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炕坐着可舒服啊!你这当干部了,家里也跟着沾光了不是?”七大姑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快叠成麻花了,手里提着一篮鸡蛋,往桌上一放。
“是啊是啊,咱家可算是出了个人物。你这次回来,可得好好给咱们讲讲部队里的事儿!”八大姨接过话,眼睛直往屋里瞟,一脸的殷勤。
我点了根烟,靠在炕沿上,没搭腔。烟雾升起来,模糊了眼前的光景,可脑子里却闪回到1976年那个寒冬。
那年腊月,天冷得像刀子,风一刮,能把人脸上的皮冻裂。我爹病倒了,咳得像拉风箱,脸蜡黄,连气都喘不匀。
家里穷得叮当响,堂屋的窗户纸破了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灌,炕上只有一床又薄又破的被子。娘急得团团转,端着个破碗到处求人,可村里人都躲得远远的。
“哎哟,这年头谁家不穷啊!你们家是借了又还不起吧?”七大姑那时候说得干脆,连个门槛都不让娘踏进去。
“咱家孩子上学都要钱,这不是不想帮,实在是帮不上啊!”八大姨嘴里说得好听,转身却关上了门。
娘站在寒风里,手冻得通红,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我躲在屋里,听着她回来的脚步声,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一样沉。
“娘,咱们不能就这么熬着。我明天去镇上找舅舅借点钱,哪怕是砸锅卖铁,也得给爹看病!”我咬着牙,话说得硬气,可心里却没底。
第二天一大早,我顶着刺骨的寒风往镇上跑。路上光秃秃的田野被冻得发白,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冻得发硬,一不小心就能崴脚。
到了舅舅家,我敲了半天门,才等来舅妈开门。她披着一件老棉袄,脸上挂着不耐烦:“你舅不在,有啥事明天再说吧!”
“舅妈,真是救命的事,借点钱给爹看病,改天一定还!”我几乎是哀求了,可舅妈皱着眉头,摆摆手:“家里也不宽裕,真没办法。”说完,就把门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冻得直哆嗦,眼泪在风里都被冻住了。等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灶台上的柴火烧得噼啪响,锅里煮着掺了糠的稀饭,娘坐在炕边,默默地抹眼泪。
那一晚,我在炕头坐了半宿,盯着屋里昏暗的灯光,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出去闯,不能让家里一辈子都这么熬下去!
没多久,听说县里招兵,我咬牙报了名。临走那天,爹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来,拉着我的手:“去吧,别惦记家里,男人,就得有个出息!”
娘抹着眼泪,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块干硬的玉米饼。她送我到村口,站在寒风里,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眼睛红红的。
部队的日子苦,可我咬牙挺住了。每天训练完,浑身疼得像散了架,可一想到家里,我心里跟灌了铅似的沉,也跟烧了火似的热。
两年后,我赶上提干的机会,成了一名排长。那天,我给家里写信,说我当了干部,从此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
家里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爹的病也治好了,屋里的窗户换成了玻璃,新房子也盖起来了。可谁知道,那些早就不联系的亲戚,一个个又冒了出来。
第一次回家探亲,刚进村,就听到七大姑的声音:“咱家这可是出了个干部啊,真是光宗耀祖!”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七大姑提着篮子,笑得一脸灿烂,嘴里不离“咱家人”的话。可我心里明白,这要是两年前,她连炕都不让我娘踏一步。
。我瞅着她那副笑模样,心里又气又冷,可还是忍了。
晚上躺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现在总算是熬出了头,可那些亲戚的热情,让我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看了邻居李叔。李叔是个老退伍军人,当年我刚入伍时,他教了我很多规矩,还经常写信鼓励我。
李叔家条件也不好,可在我家最难的时候,他从没避而不见。那天,我拎着两瓶酒和一袋米去看他,他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小子,当干部了没忘本,不错!”
我们聊了一上午,临走时,李叔叮嘱我:“当干部不容易,记得别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那些人啊,势利的多,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发酸。李叔是真心待我,而那些所谓的亲戚,不过是看我有了出息才贴上来的。
回到部队后,我把这些事讲给战友老陈听。老陈性子直,听完就骂:“这种亲戚,少理!你光想着他们怎么对你,咋不想想你爹娘还得在村里过日子呢?”
他这话像一盆冷水泼下来,让我心里一震。是啊,爹娘还在村里,亲戚的脸面总得顾着,我不能太绝情。
再后来,七大姑八大姨又来找过我几次。我没答应她们那些无理要求,但也没冷着脸赶人。毕竟,亲戚这层关系,总不能撕破。
爹的身体终于没能熬过去,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我跪在灵前,眼泪止不住地流。
送走爹后,我把娘接到城里住。她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住在城里方便些。可我总惦记着老家,每次回去,看到村口那片熟悉的田地,心里总是五味杂陈。
小时候的苦日子,部队的苦熬,还有那些亲戚的冷漠和后来热情得过了头的脸,全都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你怎么不说话啊?”七大姑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掐灭烟头,站起身笑了笑:“没事,今天忙,改天再聊吧。”
送走她们,我关上门,心里却无比清楚:有些人,表面是亲戚,心里却隔着一条河。而有些人,虽无血缘,却能在你最难的时候拉你一把。
这辈子,我最感谢的人,是爹娘,还有那些在我最穷最难的时候,从没嫌弃过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