再版和发售，只是做了一些巧妙的修改。

除了“保护与生存”项目，还成立了一个工作组，负责设计和测试放射性尘埃掩体设计。他们的研究成果于1981年初发表，名为《国内核避难所》。这本印有“保护和生存”标志的小册子，包含了早期小册子里的建议，还给出了五种放射性尘埃掩体的指导。其中两个毫无疑问，是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设计的莫里森和安德森避难所。事实上，工作组也为商人和工程师编写的一份更大、更详细地避难所建造技术手册，包含了直接从1942年的莫里森避难所建造指南中摘录的说明，插图等等。最显著的变化，是去掉了早期指南中，一个人物吸烟的烟斗。

很愚蠢的建议

《保护与生存》最后一刻的修订，并不足以拯救它和国内核避难所，使之免遭嘲笑。很快，反对运动成为给左翼地方当局的一份礼物，他们认为民防的想法是行不通的，并积极抵制中央政府试图让他们承担起，在核袭击后管理公众的责任。大伦敦议会称政府的小册子“相当愚蠢”，而在1981年上映的大受欢迎的情景喜剧《只有傻瓜和马》中，有一集突出了该计划明显的不足之处，让住在平房的Trotter一家，在他们位于伦敦市中心的塔楼纳尔逊·曼德拉住宅的屋顶上，建造了一个核避难所。

对于学者菲利普·斯蒂德曼（Philip Steadman）来说，《国内核避难所》这本小册子提供了一种有用的方法，可以拷问政府对核攻击的规划假设。“我参加了各种各样的教学和示范活动，并对自己说：‘我能帮上什么忙？’”他说。“我想，作为一名建筑师，我也许可以谈谈避难所，所以我拿到了《国内核避难所手册》。我想我一定是在那里看到了内政部对爆炸损失的估计。我立刻意识到，对受影响土地面积的计算，不可能是正确的。”

在深入研究这些数据后，斯蒂德曼发现内政部给出的数据大错特错。虽然国内核保护机构声称，英国5%的土地将受到核爆炸的严重影响，但斯蒂德曼发现，至少60%的人口将受到影响。他在《新科学家》上发表了他的发现，称政府的数据“非常可疑”。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持批评态度，有些人确实把政府的建议当真了。《保护》和《生存月刊》等杂志已经准备好迎合他们的需求。该杂志于1981年1月创刊，由负责民防事务的部长莱昂·布里坦（Leon Brittan）为其作了序言，为一些消费者提供了一站式服务。早期的文章主要关注避难所的建设，但也涵盖了辐射对农业的影响，实用的急救措施，甚至是防辐射的指南。

当时，人们的周围是大量的预先建造的辐射掩体的广告，虽然政府鼓励主流媒体不要为这类产品做广告，但PSM的读者依然有几十种选择。有一则广告颠覆了人们对闪电战精神的记忆，展示了一张伦敦人微笑着躲在地铁站的照片，并配上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文字：“下次，就没那么容易隐藏了。”对于那些无力建造或购买防护设施的人来说，他们还可以选择躲在英国废弃金属矿山，提供的天然放射性尘埃掩体中。

今天，尽管东西方关系再次趋于和平，核威胁已远离大多数人的脑海。然而，核武器并没有消失，它们的存在——加上气候变化带来的新风险，意味着世界末日之钟现在与以往任何时候更接近午夜。在一个即时通讯、社交媒体和假新闻盛行的时代，冷战期间看到的那种政府建议不太可能卷土重来，但依然会希望政府沟通人员，能够从前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