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有關母系社會的遺傳學線索最早僅可追溯至歐洲的鐵器時代。」——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研究員寧超
「該研究全面揭示了新石器時代黃河下游沿海地區母系氏族社會的組織特徵、人口規模、生業模式和生產力水平等關鍵信息。」——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研究員張海
「這種單一化的母系遺傳模式強烈暗示，兩個墓區人群分別源自不同的單一母系祖先。」——北京大學生物醫學前沿創新中心研究員黃岩誼
幾位北大老師講到的是他們與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老師們合作發表在國際學術期刊《自然》上的最新成果。成果首次以分子遺傳學證據確認，山東廣饒傅家遺址存在距今4750年以前由兩個母系氏族構成的社會形態。
與以往主要依據考古發現的雕像、女性用品和民族志、文獻記載得出的假說不同，這項成果是基於高分辨率古DNA親緣關係鑒定技術，綜合考古學、人類學、穩定同位素以及碳十四年代學等多學科交叉研究得出的結論，為史前母系社會存在提供了直接證據。
傅家遺址在哪裡？
傅家遺址是一處位於山東省境內、魯北山前和渤海灣南岸的大汶口文化中晚期遺址，距今約4750-4500年。
山東廣饒在8000年前就有了人類活動的足跡，處於泰沂山北麓山前沖積平原和黃河沖淤積平原交迭地帶的這塊土地，正是因「地勢廣大平坦，饒沃宜農」而得名「廣饒」。廣饒傅家遺址東西長750米，南北寬500米，總面積37萬平方米。遺址文化堆積層厚約3米，內涵豐富。2006年，傅家遺址被國務院公布為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遺址經過1985、1995和2021年三次考古發掘，內部存在明顯的空間分區特徵，考古人員在南北兩個區域分別發現了兩處獨立的墓葬群。
傅家遺址2021年度發掘區航拍圖
古DNA如何證出母系社會？
近年來，古DNA技術的持續突破，為史前社會研究開闢了新路徑。研究人員藉助高精度基因測序技術，成功實現了對古代人類遺骸之間高分辨率的親緣關係重建。在此背景下，全球範圍內考古學家與古DNA研究人員展開合作，通過廣泛採集並分析古代墓地中的人骨材料，試圖從基因層面揭示史前社會的親屬結構。
然而，既有研究結果均顯示，史前社會是按照父系血緣原則構建社會組織體系；而有關母系社會的遺傳學線索，最早僅可追溯至歐洲的鐵器時代。母系社會是否曾真實存在於更早期的史前人類社會中？這是長期困擾考古學與人類學界的「母系之謎」。
為了解決這個難題，來自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和生物醫學前沿創新中心的幾位擁有不同學科背景的老師，組成了「跨越文理、學科交叉」的研究團隊。如此一來，一個屬於文科範疇的問題就能借用到理科領域的解題手段。團隊在「考古學、人類學」的指導思路下，運用古DNA多組學技術（包括線粒體，Y染色體以及常染色體基因組），對傅家人群的遺傳結構進行精細解讀。
從遺傳學機制來看，人類的DNA包含線粒體DNA(mtDNA)和核DNA(nDNA)，線粒體DNA嚴格遵循母系遺傳，子女完全繼承母親的線粒體基因；核DNA則由父母各貢獻一半。這一遺傳特性成為了社會形態判斷標準：若群體線粒體單倍型多樣性高而男性Y染色體多樣性低，表明社會以父系血緣為核心，呈現「從父居」特徵；反之，若線粒體單倍型多樣性低，男性Y染色體多樣性高，則指向母系社會「從母居」的社會形態。
傅家遺址發掘現場
「基於古DNA鳥槍法測序以及捕獲富集技術，我們成功獲取了來自北區墓地14個個體和南區墓地46個個體的全基因組數據，樣本總量達到60例。」寧超介紹。遺傳學分析表明，墓葬分區與母系遺傳特徵呈現出顯著的對應關係，是「隨母系埋葬」的喪葬習俗。
兩個墓區埋葬的人們，都烙印着母系的血緣印章——線粒體。北區墓地所有個體共享同一線粒體單倍型（M8a3），且線粒體DNA序列呈現完全一致性，而南區墓地95.65%的個體也是同樣情況，共享同一線粒體單倍型（D5b1b），且線粒體DNA序列呈現完全一致性，暗示兩個墓區人群分別源自不同的單一母系祖先。
南區墓葬中超過35%的個體屬於二次葬，也就是遺骨在初次埋葬後被重新遷回其所屬的母系墓地。這些二次葬個體均與二次葬地點的其他一次葬個體共享完全相同的線粒體DNA序列，進一步證實了當時嚴格的母系埋葬規則和強烈的母系認同。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僅男性有的Y染色體單倍型分佈則展現出顯著的多樣性特徵，說明不具備父系遺傳的特徵。
對放射性碳定年數據的貝葉斯建模表明，這兩個墓地被使用了大約250年，這意味着穩定的母系血統至少延續了10代人。
母系社會還有哪些風俗？
古DNA、同位素檢測等技術，如同一把通往遠古社會的鑰匙。研究人員從這些沉默的骸骨中，為我們復原了四千多年前的母系社會面貌。
傅家群體應為母系社會普遍施行的氏族外婚制，南北區兩個墓地先民之間，長期保持着通婚和共存關係。從遺傳特徵來看，僅4例個體可能為三代內近親婚配，47%個體為表親通婚。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母系群體（傅家北區和傅家南區）間，存在共享Y染色體單倍型的現象，暗示母系群體間存在男性流動。
基於碳氮穩定同位素的系統分析，結合植物考古證據，研究團隊發現當地先民飲食結構對粟類食物存在高度依賴，主要從事以粟黍為主的原始農業；同時，傅家遺址先民較其他大汶口文化，有更高的蛋白質攝入量，可能與其靠近海岸線，攝入一定量的海鮮有關。而且研究人員發現，男女在飲食資源獲取方面具有一致性。
現代人類學觀察發現，母系社會往往呈現可繼承資源有限、個人財產積累程度較低的社會形態，這點在傅家遺址也得到印證。考古學證據表明，傅家遺址人群的社會組織的複雜化程度，明顯滯後於同期其他大汶口文化中心聚落，社會財富積累水平較低，社會發展水平不高，也不見明顯的社會分化。
研究揭示了新石器時代黃河下游沿海地區母系氏族社會的組織特徵、人口規模、生產力水平等關鍵信息，還進一步揭示了黃河流域下游的海岸帶地區在父權制社會普遍確立之前，母系社會曾在此區域孕育出高度組織化的社會單元，構成中華文明起源過程中的重要基礎。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研究員張海介紹：「此次，由古DNA、考古學、人類學和穩定同位素四方面的人員共同組成的研究團隊，通過多學科合作首次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證明了傅家母系氏族的存在，是國內文物考古跨院系、跨學科合作的一次成功實踐。」
來源：北京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