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眼睛红了:"我娘家人来了。"她的声音哽咽,宴席上众人的目光都聚向我和母亲站立的地方。
那一刻,我感到十二年的时光在我眼前缓缓流过,如同春天里那条小河,静静地淌过村庄,带走了多少故事,又留下了多少回忆。
1987年的春天,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县城,分配在县化肥厂做会计。
记得那时候,县城的街道还不宽敞,柏油路上总有几个坑洼,雨后积水,像是镶嵌在地上的几面破碎的镜子。
单位发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黑色的,车把上套着橡胶套,蹬上去,"吱嘎吱嘎"地响,却觉得是世界上最好的交通工具。
每天清晨,骑车经过新华书店,那里总有人早早地聚集在橱窗前,看新出的书籍。
又经过县供销社,柜台上摆着搪瓷茶缸、搪瓷脸盆,还有一种叫"蝴蝶牌"的缝纫机,是许多姑娘出嫁时的必备嫁妆。
母亲住在县郊的老房子里,那是我们世代居住的地方,青砖灰瓦,一个不大的院子,种着几棵果树,一棵老槐树,枝桠伸展得老远,夏天的时候,树阴能遮住半个院子。
哥哥就住在隔壁的平房里,那是厂里分的宿舍,一进两小间,厨房和卫生间是与邻居共用的。
哥哥比我大五岁,在县里的运输公司开车,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爱说话,但心地极好,周围的邻居都喜欢他。
那年,哥哥才三十二岁,在一次送货途中遭遇车祸。
我永远记得那天,天下着小雨,天灰蒙蒙的,厂里的传达室老头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来找我:"小勇,不好了,你哥出事了!"
我扔下手里的账本,骑上自行车就往医院赶,雨点打在脸上,打在手背上,冰凉冰凉的。
等我赶到医院,一切都晚了。
回到家里,看到的是默默流泪的母亲和神情恍惚的嫂子小芳。
哥哥留下了一个五岁的儿子小东和一个刚满三岁的女儿小红。
小东站在门口,抬着小脸看着来往的人群,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小红还小,不懂事,只知道抓着奶奶的衣角,一个劲儿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每次听到这话,母亲就会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
小芳是隔壁公社的姑娘,跟哥哥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
她长得不算特别出挑,但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弯起,像是两弯新月。
她有一手好针线活,绣的枕套、手帕,针脚细密,花样新颖,在生产队里很有名气。
哥哥常说,就是被这双眼睛和这手绣活迷住了。
小芳的好处还在于勤快、利落,"麻利"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吃完晚饭,她总能在收拾碗筷的同时,给孩子们准备好第二天的衣服,洗好袜子鞋子,再坐在煤油灯下补补缝缝。
丧事办完后,院子里一下子沉寂下来。
母亲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整日里无声地流泪,眼角的皱纹一下子加深了许多。
小芳则强撑着照顾两个孩子和母亲,晚上常常能听见她在房里低低的啜泣声。
那段时间,对门的李大娘常常揣着自家做的卤肉、馒头来看望我们,坐在门槛上和母亲唠唠家常。
"老张家的,节哀顺变吧,孩子们还小呢,"李大娘总是这样劝慰母亲,"你看小芳,多好的闺女,这么勤快,这么贴心,你可得好好待她。"
母亲只是点点头,有时会挤出一丝笑容,但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
日子就这样艰难地往前走。
小芳在县棉纺厂的车间做工,每月六十多块钱的工资,加上我和母亲的一点补贴,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那时的工厂上三班倒,小芳经常是清晨出门,深夜才回。
她的手上起了一层厚厚的茧,脸色也日渐憔悴,但她从不抱怨,总是笑着对我们说:"没事,我年轻,能干得动。"
有次在县百货商店门口,我看见小芳站在橱窗前,望着里面摆着的一条绿色印花裙子,眼神里满是向往。
但她很快就离开了,买了几斤白面和一小袋白糖回家,说是要给孩子们蒸花卷吃。
那段时间,我常常半夜里听到小芳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像是压抑在被子里的。
一问才知道,她在车间里染上了气管炎,医院给开了点药,但她总说不要紧,吃几天药就好了。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眼看小芳的气管炎越来越严重,有时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一天晚上,母亲突然对正在缝补衣服的小芳说:"小芳,你还年轻,不能这样下去。"
小芳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针线穿梭的声音停了片刻,又继续了:"娘,您说什么呢?"
