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圖由作者提供
文 | 王宏斌
永州江華的千年瑤寨桐衝口現在火了。許多人熱情向我推介，說桐衝口怎樣富有瑤族特色，如何如何清潤秀美。我總是頻頻點頭，含笑不語。有誰知道，我其實好多好多年前就已認識它了?誰又會比我了解它更多？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剛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一次我偶然路過桐衝口，下車短暫停留。在那裡第一次看到了水車。黑黝黝的，圓圓的，直徑足有三米，搖搖欲墜，吱吱呀呀，在不停地緩慢地轉動。綁在上面的竹筒從腳下那條澄澈清明的小河裡舀水，揚揚洒洒，慢慢悠悠，然後「嘩啦」一聲，傾倒至河邊上兩山之間的巴掌大一塊的擠得變形的綠田裡。這種簡單巧妙的車水方式，使我很驚奇又覺新鮮。從小到大，常見的是家鄉那種長長的，有木製葉片的，要兩個人俯着身子使勁踩的那種，這種水車我還從未見過呢。哦，想起來了，在根據葉蔚林的小說拍攝的電影《沒有航標的河流》里閃過一眼這種水車，幾乎一模一樣，我甚至懷疑就是在這裡拍攝的。烏黑的容顏，沉重的身軀，讓我覺得它很蒼老，鬱郁的青山作為背景相襯，又覺得它很美麗自然。可惜那時沒有照相機，沒有把它獨特的身姿拍攝下來，後來不知何時它就倒塌消失了，在其它地方再也沒有看到過這種真正的派上用途的水車，留下了深深的遺憾。
在那孤零零的水車的身旁，清幽清幽的河水邊，葳蕤的芳草中，我們無意中發現了一叢一叢的水蕨菜，引來一陣驚呼。這種叫水蕨菜的東西那次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像翡翠一樣綠，清清爽爽，鮮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柔軟得一不小心就會折斷，大夥捧在手裡當寶貝一樣。據說這個野菜，生長在山間水濱，數量稀少，不容易碰到，比蕨菜爽脆得多，是真正的山珍呢。
自此，桐衝口這個名字就深深刻在我的記憶里。
十多年之後，因工作關係，我與桐衝口再次相遇，在這裡生活了幾個月，幾乎走遍了它的角角落落。我才知道，第一次還只在桐衝口的門口匆匆一瞥，第二次才窺見全貌，深入體會到它的淳樸與美麗。
桐衝口位於重重疊疊的瑤山之中，南嶺的深處，離縣城有七八十公里之遠，非常之「瑤」。峰插入雲的高山大嶺，把它嚴嚴實實圍住，靠一條擦邊而過的盤旋公路與山外連接，像世外桃源一般安然恬靜，也顯得有點清寂。它躺在山谷的底部，形勢空曠。長時間在逼仄的瑤山裡行走，很是沉悶，桐衝口突然出現在眼前，柳暗花明，心境豁然開朗起來。麻江河和另一條無名小河從深山絕澗中流出，穿村而過，在村中交匯，整個村子便沉浸在日夜不歇的濤聲中。大小河上分別架了兩座石拱小橋，容顏蒼蒼，藤葛垂垂，像從岩石里自然生長出來一樣。黃色的土築屋和黑色的木板屋參差有致，朗然入目。瑤族人家屋前屋後古木參天，樹形優美，令人想起曾經美術課本上某幅枝葉婆娑、樸拙生動的大樹剪紙。村中還有幾株金絲楠木，高大挺拔，聽說是名貴樹種，但好像沒有人管它們，任其在河邊兀自生長，那麼多年安然無恙。
