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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戴文敏(簡單心理認證·心理諮詢師)
「
關於憤怒的真相是,它只有在被真實地聽見並理解之後才會徹底消失。
——羅傑斯
」

一個「攻擊」小片斷
昨晚半夜突然感冒發燒,直到早上還有些頭昏腦脹。這次急性感冒讓我沒時間和小A提出調整諮詢,只能在約定的時間扛着昏沉沉的大腦進入諮詢。
諮詢進行到二十多分鐘時,我的頭又隱約痛了起來,注意力有些渙散。
小A正在述說著自己前幾天的一個夢,我讓她對夢展開聯想。
她想到了小時候跟隨父母坐火車去親戚家做客,在人潮湧動的車站,她緊緊拽住媽媽的衣服害怕被人群衝散,媽媽去上洗手間,讓她跟着爸爸,她站在爸爸身邊,而爸爸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兒抽煙,漫不經心的樣子似乎忘記她在身邊。
談到這裡,她停頓下來,看着我說:你好象很疲倦,一副很困的樣子。她說話的時候表情顯得有些遲疑和不滿。
我問她:我疲倦的樣子讓你感覺到了什麼呢?
她又停了一下,有些語無倫次說:你這個樣子,有點不認真,諮詢是你的工作,你不應該認真對待的嗎?我在工作上對待客戶或者領導從來都是很認真很投入的,不過,可能你是累了,也沒關係啦!工作總是讓人累的。
她說完後略顯緊張的看着我,似乎為自己表達對我的不滿感到不安。
隨後我們沉默片刻,我安靜並認真地思考着小A剛才說的話,以及進入諮詢時說到的夢、夢的聯想,感受着她此刻內心流動的不滿和不安情緒。似乎看到了剛才閃現在諮詢中,她內心深處的渴望。

我說:你能說出對我的不滿真的挺不容易的。
她聽後,浮現出委屈和難過的表情,紅着眼眶小聲說:是很難的。
我接著說:你能說出來是非常重要的,也許你剛剛感覺到我沒有很認真很投入地和你在一起,就像小時候的你,跟在父母身邊,他們總是關注着自己的事,讓你感覺到不被重視,似乎他們隨時會忘記你的存在。
同時,你又擔心自己拖累了他們,你告訴自己他們是因為累了,沒有精力照顧你,你總是這麼委屈着自己,不敢表達不滿、不敢提出要求。


接納來訪者「表達攻擊」的艱難
當聽到小A表達對自己不滿時,我內心也產生了不舒服的感覺,自己這麼辛苦地堅持工作,卻讓她不滿,甚至產生想要承認自己的確不夠專註、提前結束諮詢的衝動。
作為一名心理諮詢師,我知道表達攻擊性對於很多來訪者而言非常艱難並且感覺到危險的,如果我在此刻採取行動,無疑重蹈了小A內心對於「會被拋棄、自己是不重要的」的預期。
在小A的成長經歷中,無數次被父母因為「工作累、很辛苦、沒精力」等各種原因推開她,讓她感覺到自己是別人的負擔、自己是不重要的,為此她壓抑了憤怒和攻擊性,為不夠關心自己的、自我中心的父母,編織各種合理化的理由。
心理諮詢工作正是藉助呈現出來訪者體驗到重要關係模式的不斷重複中,提供矯正性的情感體驗,抱持她內心湧現出憤怒又忐忑不安的複雜情緒,接納並肯定她的感受和需求,讓她經驗到自己的需求被看見、被肯定了,體驗到自己是重要的。
這種矯正性的情感體驗,令她的自我更有力量更飽滿,進一步產生對自己的認可。


