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背影
一纸信笺从远方寄来,我捧着它,站在院子里愣了半晋。
铅笔字迹在纸上歪歪斜斜,却像一把尖刀直刺我心口。
信是邻居老陈写的,只有短短几行字:"张叔走了,两个月前的事了。
东西不多,收拾出来有你的照片和一个旧手表,要不要来看看?"
我手一抖,信掉在地上,被风吹得翻了个身。
张叔走了?
怎么会?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我蹲下身捡起信,又反复看了几遍,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两个月前"几个字。
两个月,整整六十天,我还在为生计奔波,却不知道那个曾经给予我无限温暖的人,已经离开了人世。
院子里的槐树正开着花,香气浓郁得有些呛人。
我媳妇端着一盆衣服走出来,见我脸色不对,便问:"咋了?"
我摇摇头,把信塞进口袋,只说:"城里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这不刚收完麦子吗?又要跑?"媳妇嘴上抱怨,手上动作却不停,"那收拾点东西,带些咱家种的新蒜和豆角,城里这些可金贵了。"
我没答话,眼前浮现出张叔那瘦削的身影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
那是八十年代末,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不甘心在农村挣工分,便揣着祖母缝在内衣口袋里的二十块钱进了城。
临行前,奶奶拉着我的手,眼角有泪:"娃啊,城里人精明着呢,你可得多长个心眼。"
那时候农村人进城,就像离开水的鱼,满眼都是不可捉摸的新鲜事物,却又随时面临干涸的危险。
火车站人头攒动,我揣着乡下口音,像块格格不入的石头,被人流推搡着不知该往哪走。
正茫然无措时,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我肩膀:"小伙子,找活干?"
那便是张叔。
他那时在纺织厂当工人,每月四十八块钱工资,住在厂区边缘的筒子楼里。
初见时,我差点没认出他就是我爹口中常提起的"老张家那个去城里的"。
张叔比我想象中瘦小,脸上的皱纹刻得很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
"你爹跟我是小学同窗,"他笑着说,"当年我考上中专来城里,他留在村里,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张叔没问我为什么来城里,也没说城里有多难立足,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先跟我住着,慢慢找活计。"
他借我一方床铺,其实就是在他那十来平米的小屋里加了一张行军床。
我不好意思地说:"张叔,我打扰您清静了。"
"瞧你说的,乡里乡亲的,还见外啥?"张叔摆摆手,眼睛眯成一条缝,"咱农村出来的,就得互相帮衬。"
张叔教我城里的规矩:坐公交车要排队,不能大声喧哗,过马路要看红绿灯。
这些在村里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对我这个乡下小子却是全新的学问。
我在工地扛了半年砖,风吹日晒,手上的老茧越长越厚。
回到小屋,张叔总会煮一锅热腾腾的面条,有时还会加个荷包蛋。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他说,"别省这口,伙食钱我先垫着,等你发了工钱再还。"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暖烘烘的。
后来我去饭店端了一年盘子,从洗碗工干起,慢慢熬到了服务员。
有天晚上回去,看见张叔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衣服,老花镜低低地架在鼻梁上。
我这才发现,他穿的衬衫领子都磨白了,袖口也磨出了毛边。
"张叔,您怎么不买件新衣裳?"我问。
"这不都快入冬了嘛,再穿穿凑合着,"他笑笑,"攒着钱买点好东西实在。"
我省吃俭用攒了钱,听说技校学门手艺能找个稳当工作,便想去报名。
可那时没有城市户口,学校不收。
我失落地回到小屋,张叔看出我的心事,问清楚后只说了句:"咱想办法。"
第二天天不亮,张叔就出门了。
那一整天他都没回来,直到晚上十点多,才拿着一份表格回来,脸上带着疲惫却掩不住的笑意。
"给,填好,下周去报到。"
原来是张叔东奔西走,找到工厂的老书记,才给我争取到一个名额。
老书记是张叔的老乡,当年也是他帮着张叔进了纺织厂。
"张啊,你这人就是心太软,什么事都往身上揽,"老书记说,"这娃又不是你亲戚,你操这份心干啥?"
