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去的忧愁
"黄梅,今年都二十了,家里实在供不起了,嫁了吧。"母亲红着眼递给我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几根青菜叶子漂在上面,灶台上的柴火噼啪作响。
我僵在原地,手中的搪瓷碗滚烫,心却凉了半截。
那是一九七四年初春的清晨,天还蒙蒙亮,窗外的雾气像层纱帘,遮住了村口那棵老槐树。
我叫田黄梅,那年刚满二十岁,在村里已算大姑娘了,看着比我小的姑娘们一个个嫁了人,娘家人的眼神越发焦急起来。
我们家住在江北鹿城县的一个小村庄,一家七口挤在两间低矮的泥砖房里,房檐下挂着几串红辣椒,那是我们日常的调味品,舍不得多用,常常一顿咸菜就下饭。
爹是生产队里的壮劳力,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出门,满脸的皱纹里积着黑泥,可一年到头挣的工分也只够家里糊口。
母亲比爹更辛苦,又要下地干活,又要照顾我们五个兄妹,手上的老茧厚得能夹住一根针,冬天裂开的口子渗着血丝,却从不喊一声疼。
我排行老大,底下四个弟妹都还小,最小的妹妹才五岁,整天扯着母亲的衣角喊饿。
家里缺粮的日子屡见不鲜,常常是大人省着吃,把口粮留给孩子们。
"闺女,娘不是不疼你,是实在没法子了。"母亲的声音打着颤,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
那天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呜咽,思绪像乱麻一般理不清。
第二天一早,大队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吱吱呀呀"地响起来:"全体社员注意,今天下午大队部开会,讨论春耕生产安排,各生产队队长必须参加,不得缺席!"
我站在场院里晾晒着昨晚浆洗的衣服,看见隔壁李婶急匆匆地朝我走来。
"黄梅啊,你娘和我说了你的事,我托人给你相了一门亲事,对方条件不赖嘞!"李婶一把拉住我的手,满脸堆笑。
我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心跳得厉害。
"是镇上供销社主任家的侄子,叫李建国,在县里纺织厂上班哩,是正经的国营单位工人,有铁饭碗!"李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听到"铁饭碗"三个字,我心里微微一动。
在那个年代,能在国营单位上班,那可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好事,有稳定的工资,有粮油供应,甚至还有住屋分配。
"人家小伙子今年二十五,老老实实的,从没听说过有啥坏毛病,还是个读书人呢!"李婶的话像一阵春风,吹开了我心里那扇犹豫的门。
母亲站在一旁,眼里满是期盼:"闺女,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你就不用跟我们在地里刨食了,能过上好日子。"
我没有作声,心里却在想:也许嫁出去,真的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相亲那天,阳光格外明媚,我从箱底翻出表姐去年借我的蓝格子衬衫,小心地熨平每一道褶皱,又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扎了两条细辫子。
李建国比我想象中的要精神,中等个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深蓝色的确良裤子,站得笔直,像个小学老师。
他比我大五岁,说话不多,但眼神很真诚,时不时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那副黑框眼镜让他看起来更有文化气。
"这是我从厂里图书角借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要不要看?"他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递给我。
我接过书,翻了翻泛黄的书页,心头忽然涌上一丝暖意。
这个男人,似乎和村里那些大老粗不太一样。
"我爹娘就我一个儿子,他们都在乡下种地,我工作稳定了就把他们接到县城来住,如果你……"他的话没说完,脸却红了。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像是冬夜里的炭火,暖融融的。
"那就这么定了!"李婶拍了拍手,像是怕我反悔似的,赶紧替我答应了。
回家后,母亲迫不及待地问了结果,我只是点点头,她便欣喜若狂,连忙烧了一锅热水让我洗脸擦身。
"好闺女,受委屈了!娘答应你,等你办了酒席,我一定给你做一身新衣裳!"母亲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粗糙却温暖。
婚期很快定在了那年七月,算是个"七七"喜事,大队里人都说这日子好,夫妻能白头到老。
办酒席前,我和建国去照了一张黑白的结婚照,他穿着借来的中山装,我穿着表姐出嫁时穿过的红绸旗袍,脸上的笑容羞涩又紧张。
那张照片后来被裱在镜框里,挂在我们的小屋墙上,成了日后漫长岁月里最珍贵的见证。
酒席很简单,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摆了八张桌子,菜色不多,但有红烧肉和鸡汤,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已是十分丰盛。
建国的父母从乡下赶来,带了一担新收的稻谷和几只老母鸡,说是给新媳妇补身子用的。