為什麼我們難以對心理諮詢師表達攻擊性?
我們通常對於越是不認識、沒有機會長期交往、級別低於自己的人越容易表達攻擊性,對於越熟悉、權力地位高於自己的人越難以表達攻擊性。
比如我們在外購物或用餐,被銷售人員或服務人員怠慢,很輕易地表達不滿,甚至指責。 正如「踢貓效應」,一些堆積在內心無處釋放的負性情緒,人們的不滿情緒和糟糕心情,一般會沿着等級和強弱組成的社會關係鏈條依次傳遞。
由金字塔尖一直擴散到最底層,無處發泄的最弱小的那一個元素,則成為最終的受害者。而面對老師或領導地位相對更高的對象,即便心存不滿,也難以表達,並且儘力維持尊重、服從的態度。
在心理諮詢中,心理諮詢師保持中立的工作態度,給來訪者提供開放,可以自由談論的諮詢空間。
心理諮詢過程以來訪者為中心以傾聽為主,心理諮詢師較少暴露個人信息,談論自己,而來訪者被要求儘可能在諮詢中袒露自己的內心世界。
這使得咨訪關係中雙方個人信息不對等,在來訪者眼中心理諮詢師像是蒙上一層神秘、威嚴的面紗。
來訪者帶着自己的困擾走進諮詢中求助,隨着諮詢的深入,不可避免浮現出深層的情緒情感和內心深處一直未被滿足的需求,也令來訪者處於更虛弱、無助的位置。

因此,咨訪關係中,來訪者處於脆弱、不對等的位置,即便對心理諮詢師或者在心理諮詢過程中心理諮詢師的表現產生不滿,也難以表達憤怒和不滿等負面情緒。

心理諮詢中的「攻擊」如何產生?
在心理諮詢初期,來訪者感受到來自心理諮詢師無條件積極關注、共情性理解,不加評判的回應來訪者內心複雜的情緒情感體驗,令來訪者感覺到安全、可信賴。
進而對心理諮詢師產生愛、喜歡、信任、關心、迷戀等正面情感,並且從心理諮詢中獲得一些改變,咨訪關係逐漸進入「蜜月期」,來訪者對心理諮詢師產生了更加理想化的期待。
這個階段來訪者一方面想要更加靠近心理諮詢師,期待獲得更多滿足。另一方面,更深層潛意識困境也若隱若現,來訪者受此威脅更加不安、脆弱,對於從心理諮詢中得到更強有力、更安全有益的支持產生了更多需求和更高的期待。

隨着心理諮詢的深入,咨訪關係也產生更加深入的聯結,咨訪關係像我們生活中的親密關係一樣,走得越近、看到對方更多瑕疵,心理諮詢師在來訪者心中理想化的形象逐漸缺損、破滅。
來訪者開始感覺到並不能時刻被心理諮詢師理解,有些難以言說的需求沒有被心理諮詢師看見,來訪者遭受挫敗、感到憤怒,甚至對心理諮詢師的理想化印象產生一種「幻滅感」,因而對心理諮詢師產生不滿、不信任、抗拒、嫉妒、貶低、厭惡、怨恨、憤怒、敵意等負性情緒。
在心理諮詢中,來訪者可能以消極對待、開玩笑、遲到或改變諮詢設置、指責或質疑心理諮詢師、甚至加重癥狀等表現來表達對心理諮詢師的攻擊。
剛開始的時候,當母親滿足嬰兒營養的需求、解除他的飢餓感,並且給他感官的愉悅時—當他因為吸吮母親的乳房而經驗到刺激,這種刺激令他愉悅滿足—他愛母親;這樣的滿足是兒童性特質很基本的一部分,也是性特質的最初表現。
不過,當嬰兒飢餓、慾望未被滿足,或者是感到身體疼痛或不舒服的時候,整個情境就驟然改變了,恨意與攻擊的感覺被喚起,嬰兒受到一種破壞衝動主導,他想要摧毀一個人,此人是他一切渴望所向之客體,在嬰兒心中,這個人和他所經驗的每件事情都有關聯,不論是好或壞。
——摘自梅蘭妮克萊因《愛,恨與修復》


