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年苦讀付流水,一代人的血與淚。

1222萬——這一創紀錄的數字,是今年即將畢業的大學生數量。正在奔赴職場的他們組成了「史上最大應屆生求職潮」。
與這一龐大求職群體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智聯招聘數據顯示,2024屆碩士及博士畢業生offer獲取率為44.4%,不僅同比下降12.3%,更是低於本科畢業生的45.4%。本科畢業生則低於大專畢業生的56.6%。
求職難,是當前海量大學生的切身感受,背後引出了一個熱門話題——「學歷貶值」。
根據銀河證券的預測,這種趨勢短時間內難以緩解,大學生畢業人數仍將逐年增長,直至2038年達到1445萬人為頂峰。這意味着只有2017年後出生的人,才能避開大學生求職的高峰期。
有人開玩笑說:「21世紀最貴的是人才,21世紀貶值最快的卻是學歷。」
其實,「學歷貶值」現象並非中國獨有,隔壁的日本積累了近30年的「血淚經驗」,其中的得與失,極具參考價值。

「只要考上大學,一輩子就穩了。」這是80年代日本人的信仰。
彼時的日本經濟欣欣向榮,企業爭相招聘大學生。為了吸引求職者,很多企業承諾:只要來參加招聘會就提供午餐,附贈伴手禮。有的企業不僅會為入職員工提供免費公寓,還報銷搬家費、生活用品費。
三菱汽車為了吸引高學歷人才,甚至推出過「入職就送汽車」的福利。
當時的日本大學生被稱為「金蛋」,很多人還沒畢業就收到了入職邀約:男生平均收到3份,女生平均收到2.5份。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等名校畢業的「天之驕子」,工資更是達到社會平均工資的三倍。
在學歷崇拜的氛圍下,日本社會興起類似中國的「雞娃熱」。街頭巷尾的學習塾內,學生們拚命背着英語單詞,瘋狂刷着超綱試卷。據統計,1985年日本課外補習市場規模突破1.2萬億日元,學習塾數量更是一度超過2萬家,比當時的便利店還要多。有些家長,甚至不惜抵押房產為子女支付補習費,只盼其能夠在高考中「鯉魚躍龍門」。

然而,進入90年代,經濟泡沫急速破裂,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1990年,日本股市急轉直下,全年跌幅達39%,市值蒸發270萬億日元,海量財富化為烏有。
金融崩潰很快傳導到實體經濟,1992年,日本全行業企業利潤下降20%,企業倒閉數量突破1萬家。更不幸的是,這場災難撞上了史上最洶湧的就業洪流。
這幾年的畢業生是1967年到1976年期間出生的,那是日本第二批嬰兒潮時期,連續10年出生人口突破180萬,尤其在1971年到1974年生育高峰時,年出生人口突破200萬大關。
這批嬰兒潮恰好在90年代,轉化成有史以來最大的畢業潮。剛畢業,迎接他們的卻是一番「末日景象」。就業市場上,一頭是企業裁員以求熬過寒冬,另一頭卻是洶湧而來的求職者。裁員的名單越拉越長,求職者的隊伍也越排越長。
1992年成為一個歷史拐點,原本持續增長的大學生就業率轉而下跌,80%、79.9%、76.2%、70.5%……絲毫沒有止跌企穩的架勢。
從這一年開始,校招市場的海量簡歷開始無人問津,學歷貶值時代正式開啟。洪流下,曾被奉為金科玉律的「大學畢業即贏家」的觀點再也沒人提起。
1971年出生的田中,畢業於長崎大學,在投了100份簡歷都石沉大海後,最終只能靠打零工生存;
1973年出生的青木感慨道:「以前去參加招聘會都可以得到午餐盒和禮物,現在連去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福岡的太宰府天滿宮裡,擠滿了祈求「就業成功」護身符的年輕人;
在企業招聘會上,很多父母早早替孩子排長隊,只為先人一步投簡歷。
當時的日本社會充斥着迷茫、恐懼與憤怒的情緒,但情緒不能扭轉學歷貶值的趨勢。

在就業市場持續萎靡不振的情況下,一些年輕人轉而抓住另一根稻草——考研。
「晚幾年找工作,情況會變好吧。」不少人抱着這樣的信念,將考研視為緩兵之計。
現實很快給人們上了一課,3年後,沒想到就業情況更加嚴峻。1995年,創紀錄的80.3萬大學畢業生湧入就業市場,就業率首次跌破70%大關,降至67.1%。
眼看「考研熱」無法緩解就業頹勢後,社會上又興起「考公熱」。這一次,人們相信「鐵飯碗」一定可以成為避風港。
當年,考公務員的人數近乎翻倍,日本公務員的申請人數從1991年的7.05萬人攀升至1995年12.4萬人。
日本作家山田昌弘在其著作中提到當年全民考公的情境:許多大學生才剛剛踏入校門,就開始研究「公務員」的招生條件,自費參加公考培訓;不少女孩子一從大學畢業,就會被親戚勸導:「工作這麼難找,不如找個公務員嫁了吧。」足見當時公務員受歡迎的程度。
然而,有限的編製崗位難以消化海量的求職群體,加之日本政府財政緊縮,縮減招錄規模,所謂的「鐵飯碗」最終也難以為繼。在求職、考研、考公接連受挫後,很多日本年輕人萬般無奈下走上「啃老」這條路。
1997年到2003年短短6年間,日本15歲-24歲的「啃老族」數量呈爆髮式增長,從8萬人飆升到40萬人,激增5倍。
「38歲的佐藤寬朗啃老15年,曾為50塊錢生活費與母親激烈爭吵」、「47歲的村口督史啃老17年,靠母親養老金度日,過着晝夜顛倒的生活。」
這類報道頻繁登上日本新聞媒體,「啃老」成為司空見慣的社會現象。
後來,擅長造詞的日本人將90年代泡沫破裂後的艱難時期稱為「就業冰河期」,把出生在1971年-1982年的群體定義為「迷失的一代」——他們在本該最富有拼搏精神的年紀,卻遭遇了最嚴峻的就業寒冬。