婚后不久,我便随建国搬到了县城,住进了纺织厂分的一间十五平米的宿舍,虽然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但在那个年代已是不错的条件。
刚开始的日子并不好过,我从乡下来,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买菜不会砍价,做饭也常常糊锅,洗衣服更是把建国的白衬衫洗成了灰色。
"没事,慢慢来,我也不急。"建国总是这样宽慰我,从不发脾气。
婆婆李大娘是个和气人,不像传说中那样刁难媳妇,反而常教我做家务、腌咸菜、做豆腐乳,一点一点帮我适应新生活。
"姑娘家出嫁,都有个不顺心的时候,过几天就好了。"婆婆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理解。
建国在厂里是个好工人,每天早出晚归,值夜班的时候更是三天两头不着家,但他从不抱怨,还说这是为国家做贡献。
慢慢的,我才知道,建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车间里的机器出了毛病,第一个找的就是他。
在建国的带领下,我也学会了做厂区家属篮球队的啦啦队员,参加厂里的文艺活动,逢年过节还能分到几尺布料和一小瓶花生油,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有滋有味。
七五年春天,我怀孕了,吃不下饭,整天恶心呕吐,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建国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煮鸡蛋,那时候鸡蛋可是稀罕物,他硬是从自己的烟钱里省出来,给我补身子。
"慢点吃,小心烫。"他总是把鸡蛋剥得干干净净,热气腾腾地送到我嘴边。
怀孕七个月时,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建国二话不说,背着我就往厂医院跑,那晚下着大雨,他的背湿透了,却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别怕,有我在。"他的话简短,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到了医院,医生说是早产征兆,需要卧床保胎,建国连夜守在病床前,一整夜没合眼。
最终,我们的儿子如期出生,是个七斤重的胖小子,建国抱着孩子,眼眶红红的,嘴里却念叨着:"像妈妈,像妈妈。"
坐月子那段日子,婆婆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照顾我和孩子。
记得生完儿子后,我高烧不退,是婆婆日夜照顾,她熬中药给我喝,用湿毛巾给我擦额头,嘴里念叨:"黄梅啊,你可得好起来,建国和孩子离不开你啊!"
婆婆还从老家带来自己织的棉布尿布,说是她织布机上最后一批,特意留给孙子用的。
"这布结实,不容易烂,孩子用着也舒服。"婆婆用半白话半方言解释著,那些繁体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带着乡土的味道。
有了孩子后,家里更添了生气,建国下了班就抱着儿子,哼着《东方红》的调子哄他睡觉,小家伙咯咯直笑,嘴里冒着泡泡。
为了贴补家用,我也开始寻思着找点活干。
"要不你学门手艺?"建国的提议让我眼前一亮。
那时候,街道上有个集体小厂,专门做工作服和棉衣,正缺人手,建国便托关系把我介绍了进去。
起初我什么都不会,连穿针引线都笨手笨脚,但我肯学肯干,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缝纫技术。
"悟性不错,再练练就能独当一面了。"师傅王大姐是位五十多岁的老裁缝,手艺绝佳,待人和气,见我进步快,格外照顾我。
每天早上,我送完孩子去托儿所,就赶去小厂干活,晚上还要负责家务和照顾孩子,虽然辛苦,但想到每月能有十几块钱的工资,心里就充满干劲。
日子渐渐好转,每个月发工资的日子,我都会把一部分粮票寄回娘家,寄给年迈的父母和尚在读书的弟妹们。
第一次寄粮票回去时,我有些忐忑,不知道建国会怎么想,没想到他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亲自去邮局帮我寄出去。
"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应该的。"建国的话不多,却字字暖心。
后来母亲来信说,收到粮票那天,她在灶台边哭了,说女儿有出息了,嫁得好,日子过得安稳。
那年冬天,建国的工厂评选先进工作者,他又一次被评上了,奖励是一张全家福照和一条绒线毯子。
照相那天,我特意把儿子打扮得干干净净,自己也穿上了节日才穿的蓝色棉袄,建国更是穿上了结婚时的中山装,一家三口在影楼前合影留念。
"师傅,照得好看点啊,这可是我们全家第一张彩照!"建国不好意思地跟摄影师嘱咐着。
拿到照片那天,他激动得手都在抖,小心翼翼地用报纸包好,生怕弄皱了。
回家后,他找了个漂亮的相框,将照片郑重其事地挂在了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每天下班回来第一眼就看这张照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七八年冬天,工厂搞文艺汇演,建国硬是拉着我去参加,说我唱歌好听,应该上台露一手。
我哪敢啊,羞得满脸通红,却架不住建国的软磨硬泡,最终和车间另外几个女工一起合唱了一首《社会主义好》。
演出当天,建国坐在台下第一排,紧握我的手,眼里满是骄傲:"那是我媳妇,会做衣裳,还会写毛笔字呢!"
