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懂了她

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你想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因为我足够爱你

你若疑我,我自离去,解释一句都是多余。

不谈是非,只谈人性。情波爱海,各自浮沉。


他到A城当负责人那年,正好42岁。鸿运当头,雄姿英发,一日看尽长安花。

第一次给单位干部开会,好像坐在向日葵田里,下面全是圆脑袋大笑脸星星眼。

大脑有一瞬间空白,如性 爱高潮般的美妙体验——他人生的高潮来了。

思绪有点跑偏,不自觉地就想到那种事儿上去。

据他以往见识,好多主管经理都把自己的大院儿当“后宫”。

院儿里的小娘子们逐一盘点,择优录取。红粉骷髅,管她锥不锥心,蚀不蚀骨。

他觉得他们俗且low。

他不想当那样的人。

他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作为,不如回家卖红薯。




虽这样想,还是不自觉把下面的女人检视了一遍。

大部分都是一般葵花,盘大点小点的区别,无甚特殊。

有一张女人的脸还是吸引了他。

这张脸不是葵花,是玫瑰,白的那种。

她坐在角落,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好像很认真,又好像不认真。别人呱呱鼓掌的时候,她只象征性拍两下,但她一直看着他,带着探寻。

这个女人不俗。

他想。

他按照僧人的戒律要求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全部精力用来工作。春天防火,夏天防汛,忙着跟上面要钱,忙着跟下属斗智——车马将炮,你得站好。

他还是忍不住关注她。



她有个不大不小的职位——部门主管。部门七七八八,零零散散事情都归她管。是最不重要的一个职位。

别的部门主管一天来汇报一次工作,她这种一周也能该着一次。

这年纪,能熬到这个位置也不容易。

每次她来,都有板有眼,不卑不亢,那态度,既不巴结他,也不惧怕他,汇报完就走。不像其他人总想方设法做点高兴的事,表现表现。

她越这样,他越觉得挠心。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生了促狭心。

每次去各部门巡查,他都特意检查一下她的工作,有时假装无意地对她说:“带我到你们部门去看看。”

有时候检查消防到不到位。

有时候检查卫生过不过关。

都井井有条,没疏漏。

难道真的是冰山正经美人?

她越这样,他越好奇。

她越这样,他越不敢轻薄。

她越这样,他越喜欢。

可不敢表达,只能憋着。

这种感觉,就像生了病。像聊斋里住在荒郊野外的书生,馋上了狐狸精


有一次他故意表扬她,说她工作干得好,严谨认真,低调务实。

她第一次对他露出了笑脸,带牙齿的那种。她有一排整齐的牙。

白玫瑰第一次绽放了。

下次她再找他汇报工作,送他了一包茶。

一盘生普。一看就是春茶叶子做的那种,一壶下去,浑身透汗。

知道是好茶。

他不知道她对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有意吧,只是一包茶而已。给他送茶的下属多了。

无意吧,这是她送的茶,她不像随便送人茶的人。

何况这茶价值不菲,她的工资他知道。

把茶藏起来喝,午饭过后沏一杯,茶香袅袅,他如入茶林,她的气息氤氲不散。心底的岁月静好。


他好像已经爱了她。

锥心蚀骨。

不可自拔的那种。

这一个女人,顶得上其他大院儿的一群红粉。

有一次,他实在没控制住,给她打电话,说下属单位有人举报,他需要急着去处理,但司机派去干别的事儿了,身边现在没人,问她会不会开车……

这一番话,已经露了相。他是领导,说去哪一声命令就是了,哪需这般啰嗦解释。

她开车带他去,一路上表情平静,好像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到那儿证明,举报纯属子虚乌有。

下属部门经理非要留吃饭,他半推半就应了。

饭桌上,他充分表现了一个领导爱民如子的作风,不端架子,不打官腔,袖子一卷就上了桌。

自自然然喝了一杯酒,话匣子打开,部门经理不断跟他夸她。说她从来到这单位就招人稀罕,要不是她冷若冰霜,追她的人都排成长队了……

她咳了一声,暗示部门经理,部门经理噤了口。

都是他想听的,可惜不让说了。有关她的一切喜怒悲欢,他都想了解。

他心想,本来就这么招人稀罕,怎么就喜欢冰着长脸。

他好想摸摸那张嫩嫩的脸……



回城路上,月明星稀,他佯醉不说话。

她也不说话。

路过一片湖,湖水映着月光,像一片刀光剑影在水面闪烁。

他说:“把车开到湖边去。”

她就真的开到了湖边。

他说:“我们看看月亮吧。”

她就真的跟着直直看月亮。

一轮圆月碾盘那么大,又亮又白,月中一片浓淡暗影,像水墨画敷在了灯前。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把她从驾驶位扯过来抱进怀里,说:“我好喜欢你,你知道吗?”

