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价背后
"五万块,给你们的新房添置点家具吧。"婆婆递给我一个红包,眼神飘向窗外,似有难言之隐。
那一刻,我的手微微颤抖,只因为前一晚小叔子醉酒后的那句话还回荡在耳边:"六十万啊,妈真是帮了大忙了。"
我叫周秀兰,九七年从国营纺织厂下岗后,生活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不定。
那年,东北的工厂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铁饭碗"变成了"泥饭碗",我和许多姐妹一样,拿着补偿金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下岗那天,我捧着厂里发的最后一包"友谊"牌香皂和一条毛巾,默默走出了工作了十二年的车间大门。
回想起来,我与丈夫李建国的相识,还是在厂里组织的联谊舞会上。
那时的建国是市建筑公司的技术员,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笔挺的卡其布衬衫,在满是机油味儿的舞厅里,显得格外斯文。
他邀我跳舞时,手心里全是汗,踩了我三次脚,却连声"对不起"说个没完。
那种局促不安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也让我看到了他的真诚。
婚后六年,我与建国省吃俭用,每月只给自己留够温饱钱,其余全存进印有"住屋储蓄"的存折里。
那个存折是我的命根子,每次看到余额增加,哪怕只有几十块,也觉得离梦想中的家又近了一步。
夏天里,我们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走道里总飘着各家各户的饭香。
赤膊的男人们坐在楼道里乘凉,手里的蒲扇不停地摇,嘈杂的收音机里传来越剧和评弹。
楼下的李大爷总会扯着嗓子喊:"老李,下来搓两圈儿啊!"建国便会放下手里的图纸,拿着褪了色的塑料棋盒下楼厮杀。
秋去冬来,屋内的裂缝总会漏进刺骨的寒风,我们只能用带着补丁的棉被紧紧裹住彼此取暖。
那时我们没想太多,只梦想着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一个可以放下行李,不必再颠沛流离的家。
九七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我裹着厚厚的棉袄,在人才市场排队找工作。
建国当时负责一个小工程,收入还算稳定,但要在省城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
"咱们得一砖一瓦地攒哪。"建国总这么说,每次发工资,他都会先揣出一部分放进我们的储蓄罐。
那个储蓄罐是个蓝色的瓷猪,是我们新婚时婆婆送的,她说:"存钱的猪,日子才会富足。"
直到那个周日,小叔子李建军来家里做客,带着他刚交往的女朋友,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姑娘。
饭桌上,建军打开了一瓶"古井贡酒",说是庆祝他在开发区买了新房。
酒过三巡,他醉眼朦胧地拍着建国的肩膀:"哥,多亏妈给了六十万,我才能在开发区买下那三居室啊!秋琴看了都喜欢,说要嫁给我了!"
我手中的搪瓷碗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瓷片四溅。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连墙上挂钟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六十万?"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你妈给了建军六十万,却只给我们五万?"
建军的女友尴尬地低下了头,建军则像被浇了盆冷水,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秀兰,你这是说的啥话?"婆婆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东北话在我脑海中浮现,仿佛她就站在我面前,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建国连忙拉着我到阳台,低声道:"秀兰,咱们能安家就知足吧。"
月光下,他的眼神躲闪,像极了他爹,那种不敢直视矛盾的软弱,让我一阵心凉。
"知足?"我冷笑一声,"五万和六十万,这差价是怎么回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建国叹了口气,只说:"妈肯定有她的道理。"
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闷得发慌。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我便起身做饭,锅铲敲在铁锅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建国起来后,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秀兰,别多想了。"
"我怎么不多想?"我头也不回地切着白菜,"是不是你妈觉得我们买的这个老房子,不值六十万?"
建国的声音更低了:"妈从没嫌弃过我们的房子。"
"那为什么?"我猛地转身,菜刀在案板上一拍,"就因为我是个下岗工人,不如你弟弟那个开公司的体面?"
建国脸色变了:"秀兰,你这是什么话?我妈从没这么想过!"