心理諮詢師對於來訪者「攻擊」的理解
來訪者能夠對心理諮詢師表達攻擊,表明咨訪關係已經建立了可信賴的基礎和較穩定的情感連接。
來訪者獲得了成長,自我力量增強、有能力維護自己的利益、表達更多未得到滿足的需求,通過攻擊促進咨訪關係改變形態,以適應新的發展。
心理諮詢抵達來訪者更深層的成長議題或者創傷,來訪者充滿想深入又害怕深入的矛盾而產生阻抗,期待心理諮詢師能夠提供更積極、更有力的幫助,攻擊的背後是更熱切的成長與修復創傷的願望,藉由攻擊的方式在試探心理諮詢師是否能夠容納自己的負性情緒、測試咨訪關係是否足夠穩定。
在英國客體關係流派心理治療師溫尼科特看來,攻擊性等同於活力與動力,他認為攻擊性最早的證據是,在子宮裡或在母親的懷抱中,嬰兒先天的攻擊性在與母親的接觸與對抗中得到了表達,它還存在於熱切、貪婪的吮吸與咀嚼中。
隨着嬰兒的成長,攻擊性的性質在改變,這一變化完全信賴於環境,在足夠好的養育與促進性環境中,兒童的攻擊性逐漸得以整合,如果環境不夠好,攻擊性則以破壞的、反社會的方式顯示。
如果母親在受到嬰兒攻擊後能夠倖存,這會讓嬰兒認識到,母親不是他的一部分,不在他的控制之下,因此攻擊性是一個重要的發展性的力量。
如果母親不能應對嬰兒對她的攻擊,尤其是當她報復的時候,這時候所發生的破壞性,就會成為兒童人格中的一個特徵,兒童可能通過抑制攻擊或將攻擊轉向自身來對此進行防禦。
在這樣的背景中,溫尼科特提出,在臨床情境中,越是具有攻擊性的兒童就越健康。


在心理諮詢中,攻擊了心理諮詢師會怎樣?
當來訪者表達對心理諮詢的負面情緒,表達對心理諮詢師的不滿和攻擊,這將心理諮詢領入一個重要時刻、重大的治療轉機,來訪者承擔破壞咨訪關係的風險和壓力,以攻擊的方式對心理諮詢提出更高的要求。
任何人被攻擊後的本能反應有回擊、沉默、迴避等表現,心理諮詢師也是人,也可能在沒有自我覺察的狀態下產生本能的反應。
然而咨訪關係與日常人際關係完全不同,是一種治療性關係,心理諮詢師的專業勝任力之一就是理解並涵容來訪者的負面情緒與攻擊,以開放、真誠的態度承受來訪者的攻擊而不還之以報復性的回擊,耐受住被來訪者誤解、指責、否定不進行防禦性的自我辯解,經受住來自來訪者挑戰成長的考驗。
並仍然聚焦於來訪者的內心體驗、內在感受,向來訪者表達真實的情感,與來訪者坦誠交流與討論,回應對來訪者負情情感、攻擊性背後的情感需求的深層理解,結合對來訪者個人成長議題的困局進行詮釋。來訪者攻擊背後的需求和情感得以被接納、被看見、被理解,攻擊驅動力也會隨之緩解。
在溫尼科特看來,破壞性具有積極的價值。如果自我首先是通過認可而變得真實,那麼客體首先是通過攻擊性的破壞而變得真實。
客體遭到破壞而事實上卻承受住了破壞,這就使得客體位於兒童權力控制之外。
如果客體承受住了主體的全部破壞,而且還不進行報復,那麼主體就能夠把客體看作是超越於他的力量而完全真實的個體了,客體正是以這種方式發展起了自己的自立和生命。
由此可見,在溫尼科特那裡,破壞性是一種成就,因為兒童冒着攻擊性的危險,體驗到了客體的倖存,也體驗到了自己全能感的局限。
破壞性就是一種成就,還因為它意味着對矛盾情感的容忍,並接受個人的攻擊性,承受攻擊和破壞的客體要有彈性而不是相斥,能夠承受住攻擊又不報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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