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就是地地道道的青年农民,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所有的知青,和当地的农民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从劳动能力上来说,我们还不如他们呢。
只不过,我有自己的想法,总觉得不能这样沉沦下去,一定不能忘记自己是读过书的人。从我狭隘的思想出发,我觉得我们这些知青就是要和农民有本质上的区别,因此,不论再苦再累,别人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我挑灯写日记,把一天的见闻和所思所想记录下来。
白天劳动,已经很疲惫了,晚上还要写点东西,这在乡亲们看来是很不可理喻的事情,好像我是自找罪受。不管是不是找罪受,我就是要和别人不同,高大一点来说,我有理想,不想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忙忙碌碌一辈子。
在昏暗的油灯下,一天一篇日记,日积月累,已经写完了好多本日记本,叠起来有半尺多高了。和我在一起的知青问我:“小孟,你这样写下去,返城时你背也背不动呀。”我说:“这倒是不用愁,回家探亲的时候,我把写好的带回去。”
说实在话,我知道写日记没有什么意义,也不可能有发表的一天,但不写的话,我心里空虚啊!
爱写日记的人把心里想说的话都化成了文字,所以,我并不爱说话,大家说我斯文。其实,我一点都不斯文,先来看看我写的一篇日记吧。
公元一九六八年六月十日,天气晴朗
今天一大早起来,我找不到内裤了,又不好问同宿舍的人,只好只穿了条长裤去劳动。
不穿内裤的感觉真糟糕,没有一点安全感。风不停地往里面灌,凉是凉快多了,可是,我总怕一弯腰,穿了三年的裤子会裂开,那可就丢人了。
以防万一,我干活时不敢用太大的劲,也尽量不在别人面前弯腰。
林芬是村里长得还算漂亮的姑娘,今天,她为什么总喜欢往我这边瞅呢?我用锄头砸碎一个土疙瘩,声音稍微大一点,她便朝我这边看一眼,好像我惊到了她一样。
在她面前,我不敢吐口水,哪怕痰堵在喉咙里难受,也不敢吐,怕她听见了又往我这边瞅。
在她面前,我为什么如此拘谨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模样儿可爱一点吧。
忙了一天的农活,我真的累得两条腿都快走不动了。如果我父母知道我在农村受这个苦,不知心里会有多难受,但我给他们写信时都说已经习惯了,不觉得累了。试想,干农活怎么可能不累呢?
或许,林芬看出来了,知道我很累,从我身边经过时还给我了一个微笑。她的微笑里有鼓励,也有理解,好像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因素。不管她,我也给了她一个微笑,这叫礼尚往来。
回到住处,我到处找,总算在床的缝隙里找到了那条洗得泛白的内裤。它躲藏在缝隙里,影响了我一天的劳动,可恶之至。
夜已深了,我不知道自己今晚会做什么梦,也许,还是会梦见回家,或者,还会梦见林芬,哈哈……
我的日记就是这样写的,像记流水账一样,但我不厌其烦地写着,从没想过要间断。晚上,我若不写上一则日记,根本睡不着觉。有人说,我这就是强迫症。强迫症就强迫症,总比不疼不痒,什么症状都没有,麻木不仁地活着强点吧。
那晚,我真就梦见了林芬,她站在窗前轻声地呼唤我。我不知道她叫我有什么事,开门见了她,她娇嗔地说:“找你还能有别的事吗?你这个傻瓜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跟着她到了一棵板栗树下。她塞给了我一条绣了花的手绢,说:“你流汗时用手绢擦拭,不要用袖子抹。”她这么替我想得周到,让我很是感动,收下了她的手绢,问:“那我要送点什么给你呢?”她嘴一噘,说:“我能要你什么,你把你的心给我就可以。”当时,我很怕,还以为她带了刀子要挖我的心呢。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唉,好不容易做了一个美梦竟然半夜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能怪我自己太胆小了。
人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我对林芬还是有点感觉的,不然不可能梦到她。
次日黄昏,林芬真的来到了我们住的地方,而且直呼我的名字。我心里似乎早有准备,预感到她要送我什么东西,当然,不可能是手绢。
“小孟,给。”她见我出了门,把手里的日记本递给我。
“这是谁的东西?”我接过日记本问。
“我送给你的,你不是喜欢写日记吗?”她搓了搓手,说,“我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挺纳闷,不知她为什么要送日记本给我,难道只是因为我喜欢写日记吗?我顺手翻开了日记本,只见扉页上写了几个字:林芬赠
几个知青把脑袋凑过来了,有个知青一把把日记本抢过去翻了翻,见是空白的,但依然说:“小孟,我看你的桃花运来了,羡慕啊!”
“送本日记本,可能是她家用不上的,又不是手绢,还桃花运!”我心里很美。
“先是日记本,记录你们的爱情故事,然后就是后花园私定终身,送块香喷喷的手绢给你,哈哈……”他们依然笑个不停。
我急眼了,说:“光明正大地送,有这样送定情物的么?”
有点奇怪的是,自从我收下了林芬的日记本之后,满脑子里都是她的影子,挥之不去。不过,表面上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见到她也只是微笑一下,并没有表现出热情来。她也没有因为我接收了她的礼物而有什么变化,也只是微笑一下而已。
对于她送给我日记本这件事情,我也做了许多猜测和想象,看我写的另一篇日记。
公元一九六八年七月一日,天气阴雨
今天天气不太好,大家都没有外出开工,在众厅搓草绳。
林芬就坐在靠门的角落里搓草绳,手脚很麻利。她的头很少抬起来,一直用心地干着活。
她的脸是圆圆的,比一般的姑娘要白一点。假如不是经常晒太阳,她的脸一定像月亮一样洁白,那可就更加漂亮了。
大家都说我和她很般配,可看她平时的表情,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她若真对我有那个意思,搓草绳时就会抬起头来看我几眼,她没有。我故意走到大门口时,她也没有抬起头来,这真的很让我失望。
晚上,我不想再梦见她了,不知她会不会梦见我。
有时候,我真想把我梦见她的事情告诉她,但没有勇气。倘若我把梦见她的事情告诉了她,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会骂我二流子吗?这真不能去冒险试探,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吧。
当然,假如,——我是说假如,她勇敢地向我表白了,我就会欣然接受,并且会真心诚意地爱她一辈子。她有那个胆量吗?我不知道,我等着她向我开口,就像等待春天里萌芽的种子破土而出一样。
可惜,她并没有成为我期待的破土而出的种子,而是一直沉默,直到出嫁的那天也没有向我表达心意。
当我看到她头上盖着红盖头走出家门时,一股热血在心头涌动,真想急步上前,掀起她的红盖头问:“林芬,你喜欢我吗?如果喜欢,就别嫁人了。”
可是,我怎么有那个勇气,只能木然遥望着她随着迎亲的队伍出了村子,顺着曲曲弯弯的山路,渐渐消失在莽莽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