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这个季节,一天早上我正起床穿衣服,突然地心里特别想给妈打个电话。于是拿起手机先给家里打电话。
刚好是妈接的,我问:“妈,这些日子家里还好吗?我爸咋样?”
妈说:“这么巧,你来电话了,要不然我一会也准备给你打电话呢。”
“咋啦,您有事?”听妈说要给我打电话,我心里有些担心,因为一般都是我两三天给妈打个电话,妈一般不给我打。
妈说:“你三舅没了,昨天晚上没的,你二姐三姐,还有你哥都去了。我是想告诉你一声。”妈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你爸这几天也不太好,已经好几天没吃多少饭了。”
说实话,三舅过世我并不难过,只是感叹我姥姥家的亲人又没了一个,而且三舅已经八十好几了,已经是高龄老人,主要是我跟三舅接触不多,感情不深。
但是听到我爸好几天没咋吃饭,我心里很慌,很害怕。
我爸六十四岁就得了脑血栓,第一次的时候治好了,没事人一样。
他退休后自己开了一间修车铺,好了之后,我爸以为自己没啥大事,就又接着干修车的活。没想到在2000年盛夏的时候又复发了,从此越来越严重。
后来发展到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小脑萎缩到根本不认识我们,我每次回家进门喊:“爸。”
爸就答应一生:“哎。”其它的就不会说了。有时候还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像看着陌生人,我问:“爸,你知道我是谁吗?”
爸仔细看看我说:“不认识。”
虽然,爸已经不认识我们,分不清谁是谁,但是我每次回老家,一进门就能看到爸坐在炕上,我喊一声爸,有人答应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听到妈说爸几天没咋吃饭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妈准备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这事,也是那个意思。
虽然爸病了十几年了,年岁也大了,我们心里都早已经做了准备,但是感觉到那一天真的要来临的时候,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很害怕。
我心急火燎地穿好衣服,先去单位请假,把自己的工作安排一下,立马就坐车回老家。
到家进门一看,爸坐在炕上,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坐的很好,身子歪着,胸前用枕头和被子垫着,才能支撑住爸的身体。爸的头微垂着。
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爸跟前,把身子探到爸能看见我的地方叫到:“爸。”我努力控制着,可是我的声音还是微微发颤。
爸似乎睡着了,又似乎醒着,过了一会儿,爸缓慢地抬起头,转向我,用浑浊的眼睛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答:“哎。”声音明显比以前小很多,但是爸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
我认真地看着爸的脸,爸的眼,爸的胡子,爸的皱纹,我努力地记住这所有,把爸刻进心里。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不敢开口,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带着哭腔。
爸又把头低垂了下去,他看上去很累很累。
我跟妈问了爸这几天的具体情况,妈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你爸一直饭量好,吃得多,就是有时候吃得少点,也没像这回这样都快一个星期了。”
妈说完又宽慰我说:“一时半会儿不碍事,你别担心。”
我参加完三舅的葬礼没有回市里自己的家,一直留在老家不敢离开,二姐三姐也都在一起守着爸,几天里爸仅仅吃了一点稀饭。
爸在弥留之际似乎清醒了,我们谁喊他,他都答应,虽然声音很含混,但是他还是知道答应,在最后的时刻,爸的右眼滑落一滴泪,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爸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很聪明,尤其手特别的巧,天生的巧。什么东西看看就会做,而且做得漂亮。
爸很年轻就去兵工厂干活,那时候国家大批招工,爸因为手巧,十八岁就成了师傅。我小时候看过好多封爸的徒弟给爸写的信,那个时代的人特别有战斗友谊。
后来,爸回到老家,留在了水利局工作。
爸是个很普通的人,不爱说话,很严肃,对哥哥姐姐们比较严厉,但是对我从来没严过,看我的眼神都比看哥哥姐姐温和的多。可能是因为爸妈生我的时候他们都上了年纪的原因吧,对我格外的宠爱。
我小时候一分钱能买一块水果糖,但是农村的孩子们,全村也没有几个人平时能吃上水果糖,到逢年过节家里买上一斤,都不能随便吃,那是招待客人用的。
而我却随时可以吃上水果糖,另外还有饼干,因为爸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买一包,那时候是用土黄色毛纸包裹的。
爸每次回家都会喝杯酒,妈提前把酒倒在酒壶里,放在大茶缸子里温着。那时候没有啥酒菜,顶多就是炒几个鸡蛋,哥哥姐姐都不会大口吃,只是偶尔夹一口解解馋,只有我可以跟爸一起随便吃。
爸对我的宠,让哥哥和三姐很生我的气,他们俩有时候合伙欺负我。
爸虽然宠着我,但是他一生也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亲昵的话。不过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上高中的时候我住校,每周六下午上完两节课回家。
到冬天的时候,爸都是在我回家之前,提前把我屋里的炉子生着,把火烧到最旺,然后在炉盘上给我烤上红薯,等我放学到家的时候,一进屋,就是扑脸的温暖,还有烤红薯那特有的香喷喷的甜香味。
我拿着烫手的红薯,一边捂着冰凉的手,一边吸吸溜溜地吃,特别的香甜,感觉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烤红薯了。
吃完了,去到爸妈的屋里,爸啥也不会说。甚至他忙他自己手里的活,都不会抬头看我一眼。只有我跟妈说话。
大约是在高二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学校宿舍里太潮湿,我身上起了湿疹,特别痒,看了好几家医院,总是时好时坏,一直没好利索。
有一次周末我回到家,爸从厨房拿来半个馒头,馒头是用油煎过的,看着焦黄酥脆的样子,中间还接着一些碾碎的东西。
爸拿着馒头进到我屋,妈跟了进来,嫂子也跟了进来,我很纳闷,这是咋啦?