"我是说,你才二十八岁,应该再找个人家,重新过日子。"
母亲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早已在心里思量了许久,"这样的生活,你熬不过去的,身子迟早会垮的。"
"不行!"小芳猛地抬头,眼睛里闪着泪光,"我怎么能丢下您和孩子们?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孩子们有我和小勇看着,你放心走就是了。"
母亲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小芳,"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白天上班累得要死,晚上还要照顾孩子,洗洗涮涮,又是咳嗽又是发烧的,这哪是个头啊?"
小芳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别过脸去,肩膀微微颤抖:"娘,您别说了,我不能走,我对不起孩子们,对不起您。"
那晚上,我站在门外,听见母亲和小芳的谈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明白母亲的苦心,也理解小芳的难处。
这样的日子,的确看不到多少希望,但让小芳改嫁,对于孩子们来说,又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呢?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小芳不再提起这事,母亲也不再主动说,但我知道,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推动着什么。
每次小芳咳嗽发作,母亲的眼神就会变得坚定一些;每次看到孩子们蹦蹦跳跳地找小芳玩,小芳的眼神就会黯淡一些。
就这样拖了几个月,直到有一天,小芳的远房表哥带着一个瘦高的男人来到家里。
那个男人叫李伟,是邻县一家国营农场的会计,比小芳大五岁,因为前妻早年得病去世,一直独自带着一个儿子生活。
李伟看起来是个老实人,谈吐温和,举止有礼,第一次来,就给母亲带了一盒"大前门"香烟,给孩子们带了一袋水果糖。
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腰板挺直,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在厨房忙碌的小芳,眼神中带着欣赏和善意。
临走时,他主动和我握手:"小勇同志,以后常联系啊。"
李伟来过几次后,事情似乎已成定局。
一天傍晚,小芳把东东和红红叫到跟前,轻声地说:"东东,红红,妈妈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
"妈妈要去另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但妈妈永远爱你们,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小芳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小东眨着眼睛,问:"妈妈,你去哪儿啊?什么时候回来?"
小芳抚摸着儿子的头发,眼里含着泪水:"妈妈去另一个叔叔家住,会常常回来看你们的。"
小红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小芳的腰不放:"我不要妈妈走,我要妈妈陪我睡觉,我要妈妈讲故事。"
小芳紧紧抱住女儿,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红红乖,妈妈会回来看你的,妈妈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东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母亲和妹妹,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倔强。
那一夜,院子里静得出奇。
我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月光洒在那棵老槐树上,斑驳陆离,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子。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一早,小芳穿上那件她结婚时穿的红色绸缎旗袍,站在院子里,向我和母亲深深鞠了一躬。
那件旗袍已经有些旧了,领口有轻微的磨损,但在朝阳的照射下,依然泛着温暖的光。
"娘,小勇,这些年多亏了你们。"
小芳的声音有些颤抖,"孩子们就拜托你们了,我以后一定常回来看看。"
母亲拉着她的手,眼泪无声地流下:"你好好的就行,有空就回来,这永远是你的家。"
临走时,小芳紧紧抱住两个孩子,声音哽咽:"妈妈不是不要你们,妈妈永远爱你们,会常常回来看你们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小东手里:"这是妈妈给你们攒的压岁钱,你拿着,照顾好妹妹,妈妈很快就来看你们。"
小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小芳的旗袍不肯松手。
小东倔强地别过脸,不肯看小芳一眼,但小手紧紧攥着那个布包,指节都泛白了。
李伟站在巷口等着,见到小芳出来,立刻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包袱:"都拿好了吗?没忘东西吧?"