张叔只回了一句:"乡里乡亲的,不就该这样吗?"
我听说后,买了两瓶老白干和一条"红塔山",想好好谢谢张叔。
他却摆手:"攒钱娶媳妇去,大老爷们儿,整这虚的干啥。"
"娃儿,不麻烦,举手之劳。"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话。
技校两年,我学会了机修,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国营工厂。
有了稳定工作,我终于可以租个小房子,不用再打扰张叔。
搬离那天,我特意买了一只闹钟,是上海产的"钻石"牌,当时很气派的东西。
"张叔,这是送您的,您平时总睡过头。"我有些局促地递过去。
张叔接过闹钟,轻轻抚摸着表面,眼睛有些湿润:"好东西啊,花了不少钱吧?"
"不贵,"我撒了谎,那闹钟花了我半个月工资,"您就收下吧。"
张叔点点头,郑重其事地把闹钟放在床头柜上:"好,我天天用,闹钟一响,就想起你这娃儿。"
工作稳定后,我又认识了如今的媳妇,她在纺织厂当女工,是个城里姑娘。
起初,她父母坚决反对和一个农村小伙子处对象。
"他没户口,没房子,万一哪天回村里去了怎么办?"岳父的担忧不无道理。
是张叔亲自登门,和老两口拉了半宿家常,讲我如何刻苦上进,如何有前途。
"我看这娃儿这么些年,实在,勤快,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张叔拍着胸脯保证,"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就这样,我真的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小家。
婚礼上,张叔喝得满脸通红,一遍遍地说:"好,好啊,小高有出息了!"
"张叔,您就跟我爹一样,"我也喝多了,拉着他的手说,"要不是您,我现在还在村里种地呢!"
张叔摆摆手:"别这么说,都是你自己争气。"
工作几年后,单位分了一套小房子,我终于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家。
这期间,我对象怀孕了,因为工作忙,生活压力大,加上是第一胎,大家都紧张。
就在这时,厂里安排我去外地培训三个月。
媳妇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我正犯愁,张叔知道后,二话不说搬来和我媳妇作伴。
他每天买菜做饭,陪媳妇说话,还陪她去医院做检查。
等我回来时,张叔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张叔,真是太感谢您了,"我由衷地说,"这次真是麻烦您了。"
"啥麻烦不麻烦的,"张叔笑着说,"你媳妇可比你懂事多了,还给我织了件毛衣呢!"
儿子出生后,因为我和媳妇都要上班,有时会把孩子送到张叔那里。
张叔虽然已经退休,却比我们还忙,经常带着儿子去公园、去看电影。
有一次,儿子发高烧,张叔二话不说背着他冲到医院,在雨中等了两个小时才挂上号。
回来时,张叔的衣服全湿透了,可他却笑呵呵地说:"没事,孩子烧退了就好。"
那时候,我经常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张叔这样的好人?