爸说:“这是我同事告诉我的偏方,从药材公司买来的药,专门治你身上的疙瘩的,吃吧,吃了就好了。”
我看着妈跟嫂子都来看着我,就觉得这事不一般,吃个偏方的药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我问爸:“这里是啥?”
“一种特殊的药。”爸的脸上少有的带着温和的笑,接着说:“好吃,不会苦的。”说着爸自己咬了一口吃了下去。
我接过馒头,一口一口吃了,有一股子怪味,但是我还是吃了。
后来我身上的疹子没有了,也不知道是爸的偏方管事了,还是其它的药管事了,反正好了。
后来一段时间以后,嫂子问我:“你知道那次你吃得馒头里夹的是啥吗?”嫂子的眼里有一种知道小秘密的坏笑。
“不是爸买来的药吗?”我反问。
嫂子说:“那里面夹的是一种小蛇干肉,爸用油炒了,怕你吃不下去才夹到馒头里。”
我听了有些反胃,但是好在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一会就好了。当时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北方人大部分都怕蛇,爸是那种特别怕蛇的人,可是他却亲自去炒蛇干肉,还自己先吃了一口。
这件事情,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当时爸咬那一口的样子都在我的眼前。
2012年爸走了,到今年整整十年了。我在梦里经常梦到爸。弹指一挥间十年过去了。
在我艰难的离婚过程中,我常常想到爸,我想再艰难,我也一定要逃离,不然爸在天堂都不放心他的老闺女。
在爸走了将近两年之后,三姐突然撒手人寰,那时候不敢去想,想起三姐我在上班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眼泪。
在三姐走了两年多之后,妈走了,那是在2017年的4月。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二姐的电话,她说:“妈病了,今天去医院检查,你如果有时间就回来一下。”
我平时一两天就给妈打一个电话,跟妈说说每天的家常。妈老了,我不能经常回去,只能打电话。排解一下妈思念儿女的心,还有老年人的寂寞。
妈越来越老之后,我最怕接到家里的电话,害怕妈有个好歹。没想到这个害怕的电话还是来了。
我直接赶去医院,看到妈的时候,二姐正推着轮椅上的妈去做另外一个检查,妈看见我,她努力地挤出一个笑,我只喊了一声:“妈。”然后接过轮椅推着妈去做检查。
我在妈的背后,使劲把眼泪忍了回去,眼睛热热的。
妈说:“我没事,这不耽误你工作吗,干不好,领导该批评你了。”
我说:“没事,我跟领导请假了。”
妈检查的结果是肝癌晚期,住进了县医院。我和二姐还有哥哥轮班看护妈,我主要负责晚上,白天回家睡觉。
我基本上白天勉强能睡三四个小时,只要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困是困,就是睡不着,所以我干脆还是去医院,守着妈,二姐年龄大了,让她早点回家休息。
我想多跟妈待一会儿,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已经是倒计时了,看一眼少一眼。
妈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大夫让出院,说在医院住下去没有意义了。
回家之后一周,妈走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句话,妈在昏迷中走的。
妈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人长得除了有些黑,模样还是挺漂亮的,人家都说妈黑俊黑俊的。
妈生于1934年,走的时候是84虚岁。
妈有些文化,作文写得好,总是被老师当做范文念给同学们听。妈算盘打得好,是姥爷手把手教的。妈从小爱听评剧,但是为了练习打算盘,隔壁屋里唱戏,妈都像没听见一样。妈毛笔小楷写得也不错。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周还有一次毛笔字课,我写不好,妈给我当过抢手,结果老师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写的。
妈在她那个时代的农村妇女里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妈很聪明,比爸聪明,但是妈一直让着爸。爸跟妈一辈子没打过架,没骂过街,爸挺尊重妈。
妈手很巧,不比爸差。我们小时候的衣服总是比别家的孩子好看。但是我不会做衣服。
我生女儿的时候是在郑州,当时妈已经已经66岁了,爸当时也得了偏瘫,需要人照顾,妈没能来看我。
但是在我要生产之前好几个月,妈就把孩子的各种衣服都做好给我邮寄了过来。一年四季的都有,从刚出生到三四岁的都做出来了,还有大大小小的棉鞋。
孩子穿出去之后,谁见了都夸做得好看还合身。
在我在外地读书和远嫁之后,妈想我的时候就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出神,从来不跟哥哥嫂子说想我了,她都放在了心里。
在我后来迁居回天津之后,妈的脸上才有了笑容,能经常看见我她才放心了。
妈一辈子就是个农村妇女,一个真的非常善良,以德报怨的人。妈年轻的时候受奶奶气,但是奶奶老了摊在炕上,是妈伺候三年,奶奶去世前跟妈诚恳地道歉。
妈是一个以身作则的母亲,没有打骂过我们,但是我们兄弟姐妹都非常尊敬妈,把她视为最好的女性典范。
如今妈走了也已经五年多了。我也常常梦到妈。
虽然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但是每次想到我已经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儿,心里就特别难过,有时候忍不住会泪流满面,真的非常想爸妈,可是却真的真的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