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情
"光荣烟,十块一盒,城里头打着灯笼都难找。"李大爷接过大伯递来的香烟,啧啧称奇,那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烟盒,眼睛里满是艳羡。
村里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搓着手笑道:"建国啊,又发达了!"
我叫周小冬,1965年生于北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刚出生那会儿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去不久,家里穷得叮当响。大伯周建国比我父亲大六岁,是我们周家第一个走出去的人,如今在省里当了正厅级干部,是全村人眼中的骄傲。
记得小时候,村里人提起大伯,总是一脸敬佩,"周建国那娃儿,命好啊,高考恢复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还是重点大学呢!"奶奶每每听到这话,就会抹着眼角说:"俺们家祖坟冒青烟咧!"
我家祖屋是村东头一排青砖瓦房,大门两侧贴着褪了色的红对联,门楣上挂着一块乌黑的匾,上面"耕读传家"四个大字已经模糊不清。院子里有口老井,夏天水凉冬天暖,是村里难得的好水源。
每逢春节,大伯都会回村探亲。他不像电视里那些官员,西装革履、高高在上。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那顶褪了色的军帽,只有那一条裤线依然挺括如初,腋下夹着个旧公文包,里面装满了给家里人的礼物。
1984年那个春节,万象更新的气息扑面而来。村里刚通了广播,每天早晨六点,高音喇叭里准时响起《东方红》,然后播报国家政策和农业科技。电视机还是个稀罕物,全村只有大队部有一台黑白的"飞跃"牌,每到播新闻联播的时候,村里人就挤满了大队部的那间办公室。
那年,我已经是高中生了,因为成绩不错,被老师们看好,说有希望考上大学,全家人都充满期待。我也开始留意大人们的言行,想从中学些人情世故。
大伯这次回来,带了几条"光荣"牌香烟,一下子成了村里男人们议论的焦点。那烟可不一般,听说是省里开会才发的高档货,外地人想买都买不到。乡亲们三五成群,围着大伯询问城里的新鲜事,烟雾缭绕中,他们的笑声格外爽朗。
"改革开放好啊,听说深圳那边,一个月工资都有上百块!"村里的刘麻子感叹道。
"可不咋地,咱这旮旯啥时候能富起来啊?"李大爷吐了个烟圈,眼神飘向远方。
大伯笑而不语,只是轻轻拍了拍李大爷的肩膀,说:"慢慢来,总会好的。"
我坐在炕头,看着大伯分发香烟的样子,心里直犯嘀咕。那时候,村里人一个月工分到手,也就二三十块钱。爹娘经常念叨,"钱要花在刀刃上"。十块钱一盒的烟,足够买两三斤猪肉了,大伯这么大手大脚,是不是太浪费了?
母亲看出我的疑惑,趁着收拾碗筷的空当,轻声道:"你大伯这是用心了。他这个位置不容易,得和乡亲们打成一片。"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年轻气盛的我,总觉得大伯是在摆阔气,向村里人显摆自己的地位。晚饭后,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磙上生闷气,看着满天繁星,思绪万千。
"想啥呢?这么入神。"大伯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苹果。
那是个红富士,比我巴掌还大,在昏暗的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这在北方农村的冬天,可是稀罕物。我接过来,咬了一口,甜脆多汁,是城里才有的好东西。
"大伯,您当官了,和我们不一样了。"我憋了半天,闷声说出这句话。
大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你这娃,想啥呢?当官不当官的,都是一家人,都是咱村的人啊!"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盒"光荣"烟,摸出一支叼在嘴上,却没有点燃。"小冬啊,你知道我为啥带这烟回来吗?"