她竟然没挣扎,回答说:“知道。”

像回答他平常询问的一件小事。

他借着酒劲儿狂吻了她,月亮在天上晃了晃。


他得到她太容易了,没想到的顺。

那个周末,他们开车去了市区,在一个五星级酒店完成了灵与肉彻底的皈依。

心心念念的人儿,他捧着她的脸,既兴奋,又不安。

他说你怎么会爱我?她说因为我看出来我们有相似的灵魂。

他不太懂,什么样相似的灵魂?

他爱她,不确定她有多爱他,他继续用力。

一有空就去看她,本来早晨5:30起床,改成5点,特意钻到她家里去看她吃饭。

他给她买了一枚钻戒,不大不小,寓意情比金坚,圆圆满满。

她戴上后很欢喜。

可有一次开会,他放眼望去,看她的手指是空的。

他大发雷霆,把一个犯了错的部门经理骂了一顿。

晚上在她家里发疯:“你为什么不戴我的戒指?是怕别人知道我爱你吗?”

她委屈地说:“我只是不爱这些奢华东西,在家偷偷戴戴就好,出去张扬就不好了。”

他像大家长:“以后一直给我戴着!不许摘!”

她就一直戴着。

她表现得好像很爱他,又好像不太爱。

她给他买一切随身用的东西,笔记本,圆珠笔,水杯,墨镜,手机壳。可她很少缠他,竟有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意思。

他很气,就不断地发火。终于她也肯对他撒娇,说你不来看我,我就跳楼。

拍一张在阳台搔首弄姿的美照,假装想死。

他爱惨了她。



办公室恋情藏得再好也藏不住。开始有人在后面偷偷议论他们。不说别的,就说他们开会时偶尔碰撞的眼神,被人捕捉到,就形成风浪。虽然他们每天装得像不认识。

他们都知道,这种事,对他们前途无益。

感情进入平淡期,平淡上来,激情褪去,理智萌芽。

他有时候开始瞎琢磨,她跟我好之前,是不是也跟别人好过?

她这个部门主管怎么来的?这位置也不像她这种无权无势冷淡寡素的性格能争来的。

想多了,自己都唾弃自己。

怎么能玷污他们纯洁美好的感情?

否了她不就等于否了自己?

因为他干得好,上面要调动他。平级调动到另一个城市当老总。他挺不开心,没有提拔的调动都是耍流氓。不升官还不如在这里,这里轻车熟路。且有她。

把这事儿跟她说,带着伤心,没想到她却一丝儿伤心也没有,还一脸兴奋地爬过来:“求你个事,你走之前,帮忙让我当经理吧。”

他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痛从心起。

你装也要先装一装嘛。你这个女人,眼里就只有权力,没有情意。跟我到底还是有所图!

商场如官场,最擅长掩藏情绪。他心里千军万马在嘶吼,却摸着她的脸蛋儿幽幽地说:“亲爱的,这事儿哪用你说,我肯定帮你把这事儿办好。”


这事儿之后,让他对她更疑。疑她是个猎男高手,登着男人的肩膀当阶梯,爬权力这座山。

他真的去找人事部门,为了掩饰,他还加了几个其他部下,希望一起提拔。

既要求一次人,不如多夹带几个。一个男领导为一个女下属去要官,没事儿也等于有事儿。这样藏起了她,还能多卖几个人情。

商场上,互相抬轿很重要,你好我好大家好,别人插足不进来。他算得很精。

人事部长多聪明的人,一张脸平淡如佛,不动声色,满眼江湖,说你的意见很重要哇,我们肯定重点考虑。


他去B城上任了。

上任以后才知道领导为什么调动他,原来这里要开发一个新的河道项目,其中涉及到房屋拆迁。他原先岗位当得出类拔萃,最擅长干这种事。

她也如愿当上了经理。

到了B城,另一个部门。恰好就是他要开发的那个项目部门。

这个部门的主管负责人,跟她搭班子。主管负责人干了两个月,就被调到了另一个部门。

她竟然当上了负责人。

这是什么操作?