小芳摇摇头,回头望了一眼老宅,眼中含泪,欲言又止。
李伟似乎理解她的心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有时间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送走小芳的那天,母亲在灶台前忙活了很久,泡了一大锅她最拿手的酸辣土豆丝,却没有人动筷子。
最终,母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眼神空洞。
小东拉着小红的手,走到门前,静静地望着巷口的方向,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但家里似乎少了什么。
东东变得更加沉默,上学放学,总是抿着嘴,很少笑。
他变得格外懂事,放学回来就收拾屋子,给妹妹洗手绢、洗袜子,像个小大人一样。
小红则常常趴在窗台上,眼巴巴地望着巷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有时晚上,能听到她小声地啜泣,喊着"妈妈"。
起初,小芳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给孩子们带些吃的、穿的,还有学习用品。
我记得她第一次回来,买了两套新衣服给孩子们。
小红高兴地穿上新裙子,在院子里转圈,小东却把新衣服放在箱子里,说是等过年再穿。
小芳会留下来住一晚,给孩子们洗头发、洗衣服,听他们讲学校里的趣事。
但渐渐地,她回来的次数少了,时间也短了。
有一次,她来的时候,东东正好不在家,上学去了。
小芳等了一下午,直到天快黑,东东才回来,看到小芳,只淡淡地叫了声"妈",然后就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去了。
看着儿子的背影,小芳的眼睛湿润了,但她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我不断听到关于小芳的消息。
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县百货公司,她挽着李伟的胳膊,身边跟着一个小男孩,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应该是她和李伟的儿子。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烫成了当时流行的卷发,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和几年前那个憔悴的小芳判若两人。
她远远地看见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打招呼:"小勇,好久不见了。"
我点点头:"是啊,好久不见。"
她低声问:"孩子们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东东学习很用功,小红也很乖巧。"
她的眼睛一亮:"那就好,那就好。"
她从包里掏出两个红包:"这是我和他爸给孩子们的,你帮我带回去。"
我本想拒绝,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还是接了过来。
李伟走过来,彬彬有礼地和我打招呼:"小勇同志,这么巧啊。"
他指着身边的小男孩:"这是小明,我和小芳的儿子,今年上幼儿园了。"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我,躲在父亲身后。
李伟笑着说:"认识一下叔叔,这是你妈妈的弟弟。"
"叔叔好。"小男孩声音很轻,但很礼貌。
临走时,小芳拉着我的手,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愧疚:"小勇,对不起,我这些年很少回去看望娘和孩子们。"
我摇摇头:"你有你的生活,我们能理解。"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谢谢你,谢谢你们。"
回家后,我把红包给了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把红包放进了抽屉里:"等孩子们放学回来,你给他们吧。"
不知为什么,我迟迟没有把这事告诉孩子们。
直到有一天,小红在整理抽屉时发现了那两个红包。
"小叔,这是什么啊?"她好奇地问。
我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小红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妈妈好吗?"
"嗯,很好。"我说,"她很挂念你们。"
小红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红包收好,但并没有打开。
东东知道这事后,脸色阴沉,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个红包随手塞进了书架,好像那只是一张普通的纸。
时间一晃就是十二年。
母亲的头发全白了,我也从单位的科员做到了副科长,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东东上了职高,学了电工,在县里的电力公司找到了工作;小红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成绩一直很好,老师们都说她聪明懂事。
去年,小红参加了高考,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的她,如愿以偿地收到了省城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成绩出来那天,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问我:"小叔,要不要告诉妈妈?"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尽管小芳已经很少回来看孩子们,但在小红心里,她始终是那个妈妈。
"当然要告诉她。"我说,"这是大喜事。"
小红点点头,拿起电话,拨了那个她早已烂熟于心却很少拨打的号码。
我站在一旁,听着她的声音由紧张变得兴奋,由生疏变得熟悉。
"妈,我考上大学了,省师范学院中文系。"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小红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好,我等您。"
放下电话,小红转向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妈妈说她要来,给我置办上大学的东西。"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复杂:"那好啊,你妈妈会很高兴看到你长这么大了,还考上了大学。"
东东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我工作的时候请不了假,你们安排就好。"
几天后,小芳来了,带着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一套崭新的行李箱和一台收音机。
她看着已经长得比她还高的小红,眼里满是骄傲和一丝惶恐,似乎不敢相信,当年那个抓着她衣角的小女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即将踏入大学校门的姑娘。
"红红,你长这么高了,比妈妈都高了。"小芳上下打量着女儿,眼里含着泪水。
小红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妈,我都十八岁了。"
小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庞,仿佛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是啊,十八岁了,都是大姑娘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妈妈给你买的项链,你看看喜欢吗?"