我摇摇头。
"你是念书人,应该懂点道理。这烟啊,就是个敲门砖。村里这些老少爷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这当官的架子一摆,他们心里就有疙瘩,话就说不到一块去了。"大伯把烟在手指间转了转,"一根烟能让人放松,话就多了,我才能知道村里真正需要啥。"
我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小小年纪的我,哪里懂得这其中的深意。
深夜,我起夜时无意听到大伯与村长老王在院子里的谈话。月光如水,两个中年男人的剪影被拉得老长。
"建国啊,咱村要通电的事,你看能不能..."村长的声音低沉而急切,"上头一直说没有名额,可咱村孩子晚上连作业都写不了,眼看就要落后了。"
大伯沉默了片刻,指间的烟头明明灭灭。"我明白,回去就办。别的不敢说,这点事还是能做到的。不过王叔,咱得教育村里人,用电要交电费,不能像用柴火一样随便用。"
"那是当然!俺早就跟大家伙说过了,电是国家的,得按章办事。"村长拍着胸脯保证。
"还有,听说南头那几户因为修水渠的事闹矛盾?"大伯问道。
"哎呀,别提了,就为了那点地界,差点动了家伙什。"村长愁眉苦脸。
"明个我去看看,咱得把这事摆平了。年年为水闹纠纷,不是个事。"
"你一个大干部,哪有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村长有些不好意思。
"我周建国虽然在城里当官,可骨子里还是个农民。这些事不解决,我心里不踏实。"大伯的声音坚定而温和。
我悄悄退回房间,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原来大伯的心里,装着这么多事情。
第二天一早,大伯果然带着我去了南头。那里住着张家和李家,因为一条灌溉用的水渠走向问题,已经吵了好几年。一到地方,两家人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苦,场面一度混乱。
大伯没有动怒,而是掏出那盒"光荣"烟,递给两家的当家人。"来,抽根烟,消消气。"
烟雾缭绕中,大伯的声音沉稳有力:"我看过了,按规矩,水渠应该这么走。但是张家的地要是被分了,确实吃亏。这样,我出点钱,给张家地头砌个小水池,保证灌溉不受影响,你们看行不?"
两家人面面相觑,最后竟然同意了。我站在一旁,心里震撼不已。一根烟,一句公道话,就解决了多年的纠纷。
那年夏天,村里老支书去世,享年七十八岁。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当年带领村民打过游击,解放后又带领大家修水利、办学校。几乎全村人都来送行,场面肃穆。
让我意外的是,大伯没有以领导身份站在旁边指挥,而是脱下中山装,挽起袖子,与村里壮劳力一道抬棺、填土。他的后背被汗水浸透,脸上沾满泥土,却依然神色庄重。村民们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满是敬意。
"周建国还是那个周建国,没变样!"有人感叹道。
晚上,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修补着大伯带血的衬衣。原来他抬棺时,不小心被钉子划破了手臂。"你大伯这些年,村里的路是他跑项目修的,小学校舍是他争取资金建的。那些个领导来视察,都是他带来的。他们嫌咱村偏,你大伯硬是把他们请来了。"
母亲叹了口气,继续说:"那烟啊,不过是他跟乡亲们聊家常的由头。你看那些乡亲们,平时在干部面前多拘谨,可一根烟下去,话匣子就打开了,村里的实情也就摸清了。"
我恍然大悟,心中对大伯的敬意油然而生。
第二年春节,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成了村里继大伯之后第二个大学生。临行前,大伯特地回来看我,带了一盒"中华"烟,比"光荣"还要高档。
"大伯,这是要送我的?"我有些受宠若惊。
"傻小子,你还没到抽烟的年纪呢!"大伯笑着拍我脑袋,"这是送你未来班主任的。大学不比中学,老师们见多识广,你可别怯场。"
我接过烟,有些沉甸甸的。大伯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生活费,够你半学期的了。省着点用,有困难就找我。"
我接过信封,掂了掂,心里有数了。大伯知道家里不宽裕,这是在雪中送炭啊。"大伯,我会好好学习的!"
"嗯,我相信你。出门在外,记住三件事:一要守规矩,二要多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三要心系家乡。"大伯语重心长地说。
我点点头,把这三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上大学后,我才真正了解了大伯在省里的地位。他是改革开放后提拔起来的干部,因为工作能力强,又廉洁自律,很受重视。但他从不在家乡炫耀,也不利用职权为家里人谋私利。那时候有个词叫"走后门",很多干部子弟靠关系进单位、提干部,唯独大伯从不为家里人开这个口子。
"要靠真本事吃饭,不能靠关系。"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1989年夏天,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省城一家企业。大伯没有插手我的分配,只是在毕业典礼后,请我去家里吃了顿饭。他住的是单位分的老式楼房,六十多平米,家具陈旧但整洁。墙上挂着一幅奶奶的照片,旁边是全家福。客厅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熊猫"牌彩电,还是单位发的福利。
"小冬,工作了就是社会人了,以后回村的时候,也要带点东西。"大伯一边倒茶一边说。
"带啥好呢?"我有些茫然。
"带点城里人爱用的东西。"大伯笑道,"比如好烟、好酒,文具、布匹,这些都行。主要是个心意,让乡亲们知道,你没忘本。"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时的我,刚刚踏入社会,还不太理解维系乡情的重要性。
后来的一个夏夜,我休假回村,与大伯坐在院子里乘凉。蝉鸣阵阵,微风送爽,天上的星星像无数颗宝石镶嵌在黑绒布上。大伯抽着那"光荣"烟,缓缓道:"小冬,当官的不能忘本。我这身板骨是吃村里的水土长大的,再大的官也是咱农村人。"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照亮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赤诚。
"大伯,我一直不明白,您有这么大的权力,为啥不多给家里办点好事?村里人都说,咱们家祖上烧高香了,出了您这么个大干部,可家里的日子过得跟别人也没啥两样。"我有些不解地问道。
大伯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那些烟......"
