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菜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盐,古书中有很多关于盐的记载。《尚书》里有个傅说,年轻时候是搞建筑的,善于垒墙。待做了商朝宰相,给了武丁诸多谏诲,都是励志的鸡汤。武丁受益匪浅,治国得心应手。有一次武丁很感慨地赞叹傅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
譬如煲一道好汤,你就是盐梅,简直不可或缺啊!而将菜蔬饱浸于盐,推盐为绝对主角,拥其居于“C”位,那菜就成咸菜了。要做出好的咸菜,特别是好的黑咸菜,过程复杂繁琐,裹蓄着辛苦与智慧。
平头百姓没有庙堂朱门里的高级菜肴,一年四季,用以佐饭的多是咸菜。咸菜的品类五花八门,各地不同。
在我的家乡鲁南,最具代表性的是黑咸菜。顾名思义,咸菜通体乌黑,甚至是漆黑,离了鲁南无人敢吃。
学生时代,曾经带了些去烟台,人家一看,犹豫疑惑,不敢动筷。然而这黑黢黢的咸菜却是鲁南人的最爱,是艰苦岁月的日常必需品。没有人能说得出,这里的祖先们是从哪个古老的年代、又是谁突发奇想,开始制作这种令人惊诧的菜品。
黑咸菜的原材料叫芥菜,俗称辣疙瘩,还有个名字叫“二道眉”。立秋播种,起垄移植,较耐寒冷,为田野里为数不多的暮秋剩绿。霜降时节收获,大体淡绿,根部浅白。果实(实际是根)下部两边有对称的两道沟,长满了根须,细密如眉,是又名“二道眉”的缘由。
乍看此名,似乎眉目楚楚,秀丽玲珑。实乃疙疙瘩瘩,远不如萝卜的圆滑净润;其滋味更是出乎意料地辛辣涩苦,难以入口;然其颇具狷介特质,独立寒秋,淡泊潮流,自沉酝酿;季节暗换明春,稍事转圜就是一身醇香。猜测远古时国人就慧眼独具,品鉴体悟,鉴其本色,并赐赋其名。眉,显其狷也;芥,示其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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腌渍之前,首先修理“二道眉”,小心连皮削除她的“眉毛”,不必清洗,堆码在角落,放置一周或更久的时间,让其晒晒出土才能享受到的阳光,尽尝日日深重的寒冷,以减其水分,增其韧劲。
这是个传承的诀窍、重要的步骤,将直接影响黑咸菜的成色与口感,在咸菜出锅时会展现地淋漓尽致。
之后是仔细彻底的清洗,洗净辣疙瘩上的沙土,以免碜牙。时已入冬,霜花漫绽,一夜北风凛冽,清晨偶见薄冰。井水开始冷得刺骨,清洗工作十分辛苦。
母亲每年都要做,实际上,最近二三十年,吃得很少,多数送人了。这些年,总是尽量抽出时间回老家,替代年迈的母亲。
母亲的手一到冬天就皴裂,手指裂开深深的口子。小时候,去户外椿树跟前,寻找从树干渗出,且已凝固的淡黄色树脂,轻轻刮下来带回家。
夜晚来临,母亲用针挑着一小块,靠近油灯的火焰烤化,滴在裂开的口子里,这样做可隔断干活时冷水的刺痛,持家艰辛,为母不易......每每想起母亲因痛皱眉、唏嘘坚忍的情景,心头立刻涌起一股针扎般的酸楚,泪欲潸然。
清洗后的辣疙瘩,放进瓷缸里,按比例撒上一层粗盐,母亲总是坚持用粗盐腌制。腌制的季节,有走乡串户吆喝叫卖的,渠道来源看似合法。粗盐颗粒参差,晶色泛灰。含有微量的氯化镁,是盐卤的主要成分,利于防腐,关键是有成品精盐所缺乏的朴素味道。粗盐随溶随坠,随坠随溶,跟随着冬日悠缓的脚步。
满满的一缸辣疙瘩就此进入五个月的腌渍阶段,放在能晒到阳光的地方,没有风沙雨雪可不用覆盖,如需覆盖要用细棍垫在缸沿与蓜子之间,利于透气。