盒子里是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中间坠着一颗红色的石头。
"这是红玛瑙,"小芳解释道,"店里的人说,戴着它能保佑平安、顺利。"
小红小心翼翼地拿起项链,眼睛里闪着光:"太漂亮了,谢谢妈妈。"
小芳帮女儿戴上项链,双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地看着她:"红红,妈妈为你骄傲,你比妈妈想象的要坚强、要优秀得多。"
母亲站在一旁,看着这对阔别多年的母女,眼里满是复杂的情感。
临走时,小芳悄悄塞给我一个信封:"这是我和她爸这些年攒下的,给红红上学用。"
我接过信封,感受到里面厚厚的一沓钱,心里五味杂陈。
"小东工作得怎么样?"小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挺好的,已经是班组长了。"我说,"就是这孩子性子倔,跟他爸一样。"
小芳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改天我去找他聊聊。"
但我知道,她不会去的。
东东这些年一直对小芳保持着一种冷淡的态度,甚至有些敌意。
有一次,小芳来看小红,正好碰到放学回来的东东。
小芳热情地叫住他:"东东,妈妈给你买了件毛衣,你试试合不合身。"
东东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不用了,我有衣服穿。"说完,就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看着儿子关上的门,小芳站在原地,眼里满是伤痛和无奈。
他骨子里的倔强,像极了我那早逝的哥哥。
当小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时,她兴奋地打电话告诉了小芳。
几天后,小芳打来电话,说要为小红举办一个升学宴,邀请我和母亲去参加。
"就在县里的华明饭店,星期六中午。"小芳在电话里说,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喜悦,"我已经和李伟商量好了,要好好给红红庆祝一下。"
听到这个消息,母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头:"去吧,毕竟是红红的大日子。"
东东听到这个消息,皱了皱眉:"我就不去了,厂里有事。"
小红有些失落地看着哥哥:"哥,你就去吧,就这一次。"
东东看着妹妹期待的眼神,最终还是松口了:"好吧,我看看能不能调班。"
星期六那天,天气出奇的好。
八月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母亲布满皱纹的脸上,勾勒出一种温柔的光影。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绸缎上衣,是平时舍不得穿的好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特意戴上了那对银耳环,是她和父亲结婚时的陪嫁。
"娘,您在想什么?"我一边开车,一边问。
母亲抚平膝上的花布裙,淡淡地说:"想起你哥和小芳结婚那天,也是这么好的天气。"
她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眼神悠远:"那时候,你哥开了一辆厂里的解放牌卡车去接亲,我和你爸坐在副驾驶上,一路上乐呵呵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握方向盘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华明饭店是县里新开的一家饭店,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县里的面貌已经有了很大变化。
新建的饭店装修得很气派,大堂里水晶灯闪闪发光,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显得格外典雅。
饭店门口竖着"热烈祝贺李红同学考入省师范学院"的红色横幅,几个气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红红的爸妈到了吗?"迎宾小姐问我们。
这句话让我和母亲都愣了一下。
我正要解释,母亲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就是我们。"
她的声音平静,但我能感受到其中的一丝苦涩。
走进宴会厅,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我不认识的面孔,想必是李伟那边的亲友。
小芳站在门口迎客,一袭淡蓝色的连衣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看上去端庄而大方。
她的身边站着李伟,一个面容温和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应该是他们的儿子。
这些年,小芳的变化很大,不再是那个面容憔悴、总是咳嗽不止的年轻寡妇,而是一个气质优雅、举止从容的中年妇人。
她的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依然明亮,笑起来时还是那么好看。
小芳一眼看到了我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走过来:"娘,小勇,你们来了!"
母亲点点头,眼神柔和:"红红呢?"
"在里面陪客人,我带您进去。"小芳挽起母亲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里走。
李伟也走过来,向我伸出手:"勇哥,多年不见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心里有些惊讶,他竟然叫我"勇哥"。
李伟笑着解释:"小芳常提起你,说你对孩子们很好,我一直很感激。"
我摇摇头:"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李伟的儿子小明,已经长成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整洁的校服,乖巧地向我问好:"勇叔叔好。"
我摸了摸他的头:"小明长高了不少啊,在学校学习好吗?"
小明点点头,有些害羞地说:"还不错,我在班上是数学课代表。"
走进宴会厅深处,我看到了小红,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正和几个年轻人说笑。
她看到我们,立刻跑过来:"奶奶,小叔,你们来啦!"
母亲拉着小红的手,上下打量着她:"瞧瞧,我们红红多漂亮。"
小红脸红了:"您过奖了,奶奶。"
她环顾四周,问道:"哥哥呢?他不是和你们一起来吗?"
我摇摇头:"没有,他说要自己开车过来。"
小红失望地点点头:"好吧,希望他别忘了时间。"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侧门走了进来——是东东。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衬衫,神情严肃,目光直视前方,仿佛没看到我们。
小芳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和期待。
东东缓缓走到我们面前,向母亲和我点点头,然后看向小红:"妹,学校的事都办好了吗?"