"那不是烟,是敲门砖。"大伯笑了,额头的皱纹舒展开来,"我要是拿着公文包去找乡亲们谈扶贫、谈发展,谁愿意听?一根烟点着,心就热了,话就多了。了解民情不能靠文件和报告,得接地气啊!"
"可是......"我还想问什么,却被大伯打断了。
"小冬啊,你还年轻,有些事慢慢就明白了。"大伯拍拍我的肩膀,"权力是把双刃剑,用得好,能为老百姓办实事;用不好,害人害己。我这辈子,就想对得起这身皮囊,对得起咱村的那口井水。"
我望着大伯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坚毅。突然间,我懂了很多。
那年冬天,村里通电了。当第一盏电灯亮起的时候,老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大伯没有来,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功劳。
第二年,村里办起了第一个砖厂,解决了二十多个劳动力的就业问题。再后来,水泥路修到了村口,孩子们上学不用再踩泥巴了。
每一次变化,大伯都低调参与,从不张扬。他用那一盒盒"光荣"烟,搭起了与乡亲们的沟通桥梁,也点燃了一个村庄的希望之火。
大伯退休那年,村里人自发组织了一场欢送会。酒席上,一位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农站起来,举起酒杯,哽咽着说:"建国啊,你这些年,没给家里人走后门,没给亲戚批条子,可你为咱村做的事,我们都记在心里。那些个'光荣'烟,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满堂掌声中,大伯红了眼眶。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有些颤抖:"我周建国这辈子,没啥本事,就是没忘了自己是农民的儿子。"
之后的岁月,大伯仍然每年春节回村,带着那盒"光荣"烟。只是烟盒旧了,人也老了,那挺拔的身姿渐渐佝偻,那乌黑的头发染上了霜雪。但他的眼神依然炯炯有神,说起村里的发展,仍然滔滔不绝。
2000年后,村里人的生活越来越好,小轿车、彩电、冰箱,一样样走进寻常百姓家。大伯的"光荣"烟已经不再稀罕,村里人却依然珍视那份情谊。
有次我问大伯:"现在乡亲们都富了,您还带那烟干嘛?"
大伯笑着摇摇头:"习惯了。再说,烟只是个由头,重要的是那份心意。"
又一个春节,我陪大伯走访村里的老人们。他已年过七旬,步履蹒跚,却坚持一家一家地去。每到一处,都要掏出那盒"光荣"烟,递给主人,然后嘘寒问暖,询问家中大事小情。
在李大爷家,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个旧烟盒,正是当年大伯送的"光荣"烟。
"这是俺的宝贝!"李大爷拍着胸脯说,"当年要不是建国帮忙,俺闺女上不了大学,现在也不会在医院当医生,救那么多人。这烟盒,比啥都金贵!"
回家路上,我扶着大伯慢慢走。冬日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大伯,您这辈子,值了。"我由衷地说。
大伯笑而不语,只是从怀里摸出那盒已经空了的"光荣"烟,在手里摩挲着,仿佛那是一件无价之宝。
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大伯的"光荣"烟里,装的不是烟叶,而是一个干部对家乡的赤子之心与责任担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用最朴素的方式,维系着与乡亲们的血肉联系,诠释着"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的真谛。
如今,我已是不惑之年,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高楼林立,想起那个小山村里的炊烟和笑声,想起大伯递烟时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或许,人世间最珍贵的,不是权力和富贵,而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流淌着真情的小事 - 一盒烟,一句问候,一次帮助。
它们如同星火,点亮了漫漫长夜;如同涓涓细流,滋润了干涸的心田。大伯的一生朴实无华,却在平凡中铸就了不平凡的人生,在烟火中点亮了一个时代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