這裡生活着的人大多是純正的瑤族，像活化石一樣，保存有許多瑤族的古風。住久了，跟當地的人搞熟了，常常被邀請去做客，一般是吃夜飯。山窩窩裡，天早早的就黑了，瑤民居住分散，生活閉塞單調，碰在一起可以交流新鮮事物，一頓夜飯的時間往往被拉得很長。
寬大的長方形灶台上，並排安放兩個大鐵鍋。灶膛很大，可以塞得下幾個柴蔸。柴火都干透了，大塊大塊丟進去，毫不以為可惜。灶膛內跳躍着快樂的火焰，大鍋里「咣當咣當」鐵鏟飛舞，瑤山裡無師自通的「廚師」掌鍋，大火大灶，一個菜傾刻即成，陸陸續續擺滿了灶台。
灶台上空的橫樑上，挨挨擠擠，懸掛着一串串的臘肉，被柴煙熏得黑不溜秋，像石頭一樣生硬。看相雖然不好，但這可是真正的瑤家臘肉，稀罕之物。隨吃隨取，在熱水裡一層一層把黑色的油膩洗凈，露出金黃金黃的誘人的臘肉底色，然後一片一片均勻切好，放在碗里，輕薄透明，隨便炒一下都是香的。輕輕地夾一塊放進嘴裏，細嚼慢咽，回味無窮。瘦的不粗，肥的不膩，連不愛吃肥肉的人也能夠對付幾塊。酒是少不了的，是那種後勁很足的瓜簞酒。茶也少不了的，是那種野生茶，當地人叫冬梨茶。茶樹生長在深山幽谷之中，茶葉粗大焦枯，還有長長短短的茶梗。這種茶葉泡出來的茶汁，顏色金黃，醇濃之中帶有絲絲甘甜，大口大口地喝最是解渴過癮。你剛稱讚這種茶葉好喝，熱情的主人家就用薄膜袋給你裝了滿滿一袋。
受邀的都是周圍附近的人，然而也有例外。記得在這樣一場夜飯上，酒酣耳熱之後，同桌一個人五十多歲的陌生人告訴我說，他是山那邊另外一個鄉的，是個中學老師，痴迷瑤族文化，十幾年來，翻山越嶺，走村串寨，搜羅了許多散落在民間的瑤歌，約有兩三百首，此行是為採風而來。看到我有點驚訝，他即席表演，用瑤話唱了許多首瑤歌，原汁原味，蒼古渾厚，然後耐心用漢語翻譯給我聽。興緻來了，還表演了一連串的長鼓舞動作，引得大家一致叫好，歌助酒興，酒也助歌興，不知不覺把氣氛推向高潮，大家在一起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那時那刻，我感到山裡的世界很神奇，外面的世界很遙遠。
桐衝口搖曳在我記憶中的東西還有很多，密林深處甜比酸多的烏楊梅、白楊梅，幽谷里黃牛頸上清脆的木鐸聲，隱隱約約掛在嶺上的吊腳樓，布帶一樣似在飄動的山路，路邊堆得整整齊齊的柴垛，山上空洞單調的伐木聲，孤零零的橫亘河上的木橋......
這些年來，當地政府和湖南廣電駐村扶貧工作隊，充分挖掘桐衝口得天獨厚的優勢條件，大手筆規劃，將桐衝口打造成了新的旅遊景點。公路對河破舊的木屋變魔術一樣變出了一簇一簇的耀眼的小洋樓，往日荒涼的河灘上建起了古色古香的瑤族長廊。
經過整修，麻江河更寬了，水更大了，更清碧了，清涼的河面上撒落了一串圓圓的彩色的跳石，別具風情，成了許多人到此一游必定要打卡之點。那兩株樹齡五百年的金絲楠木，被精心保護起來，愈加秀拔清挺。
還發現了罕見的全縣僅有的兩株紅豆樹，就是唐詩中「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的那種紅豆樹，生長在濕漉漉的石壁上，一雄一雌，隔河默默相望，訴不盡相思。公路也更直了，更平了，更美了，桐衝口離我們更近了。走出深閨，撩開面紗，古老而年輕的桐衝口正以嶄新的面貌向我們迎面走來。
那方寧靜悠然的山水，是返璞歸真、親近自然的理想之地，是望峰止心、窺谷忘歸的一個遙遠的夢境。
作者：王宏斌，雙峰縣走馬街鎮人，現在永州市交通系統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