他对我的好,胜过亲人。
后来日子越过越好,我有了自己的事业,与张叔见面渐少。
偶尔回城探望,他总是笑呵呵的,从不提及自己的生活,更不说身体状况。
我们之间的联系,变成了逢年过节的一个电话,一张贺卡。
直到那封信的到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愧疚和不堪。
"爸,你要去哪?"儿子从学校回来,看见我在收拾行李。
"城里有个老朋友去世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爸要去看看。"
"是张爷爷吗?"儿子问道,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难过。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如何向一个十岁的孩子解释死亡。
"张爷爷给我讲过,他年轻时如何帮你的故事,"儿子突然说,"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勤奋的人。"
我愣住了:"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上次您出差,妈带我去看他,"儿子回忆道,"张爷爷还给我看了一块旧手表,说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我心头一震,张叔竟然还留着那块我送他的"钻石"牌闹钟?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急忙请了假,我带着媳妇和儿子,坐长途车回城。
车厢里,我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脑海中不断闪回与张叔相处的点点滴滴。
想起第一次坐火车进城时的忐忑,想起在张叔小屋度过的那些艰苦却温暖的日子,想起他为我奔波的身影……
四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城里。
城市变化太大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马路宽阔平坦,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唯一没变的,是那片老旧的筒子楼,像一个被遗忘在时代洪流中的孤岛。
张叔的家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门口多了一副白色的挽联。
我站在张叔住了三十多年的小屋前,心如刀绞。
敲了敲门,开门的是老陈,看见我,他叹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张叔……是怎么走的?"我艰难地问。
"癌症,去年查出来的,"老陈摇摇头,"他不让告诉任何人,说是'别给人添麻烦'。"
屋内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简朴得几乎有些寒酸。
桌上叠放着几张泛黄的报纸,仔细一看,全是有关我所在工厂的报道,其中一篇竟是介绍我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小文章,边角都翻卷发毛了。
"这是他每天都要看的,"老陈说,"看完了还小心翼翼地叠好收起来。"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老陈递给我一个纸盒:"这是他留下的东西,里面有你的照片和一块表。"
盒子不大,却装满了我的痕迹:我初到城里时的黑白照片,我拿到技校录取通知时的笑脸,我结婚时寄给他的请柬,还有儿子出生时的小脚印......
最上面是那只"钻石"牌闹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痕,但仍在固执地走着。
"他说这是他最珍贵的东西,"老陈说,"病重时还让我给它上发条。"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盒子底部还有一本发黄的日记本。
"他病了大半年,肝癌晚期,"老陈接着说,"死活不让通知你,说你家里有娃,工作忙,来回折腾怪麻烦的。"
我翻开日记,张叔那拙劣而工整的字映入眼帘。
"今天小高又来电话了,说要来看我,"一页日记写道,"我没告诉他我病了,这孩子心软,知道了肯定天天往医院跑,耽误工作。"
另一页上写着:"小高又寄钱来了,我都退回去了。他不容易,刚买了新房子,还有老母亲要养。我这把年纪,少件不少,多件不多,干嘛拖累人家。"
最后一页写于他去世前一周:"今天做梦梦见小高来看我了,高兴得很。其实我挺知足,这辈子没结婚,没孩子,但看着小高从一个乡下小子变成城里的工程师,比什么都强。我这病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想托老陈把闹钟和照片给小高送去,但又怕给他添麻烦……算了,等我走了,他要是想起来了自然会来看看。"
我捧着日记,泪流满面。
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可我的世界仿佛凝固了。
二十年前我初来乍到时,是张叔的背影,为我挡住了多少风雨和嘲讽啊。
而今,那背影永远定格,我却再也无法报答。
我向老陈打听张叔的坟墓在哪里,他带我们去了郊外的公墓。
墓碑很简单,只刻着张叔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连个像样的墓志铭都没有。
我让媳妇和儿子先到一旁等着,自己跪在墓前,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张叔,对不起,"我哽咽着说,"我来晚了,真的来晚了……"
风吹过墓园,带来远处的花香。
回家的路上,儿子一直沉默不语。
到家后,他突然问我:"爸,为什么张爷爷不告诉我们他病了?"
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与儿子平视:"因为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这是他的为人处世之道。"
"可是,"儿子眼中闪着泪光,"这样不是很孤独吗?"