小红点点头:"大部分都办好了,就差报到那天带上户口本原件。"
东东又转向母亲:"奶奶,您坐我这边。"
说着,拉着母亲的手往一旁的桌子走去,始终没有看小芳一眼。
小芳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既有受伤,也有无奈,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自责。
一旁的李伟见状,轻轻拍了拍小芳的肩膀,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宴席开始前,李伟站了起来,举起酒杯:"感谢各位亲朋好友来参加红红的升学宴。"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长期担任管理工作的威严,"红红从小就聪明懂事,这次考上省师范学院,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小芳,继续说道:"特别要感谢红红的奶奶和小叔,多年来对孩子们的照顾和栽培。没有你们,就不会有红红今天的成就。"
他话音刚落,东东突然站了起来:"我敬大家一杯。"
他举起酒杯,声音有些冷淡,"感谢奶奶和小叔这些年对我和妹妹的照顾。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兄妹今天的一切。"
他一饮而尽,目光依然没有落在小芳身上。
席间,气氛有些微妙。
小芳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不时紧张地看向东东那边的桌子。
李伟也察觉到了这种气氛,时不时地过来和我们寒暄,显得很热情。
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在农场做了副场长,小芳在农场的食堂工作,生活还算安稳。
"小芳身体好多了,"李伟说,"以前那个气管炎,吃了几年药,总算是好了。"
他看了一眼远处忙碌的小芳,声音放低了一些:"她常常念叨孩子们,每次孩子们的生日,她都会做一桌菜,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没想到这些年小芳还记得孩子们的生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伟拍拍我的肩膀,掏出一盒香烟:"出去抽根烟?"
我们站在饭店的后院,点燃了烟。
李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圈:"勇哥,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有些愧疚。"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当年,要不是我出现,小芳可能不会离开孩子们。"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虽然我知道,她离开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但有时候,看到她半夜里偷偷哭泣,我还是会感到心痛。"
我摇摇头:"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时代背景如此,环境如此,我们都是普通人,只能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李伟点点头,眼里满是感激:"谢谢你能理解。"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东东的态度我能理解。但我希望,他能原谅小芳,哪怕就一点点。"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时间会解决的,只是需要耐心。"
李伟看了看手表:"走吧,该回去了,不然小芳该着急了。"
回到宴会厅,看到小芳正在和母亲说话,两人靠得很近,像是在商量什么。
母亲的表情柔和了许多,时不时点点头,偶尔还露出一丝微笑。
饭到中途,小芳突然走到我们这桌前,端起酒杯,声音有些颤抖:"娘,小勇,我敬你们一杯。"
她的眼睛红红的,嘴唇微微颤抖,"这些年,多亏你们照顾东东和红红。我...我..."
她哽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东东猛地站起来,走到小芳面前,接过她手中的酒杯:"我来敬奶奶和小叔。"
小芳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儿子,眼神中充满期待和忐忑。
东东转过身,背对着小芳,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沉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餐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对母子身上。
小芳站在原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无声地滑过脸颊。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但她强忍着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就在这时,母亲缓缓站起身,拉起小芳的手:"小芳,坐到我身边来。"
母亲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小芳犹豫了一下,跟着母亲走到了我们这桌。
母亲给她倒了一杯茶,轻声说:"喝点茶,别难过。"
看着母亲和小芳并排坐着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酸涩。
十二年前那个春日的傍晚,小芳就是这样坐在母亲身边,两人低声交谈,眼中含着泪水。
只是当年的小芳还是个年轻的寡妇,而如今,她已经是一个中年妇人了。
席间,我注意到小红时不时地看向东东,眼神里充满忧虑。
她大概是最难过的一个,夹在母亲和哥哥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饭快结束时,小芳站起来去结账。
我跟了出去,想和她说几句话。
在收银台前,小芳正在和工作人员核对账单。
"小勇,"她看到我,低声说,"东东他...还是恨我,对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痛苦。
我摇摇头:"不是恨,是不理解。"
我斟酌着词句,"他那时候太小,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离开。或许在他心里,一直觉得你是抛弃了他们。"
小芳苦笑了一下:"我也曾无数次问自己,当年的决定是对是错。"
她的眼神望向远处,像是在回忆过去的岁月,"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了自己的幸福,丢下了孩子们;有时候又觉得,如果当时不离开,或许我会拖累整个家庭。"