连他都吃惊了。

她升迁的速度成为奇迹,半年三级跳。惊了一塘春水。

自从他离开,他们两个人的床上关系就断了,没说为什么,就那么断了。

但藕断丝还连。

她逢年过节还会给他送礼物,都是给司机。一盘乡下大娘做的豆腐,一瓶山泉水酿造的米酒,一只放养在山巅的小山羊

她送他礼物与别人不同,桩桩件件都在提醒他,她懂他。

真正的崩溃来自于一次调度会。

还是与这片河道开发有关的会议,相关部门都到场了,这里的前负责人刘总也在,他和前刘总坐一排。

当两人都掏出本子记录,赫然发现,撞“本”了。

灰色磨砂皮,左下角一颗五角星,一根红带子当书签顶端拴着一颗小葫芦。

这是当年她买给他的本,她说这本子思想正确,又暗藏美感。

这个女人!

两个月就勾了一个新人!

贱人……

……

他心里骂了一大串脏字,爱之深,恨之切。越骂越心痛。

他赶紧翻开本子,没想到还是被那前刘总看见了,他大惊小怪:“呦,李总也好念旧,也还在用以前的本子。”

他嘿嘿尬笑:“没用完,没用完,懒得换!”

他气死了。不再接受她的礼物,特意嘱咐司机,她再送礼,一律拒绝。

他在微信里跟她说:“我不爱吃那些东西了,以后不要送了。”

她回了俩字:好的。

她向来如此,随顺着他。你要她激情一点,她就激情一点,你要她冷淡一点,她就冷淡一点。

成年人分手常常不需言语,聪明的成年人,更不用。

二人在各自的轨道上忙成了陀螺。一个项目的成功需要多方人马配合。

他不再分心于男女之事,他厌了,倦了,自以为看破了女人。

他觉得这世上的女人,要么是真老虎(他老婆),要么是纸老虎(别人的那些莺莺燕燕),要么是扮猪吃老虎(她)。

招惹女人就等于与虎谋皮。

项目进展很快,开始垒大坝了,机器昼夜奔忙,人员不得休息。

7月的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下了一夜。他一夜未眠,他的心伴着雨声咚咚直响。垒了一半的大坝会不会塌?真塌了领导会发怎样发脾气?

睡不着,披衣出去,刚凌晨5点。只带了一把伞。伞到了风雨中,像泥石流中飘着的一叶萍。

他开车直奔工地。

远远就看见河边站着一个人,一身明黄的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男女。

这人一走路他就看出来了。

是她!

他们有过亲密接触,身心交付过的人,熟悉彼此的任何一个小动作。

她跑起来了,奔向一个小钩机。那钩机趴在一片黄土中,黄土已被雨冲得四散乱流。

到钩机前,她就跳上了踏板,又解下了雨衣,把雨衣糊在了窗户上。

他猜肯定是钩机驾驶舱没关严窗户。

他走上前,喊她。

她回头看见他,很吃惊。

紧接着她大骂:“这帮笨蛋工人干活太粗糙,明知今天有雨,还忘了关窗户!”

原来她也有暴躁的一面。

他大喊:“你那么急干什么?施工方的财产,损失也不是咱们的。”

她说:“不是咱们的,车坏了不耽误咱工期?耽误工期你不怕上面骂?”

他说:“你下来!”

她看他。

“你下来,我上去!你这样磕着碰着怎么办?!”

她跳下来,他又跳上去。他们像回到了从前。

驾驶室玻璃有一条巴掌宽的缝,一件雨衣正好盖住。

她打着他的伞在风中摇曳,继续打电话。

没一会儿,大队人马呼啦啦就过来了。

有她的下属,有施工方的人。

他一直正趴成一个大字粘在窗户上。像个大壁虎。

一群人看着他,他回头看乌压压的人头,露出苦笑。

这回所有人都该知道他和她的感情了。

她似乎倒不在意。

混商场的女人,除非丑成笑话,身后都跟着一堆流言。

安排了一阵工作她就走了。

他回家病了一场,感冒发烧。发烧时满脑子都是她。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她拼命往上爬到底为了什么?

她到底都爱过谁?

有没有爱过我?

又一日,相关单位一起到B城开会。工程快完工了,一片平湖出来,碧波为心,山形为抱。

一群人在会议室坐定,办公室给每人发了一个本子……灰色磨砂皮,左下角一颗五角星,一根带子上系着一颗红葫芦……

一副总赞美:“这本子挺好看,寓意也好。”

办公室主任赶紧说:“这是我们前任刘总亲自挑的,全单位人手一本!”

他听了这话,像有人把他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捞出来,放到山清水秀的田野,四周鲜花缭绕,泉水叮咚,百鸟朝凤。

他好像终于懂了她。她一直是她自己。是他的白玫瑰。是他的女神。是他的信仰。

可她好像却再也不爱他了,她不再喊他老李。不管人前还是人后,她都开始喊他:李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