一段时间以后,辣疙瘩里的水分渐渐渗出,再后每过三五天,用一木棍轻捣,震动传导,使得腌渍均匀。这也是个漫长的发酵过程,奇特而惊喜。
时间推移,辣疙瘩的辛辣涩苦悄然释去,出了正月,竟可以捞出一只,切了当咸菜吃了。华丽半转,咸脆先至。
二月里头,把辣疙瘩捞出来,放在篦梁上晾晒。关注预报,切勿淋雨,晚上尽量收起。直晒得萎缩过半,皱纹沧桑,用力捏才能捏得动。咸菜汁子,在缸里静置,让其沉淀澄净,以备烀菜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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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村柳斜斜,巷陌飞花,正是烀咸菜的季节。要慎重挑个好日子,晴暖风轻,无离家的要事,心绪安宁。
一早起来,就开始忙碌,场面温馨而隆重。把大铁锅洗净烧干,把晒好的辣疙瘩放进去,舀入咸菜汁,大火烧开,之后小火慢烀。“烀”字包含着火候与耐心,精准的把握需要经久的历练。
一个多时辰,香味开始弥漫,这个时候的辣疙瘩最香,盐味也适中。你如果在锅跟前,一定会馋涎欲滴,忍不住揭开锅率先品尝。
快速捏出一只,俨然一小拳咕嘟嘟、热腾腾熟肉,暗黄油亮,富态盈盈。轻轻掰开,里面层层页页,醇香出溢,入口糯软而筋道。这是将辣疙瘩堆码放置、含光咀冷所带来的效果。曾经的粗糙,绽放得圆满华丽。
辛辣苦涩,已是去冬的记忆。风雨彩虹,人生也大约如此吧。
一家烀菜,邻人尽知,香味捂不住。无论早烀晚烀,熟透时候,邻里都有互送的习惯,无约而成俗。相互展示品尝,互传技巧经验,指点微憾瑕疵,以利来年烀得更好。
小时候母亲总是让我挨家送去一点,返回时的碗里盛着满满的赞美。咸菜的黑色来自铁锅,来自铁与盐的化学反应,如果收汁充分,隔夜出锅,颜色会更加深重,也更咸,更加有利于长期保存。颜色黑重的微观来历与细节演化无人研究,一定是相当复杂的化学反应。显而易见的是,黑咸菜里富含铁离子,于人有利。
儿时每到咸菜烀熟,随即想到的是捏着一小块,飞快地跑向田野,跑进有套种豌豆的麦田里......豌豆苗正鲜嫩,掐一把塞进嘴里,春天的味道立刻洋溢,再咬一口黑咸菜,那春的滋味更加鲜活,更加浓郁,尽兴可以吃饱。
民以食为天,吃太重要,无论贫穷与富贵,吃的话题从早到晚,连绵不断。章丘人说:“煎饼卷大葱”;鲁南人说:“煎饼咸菜卷大葱”,突出了黑咸菜的角色定位。
老辈人为了温饱,田间辛勤,汗流浃背,是煎饼提供了能量,是咸菜助推了气力。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过下来,本本分分,不辞劳苦,从不怠慢。
如今,人们的菜谱丰富多彩,五寒六夏,都有充足可供选择的菜品,琳琅满目,小康的外延充分展现,一副国泰民安的气象。黑咸菜似乎可有可无,至少已不是必需品,农村也早已不再家家烀,邻居有烀的,匀匀就吃不清。然而还是有许多人爱吃,缺了不行。
母亲告诉我,邻家的几个从事体力活的侄子、孙子,过段时间就到我家,直奔桌底下面的老坛子,摸出几块带走,说,还是这个下饭,吃得饱,吃得舒服。母亲很自豪,那是她的作品。
偶尔会想,待到职近桑榆,定要重返故乡。从种到收,从洗到腌,全程烀出一锅黑咸菜。趁热趁香,送邻居,送同学,送同事,送喜爱吃的人。祝愿母亲身体健康,到时还能前后唠叨,左右指点,慢慢数落出那岁月浸透的记忆......我的老母亲八十岁了,背已驼。
来源:郯城县检察院
文字:王成清
(注:王成清系郯城县人民检察院原工作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