我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心里却甜如蜜,这辈子,嫁给了他,值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也一天天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建国特意去厂里申请调了白班,为的是能每天接送孩子。
"孩子上学是大事,得有人照应。"建国的话不多,行动却实在。
每天放学后,他都骑着自行车接儿子回家,车后座上绑了个小垫子,防止颠簸伤了孩子。
风雨无阻,从不迟到,连厂里的领导都夸他是个好父亲。
儿子上学后,我在小厂的活也越来越熟练,甚至开始独立裁剪一些简单的衣服,工资也从最初的十几块涨到了二十多块。
有一次,厂里来了笔大订单,需要赶工,我连续加班三天三夜,缝了五十多套工作服,手指都磨出了血泡。
建国知道后,心疼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用热水给我泡手,还买了瓶红花油给我擦伤口。
"别太拼命,身体要紧。"他笨拙地帮我包扎着,眉头紧锁。
日子虽然清苦,但因为有爱,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和美好。
八十年代初,国家政策开始松动,私营经济开始萌芽,我们县城也开始有了一些个体户和小商贩。
邻居王大嫂做起了小买卖,摆个地摊卖些日用杂货,一个月能挣七八十块钱,让我们这些靠死工资的人好生羡慕。
"建国,要不我也试试做点小生意?"吃晚饭时,我鼓起勇气提议。
建国放下碗筷,沉思片刻:"做什么生意好呢?"
我心里一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同意了。
"我会缝纫啊,可以做些童装或者围裙之类的,街上卖的那些衣服质量不好,价格又贵,我做的肯定比那些强。"我兴奋地说道。
就这样,我开始在下班后的时间里,用剩余的布料做些小物件,起初是围裙和袖套,后来逐渐尝试做童装和女式衬衫。
建国是我最忠实的支持者,他帮我跑市场,打听行情,甚至在厂里的板报上为我"打广告",说他媳妇做的衣服结实耐穿,款式新颖。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做,常常是做了一大堆衣服无人问津,我难免有些灰心丧气。
"慢慢来,总会好的。"建国总是这样鼓励我,从不抱怨我浪费时间和精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口碑的建立,我做的衣服渐渐有了回头客,特别是那些女式衬衫,因为做工精细,样式好看,很受年轻姑娘的欢迎。
到了年底,我竟然攒下了两百多块钱,这在当时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咱们买台收音机吧,儿子学英语用得着。"我提议道。
建国却说:"不如先寄点钱回你娘家,你弟弟不是考上高中了吗?学费怕是不少。"
听了这话,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么多年,建国从未忘记过我的娘家人,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们。
我俯身抱住他的肩膀,亲了亲他的额头:"谢谢你,建国。"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啥呢,都是一家人。"
八四年春天,我和建国商量着把父母都接到县城来住,毕竟他们年纪大了,在农村干重活太辛苦。
起初两家老人都不愿意,舍不得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但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最终还是同意了过来帮忙带孙子。
安顿下来后,两家老人相处得意外融洽,婆婆教我娘做豆腐脑,我娘教婆婆腌萝卜干,两人经常凑在一起唠家常,比亲姐妹还亲。
"早知道城里日子这么舒坦,我们早该过来了!"我娘笑呵呵地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小买卖越做越顺,建国的工作也越来越稳定,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如今回想起来,感谢母亲当年的决定。
她以为是把我推向了未知的苦难,却不曾想是推开了幸福的大门。
生活就像一件精心缝制的衣裳,需要耐心,需要技巧,更需要爱的线头一针一线缝合。
母亲曾担心我嫁出去会受苦,如今我成了她的骄傲。
每次回娘家,看着一家人围坐在比从前宽敞许多的饭桌前,我都会想起那碗清汤寡水的面,以及那句"闺女,嫁了吧"。
那不是放弃,而是另一种深沉的爱。
去年冬天,村里那个为我说媒的李婶过世了,我和建国特意回去奔丧,站在她的灵堂前,我不禁潸然泪下。
"老李婶啊,是你给我指了一条明路,让我一辈子都走得踏实。"我心里默默地说着,手中的纸钱随风飘散。
建国握着我的手,轻声说:"咱们这一路,多亏了老人家的提携。"
是啊,人生路上,多少贵人相助,才有了今日的美满生活。
从一个懵懂的乡村女孩,到如今的幸福妻子、母亲,我的人生轨迹因为那句"闺女,嫁了吧"而改变。
母亲当年的泪水里,有无奈,有心疼,也有对女儿未来的期许。
而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在嫁出去的路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站在时光的彼岸回望,那个灶台前忧心忡忡的母亲,那个毛头小伙子似的建国,还有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都已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成熟和坚韧。
从前的苦日子,如今想来,竟也成了甜蜜的回忆。
"黄梅,你说咱们要是早几年遇见,日子会不会不一样?"有时候,建国会这样问我。
我总是笑着摇头:"不会的,不管什么时候遇见,只要是你,日子都一样好过。"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在最艰难的时刻,给了我最好的安排。
从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到如今的幸福生活,我的人生,因为母亲的那句"嫁了吧",绽放出了最美丽的光彩。
我常常想,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携手走过风风雨雨,白头偕老。
而我,何其有幸,做到了这一点。
谢谢你,母亲,谢谢你的决定,让我懂得了爱的真谛;谢谢你,建国,用踏实的肩膀,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那一句"闺女,嫁了吧",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也是我获得幸福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