"那她为什么这么偏心?"我的声音哽咽了,"我跟你结婚十年,任劳任怨,就值五万块钱?"
建国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摇头:"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从那天起,我与婆婆的关系急转直下。
以前逢年过节,我还会拉着建国回去看看,如今却找各种借口推脱。
电话里,婆婆小心翼翼地问:"秀兰啊,这个周末回来吃饭不?"
我总是随口应付:"工作忙,改天吧。"
电话那头,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建国知道我心里的疙瘩,也不强求,只是每个月都会独自回去看看父母。
回来时,他总会带些婆婆做的东北菜,酸菜、猪肉炖粉条、锅包肉,都是我爱吃的。
"妈说这是特意给你做的。"建国小心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接过食盒,放进冰箱,不置可否。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差价如同芒刺,深深扎在我心里,每每想起就隐隐作痛。
那年初冬,我在新找的超市收银员工作下了班,天已经黑了。
东北的冬夜来得特别早,五点多就伸手不见五指,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我裹紧了那件已经穿了六年的红色羽绒服,匆匆往家赶。
路过小区门口的早点铺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建军,他正在和老板娘说着什么,递过去一个信封。
我下意识地躲在一旁,只听老板娘感激地说:"建军,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这些年帮衬,我家小刘也上不了大学啊!"
建军摆摆手:"刘姨,别这么说,咱们是邻居,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我怔住了,这个在我印象中一向张扬、甚至有些自私的小叔子,居然在默默资助邻居家的孩子上学?
回家后,我坐在沙发上发呆,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的一幕。
"媳妇儿,想什么呢?"建国端着刚热好的饭菜,小心地问。
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晚饭后,我翻出了婆婆上次送来的酸菜,决定第二天做顿酸菜炖排骨。
那酸菜的味道,就像我儿时在东北老家的记忆,酸中带甜,甜中含咸,复杂而悠长。
婆婆做的酸菜,总是恰到好处的火候,腌制得恰到好处,不会太咸,也不会不够入味。
第二天,我特意早下班,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排骨,回家细细地处理,焯水去腥,然后放进砂锅里,和酸菜一起炖煮。
香气渐渐溢满了整个屋子,建国回来时,眼睛一亮:"今天做酸菜炖排骨啊?真香!"
我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摆好碗筷。
饭桌上,建国犹豫了一下,说:"妈让我告诉你,她下周过生日,希望你能回去。"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妈说,她做了你最爱吃的锅包肉。"建国小心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沉默了片刻,最终点点头:"好,我去。"
建国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但很快又掩饰住了,似乎怕我反悔。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注意关于建军的只言片语。
超市里,我偶然听到同事议论:"你知道吗?李建军每个月都给咱们社区的困难户送米送油呢。"
公交车上,两个老人聊天:"那个李家小儿子,表面上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心细着呢!听说他拿出年终奖给咱们小区的孤寡老人都买了保暖内衣。"
这些零星的信息,渐渐拼凑出一个与我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建军形象。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婆婆会给他六十万买房?真的仅仅是因为偏心吗?
带着这些疑问,我在婆婆生日那天,第一次主动踏进了他们家的门。
婆婆见到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嘴上却故作平静:"来啦?快进来坐。"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她的头发又白了许多,额头的皱纹也更深了。
屋子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柜子上摆着我和建国的结婚照,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擦拭得一尘不染。
饭桌上,婆婆夹了一块锅包肉放到我碗里:"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我尝了一口,酸甜适中,外酥里嫩,正是我喜欢的味道。
"好吃。"我轻声说,婆婆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饭后,公公和建国、建军去院子里下象棋,我主动留下来帮婆婆收拾厨房。
擦桌子时,我不经意间瞥见墙角的柜子上落了灰,便拿抹布去擦。
婆婆连忙阻止:"那儿不用擦,我待会儿自己来。"
她的反应有些异常,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趁婆婆去厕所的空档,我打开了那个柜子。
里面除了一些老照片和纪念品外,还有一个木盒子。
打开一看,是一本发黄的账本,封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家用"二字。
翻开一看,密密麻麻记录着对每个孩子的付出:
"建国:大学四年学费壹万贰仟元,结婚捌仟元,借款治岳母病叁万伍仟元(未还),买房首付提前支取贰拾万..."