我无言以对。
是啊,张叔这一生,助人无数,却从不肯让别人为他操半点心。
他的善良和无私,在这个功利的世界里,显得多么另类,又多么珍贵。
晚上,我翻出了所有与张叔有关的照片和信件,一张张看过去,每一张都是一段温暖的回忆。
媳妇坐在我身边,轻声说:"老高,别太自责,张叔他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我知道,"我叹气,"可我应该多关心他的,应该察觉到的……"
"你知道吗,"媳妇突然说,"当年我爸妈不同意我嫁给你,是张叔一次次登门说服他们的。"
"我知道,"我点头。
"不,你不知道全部,"媳妇眼中含泪,"张叔跟我爸保证,说如果你对我不好,他就收我回去,还会把他的退休金分一半给我。"
我愣住了:"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事。"
"他怕你有压力,"媳妇擦擦眼泪,"他总是这样,把好处都给了别人,把难处都留给自己。"
我握紧拳头,心中又酸又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从失去张叔的悲痛中走出来,但他的影子始终萦绕在我心头。
工作之余,我开始整理张叔的遗物,想为他写一篇回忆文章,让更多人知道这个平凡却伟大的人。
在整理过程中,我发现张叔的日记本里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人生在世,能帮就帮一把,不图回报,不求人知,这才是真正的善良。"
我决定遵循张叔的遗愿,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专门帮助那些像当年的我一样,从农村来到城市打拼的年轻人。
基金的名字就叫"张叔基金"。
开始时只有我和几个朋友的捐款,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有人问我。
我想起张叔常说的那句话:"娃儿,不麻烦,举手之劳。"
于是我也这样回答:"不麻烦,举手之劳而已。"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十年。
儿子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爸,我想去张爷爷的家乡看看。"
我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心意:"好,咱们一起去。"
张叔的老家在北方的一个小村庄,经过多年发展,已经面貌一新。
我们在村口问路,一个老人听说我们是来找张叔的,眼睛一亮:"老张家那个去城里的?"
"对,"我点头,"您认识他?"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人感慨道,"他年年都寄钱回来,给村里修路,建学校,可从没回来过。"
我心头一震:"寄钱?多少钱?"
"不少呢,"老人掰着指头算,"这些年加起来,怕是有两三万了。"
我默默算了一下,张叔一个月退休金才七百多块,这么多年寄回来两三万,几乎是他全部积蓄。
"他家老宅还在吗?"我问。
老人带我们来到村子边缘一座废弃的土房前:"就这了,他走后没人住,都快塌了。"
房子残破不堪,墙面斑驳,屋顶一角已经塌陷。
我站在门口,想象着张叔小时候在这里生活的场景,不禁鼻子一酸。
临走时,村里人知道我们是张叔的朋友,纷纷赶来送行。
"老张是个好人啊,"一位老大娘说,"他帮了我家孩子上大学,从没要过一声谢。"
"我家盖房子缺钱,也是他寄来的,"另一位村民说,"他说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又是这句话。
我忽然明白,张叔对我的好,并非特例,而是他对所有人的态度。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私地给予,却从不期望回报,甚至不愿让人知道他的善行。
回城后,我决定将张叔的事迹写成一本书,名字就叫《城市的背影》。
书中我记录下了张叔的平凡一生,以及他对我和无数人的无私帮助。
书出版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许多人写信来,分享他们与张叔相似的故事。
有个女孩写道:"读了您的书,我想起了我的邻居大爷,他也总是默默帮助别人,从不张扬。"
一位老人则说:"这个时代需要更多像张叔这样的人,他们是社会的脊梁。"
我收到最珍贵的一封信,来自一位自称"张叔老家的小学老师"的人。
信中写道:"感谢您让我们知道了张叔的故事。我们已经在学校设立了'张叔奖学金',奖励那些热心助人的孩子。"
今年暑假,我带着全家人再次回到张叔的墓前。
墓碑已经重新修缮,上面刻着一行字:"平凡生活中的伟大灵魂,无声奉献的人间真情。"
这是我和其他受过张叔帮助的人共同拟定的墓志铭。
儿子放下一束鲜花,轻声说:"张爷爷,我现在明白您了。"
我看着墓碑,仿佛看到了张叔微笑的脸。
在这座喧嚣的城市里,有一个从不给人添麻烦的人,却默默为别人的生活撑起了一片天。
有些情,不言也深;有些人,不招摇,却照亮他人的路。
这或许就是中国人最朴素的情感,像大地一样宽广,又像流水一样绵长。
风吹过墓园,带走了我的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