她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笑起来:"算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红红的好日子,不能扫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回到宴会厅,我看到东东站在角落里,眼神复杂地望着小芳的背影。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七年前的五岁男孩,倔强地别过脸,不肯看母亲最后一眼。
但现在的东东,眼神中已经不全是那种冷漠和倔强,而是多了一丝困惑和不安。
或许,他也在经历着内心的挣扎,一方面是对母亲离开的不解和怨恨,另一方面又是对母亲的一丝理解和思念。
送别时,小芳一家人站在饭店门口。
小红挽着母亲和小芳的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东东站在一旁,神情已经不那么冷硬,但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东东,"临别时,小芳鼓起勇气叫住了儿子,"妈知道这些年对不起你和妹妹,但妈一直都很爱你们。"
小芳的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能听到其中的真诚和深情。
东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直视小芳的眼睛:"我知道。"
虽然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但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冷漠的,而是带着一丝复杂和动摇。
小芳的眼睛一下子红了,颤抖着伸出手,想摸一摸儿子的脸,却又不敢,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最终还是放下。
就在这时,饭店的一个服务员跑过来:"李先生,您的车钥匙掉在餐桌上了。"
李伟接过钥匙,感谢了服务员,然后转向我们:"天不早了,我们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来的。"东东说,指了指停在路边的一辆小面包车。
那是一辆崭新的长安面包车,是县电力公司的公务车,东东能开这样的车,说明在单位的地位不低。
李伟点点头,然后突然对东东说:"你有驾照了?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考的,C1照。"东东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
"不错啊,我还只有C2呢。"李伟笑了,眼神中带着赞许,"改天有空,咱们切磋切磋。"
东东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个小小的互动,似乎缓和了气氛,让刚才的尴尬稍稍减轻了一些。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小芳突然拉住了母亲的手,声音哽咽:"娘,谢谢您今天能来。"
她深吸一口气,眼泪夺眶而出:"我...我一直想对您说...谢谢您当年支持我改嫁,让我有机会重新开始。"
她顿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这十二年,您和小勇付出了很多,我有时候真的很自责,觉得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母亲摇摇头,慈祥地望着小芳:"傻孩子,你有你的生活,孩子们有我们照顾,也挺好的。你看,他们不是都长大了吗?"
她拍了拍小芳的手,眼神中满是理解和温暖,"人活一世,不易啊。我们能理解你的选择。"
小芳拭去眼泪,环顾四周,突然激动地说:"今天,我特别想说,谢谢我的娘家人能来参加红红的升学宴。"
她的声音哽咽,宴席上众人的目光都聚向我和母亲站立的地方。
"我娘家人来了。"嫂子眼睛红了。
那一刻,我感到十二年的时光在我眼前缓缓流过,如同春天里那条小河,静静地淌过村庄,带走了多少故事,又留下了多少回忆。
我看到年轻的小芳穿着红色旗袍,站在院子里向我们鞠躬;看到东东和小红在窗台前望着巷口的背影;看到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看到春去秋来,岁月流转...
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简单而深刻的道理:家人之间的联系,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消失。
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那份情感,始终在那里,如同埋在土壤深处的种子,只待合适的时机,便会重新生长、开花。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东东专注地开着车,母亲坐在副驾驶位置,小红坐在我旁边,靠着窗户出神。
"奶奶,"东东突然开口,声音有些迟疑,"您说我要不要改天去看看...他们家?"
母亲转过头,看着孙子的侧脸,笑了:"去吧,你妈一直很想你。"
她的声音温柔,眼神中带着鼓励,"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妈妈,血浓于水啊。"
东东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但我注意到,他的肩膀似乎轻松了许多,紧绷的脸部线条也柔和了一些。
小红在后座捂着嘴,偷偷地笑了,眼睛里闪着光。
我知道,这个懂事的姑娘,一直希望家人之间能够和解。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车窗上,映照着我们的脸庞。
在这温暖的光芒中,我仿佛看到了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我们所有人紧紧连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断裂。
那就是亲情,是血脉相连的牵绊,是任何时代、任何环境下,最温暖、最持久的情感。
后来,我听说东东真的去了小芳家,还带了一箱啤酒和一些水果。
李伟热情地招待了他,两人居然找到了共同话题——都喜欢钓鱼。
从那以后,每逢节假日,小芳一家人常常会来我们家聚一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就像当年一样。
有些事情,或许需要时间来愈合;有些伤痛,或许需要理解来抚平。
但最终,家人之间的爱,会超越一切分歧,如同那轮永不落下的太阳,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