"建军:大学四年学费壹万陆仟元,创业借款叁万元(已还),住院医药费捌万元,买房首付陆拾万元..."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尤其是看到"治岳母病"那一项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建国从未提起他向父母借钱给我母亲治病的事。
那一年,我母亲突发脑溢血,我刚下岗,根本拿不出那么多医药费。
建国只说他东拼西凑借了钱,却从未提起向父母开口。
账本最后一页写着:"建国、建军皆吾儿,秀兰亦如女,公平予之,量力取之。"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字字重如千钧。
我仿佛瞬间明白了婆婆的良苦用心,她给每个孩子的,都是他们真正需要的。
而那个差价,早已在无形中被抹平。
"秀兰,你..."婆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慌忙合上账本,转身时,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妈,对不起,我不该偷看您的东西。"我哽咽着说。
婆婆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傻孩子,这有啥对不起的。"
"我..."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愧疚和感动,只能紧紧抱住了她。
那天晚上回家,我问建国借钱给我妈治病的事。
他叹了口气:"那时你刚下岗,妈说要是告诉你,你会更难过,觉得欠了婆家的恩情。"
"可那是三万五啊!"我还是有些震惊,"还有,你从来没说过首付的钱有二十万是爸妈给的。"
建国挠挠头:"这不是怕你有心理负担嘛。再说了,当时你母亲病重,咱们不也是拿出了所有积蓄吗?"
"可是..."我还想说什么,建国却打断了我:"秀兰,在爸妈眼里,咱们和建军是一样的。他们给的,从来不只是钱,而是每个人最需要的东西。"
我沉默了,想起那本账本上的记录,建军生过一场大病,花了八万医药费,我竟然一直不知道。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婆婆在厨房里忙碌,满头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回头看我,笑着说:"秀兰,你尝尝这锅包肉,够不够酸?"
醒来时,我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亲自去趟婆婆家。
刚到小区门口,就遇见了正要出门的建军。
他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嫂子?你怎么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建军,我想和你聊聊。"
小区的长椅上,我们坐了很久。
建军告诉我,当年他得的是肾病,几乎耗尽了家里的积蓄,是建国二话不说拿出了结婚的钱,才让他得以及时治疗。
"哥从来没和你说过这事?"建军有些惊讶,"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扛。"
我摇摇头,心里既感动又酸楚。
原来,我所看到的"偏心",不过是这个家庭中爱的不同表达方式。
建军犹豫了一下,又说:"嫂子,妈给我买房的钱,其实..."
"我知道了。"我打断他,"我都明白了。"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笑了笑:"咱们都是妈的孩子,她的心意我懂。"
回到婆婆家,我主动开口:"妈,我想请您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婆婆惊讶地看着我,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咋突然想起来让我去住啊?"
"我们家虽小,但有妈在的地方,才算是真正的家。"我由衷地说。
婆婆眼圈红了,握着我的手久久不语。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家人之间的爱,从来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爱是建国默默为我扛起生活的重担,是婆婆公公在我们最困难时伸出的援手,是建军在我背后的理解和尊重。
如今,我们的房子不大,却装得下几代人的笑声。
每当想起当初那个差价引发的风波,我总会暗自庆幸:幸好我最终看到了金钱背后,那份宽厚而公平的爱。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婆婆的缝纫机上。
她正在给建国缝补一件旧毛衣,专注的样子让我想起她写账本时的模样。
院子里,建国和建军又在下象棋,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
我悄悄拿出那个蓝色的瓷猪储蓄罐,里面已经装满了散钱。
"妈,"我走到婆婆身边,轻声说,"等春天来了,我们一起去趟东北老家吧。"
婆婆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欣慰的泪光:"好啊,好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最珍贵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那些用心爱我们的人。
这样的理解,远比任何差价都要值钱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