面對「就業冰河期」日益嚴重的就業危機,日本政府並沒有坐以待斃,實施了多項舉措以求力挽狂瀾。
1991年日本文部省提出「研究生倍增計劃」。1996年,日本內閣又提出「資助博士後1萬人計劃」。
日本政府期待通過提升高等教育規模達成「一箭雙鵰」的效果:既培養高端人才,又延緩就業壓力。這一政策導向直接推動了日本90年代的「考研熱」浪潮。
或許,當年的日本官方與民間想法一致:「晚幾年,情況會好的」。
然而事與願違,1991年碩博士在校生規模總量達98650人,2000年激增至205311人,增長1.1倍,超額完成目標。但同期大學生就業率從81.3%暴跌至55.8%,其中博士就業率從66.33%降低至58.4%。
一面是學歷的膨脹,另一面是就業的萎縮,高學歷人才堆積成了「就業堰塞湖」,最終導致大量的「高學歷難民」、「浪人博士」出現。
與此同時,日本在實施這些擴招計劃的過程中,由於追求數量而忽視了對質量的把控,採取了一些過於寬鬆的彈性政策,例如允許僅有2年研究經歷的本科畢業生直接攻讀博士學位。
博士人數暴增,但師資力量沒有同步增長,師生比例嚴重失衡,導師根本負責不過來。「水碩」、「水博」在社會上出現,部分企業開始對高學歷人才產生偏見,認為這些人「空有書本上的理論知識,欠缺社會常識和合作意識,甚至不如高中生更能適應崗位」。
這些偏見在薪資數據上體現了出來:1995年-1999年間,大學生平均月薪僅微增3000日元,而同期初中畢業生薪資漲幅高達2.3萬日元。
反常的薪資增幅倒掛現象出現,進一步加快了學歷貶值的速度。
除此以外,日本政府還相繼推出多項政策:放寬校招的時間限制、設立就業培訓中心、鼓勵校企合作招聘、大幅提高企業就業補貼(總預算從100億日元增至700億日元),但收效甚微。
直到1999年,日本政府祭出大殺招——修訂《派遣勞動法》。
這次修訂全面放開了勞務派遣制度(除了少數特定行業外),開啟了非正式僱傭的大門。
日本的勞務派遣員工有點類似「外包員工」,簽訂的勞動合同時間短、待遇差,薪資通常比正式員工低30%~50%左右,有些派遣員工薪資還是日結,連工位都只能被安排在不起眼的角落,基本的職場尊嚴都難以保障。
對企業來說,派遣員工成本更低、裁員也更靈活,何樂而不為?對於日本政府來說,1個正式崗位拆分成多個勞務派遣崗,看上去是增加了就業機會,緩解了高漲的失業率。
修訂法案實施的第一年,日本非正式就業人口就暴增了50萬,派遣工、合同工、兼職等非標準僱傭形式佔據就業市場的比例越來越高。
然而,勞務派遣的盛行對求職者來說卻是個壞消息。
日劇《非自然死亡》中,派遣員工佐野先生每個月加班時間超過140個小時,還要被廠長安排干私活,最終過勞死,廠長卻想方設法不給予任何賠償。劇情雖然有些極端,卻也正是日本勞務派遣制度下,員工生存狀況的真實寫照。

據厚生勞動省統計,日本非正式僱傭比例在2003年達34.6%,比1984年增加一倍多,2014年更是攀升到40.5%。這不是簡單的數字增長,是一代年輕人夢想破碎的哀嚎。求職受阻的大學生批量成為非正式員工,他們與低學歷的求職者在薪資待遇上並無不同。
在日本,企業通常只願意招收「應屆畢業生」為正式員工,一旦畢業生錯過校招季的黃金窗口,那麼失去「應屆畢業生」身份的他們,極大可能一輩子都被攔在了正式員工的大門外。
不少「就業冰河期」的人,到現在都只能頂着派遣員工的標籤,輾轉於各大公司的角落裡維持生計,還要被收入更高的父輩指責「不夠努力」。
他們也被稱為「失去的一代」,成為日本經濟「失去的二十年」的直接承受者。


最近幾年,日本大學生就業市場似乎從寒冬中緩過來了。
2024年,日本應屆生就業率達98.1%,創歷史新高。大學生起薪達22.6萬日元/月(約合人民幣1.059萬元),同比增加4.01%。
日本是如何走出泥淖的?從人口結構變遷的數據上可以得到答案。
2024年日本死亡人口達161萬(歷史最高),而出生人口僅72萬(124年來最低),一減一增,年度人口凈減少約89萬人。
一邊老齡化加劇促使大批老年人退出職場、騰出空位,一邊少子化達到頂峰、年輕勞動力嚴重不足,這種代際更替讓就業市場的供需曲線重新達到了微妙的平衡,大學生就業率煥發生機。
終究是時間治癒了一切,但「迷失的一代」成為了時代更迭的沉默者。
反思日本學歷貶值的歷程,雖然日本官方採取了大量措施應對,卻始終沒有擊中要害。
大學生就業市場的不景氣,根本原因在於企業需求萎縮。當經濟缺乏創新動能時,高等教育人才註定會「過剩」,只有推動產業不斷升級,讓中小企業持續繁榮,才能創造大量的新增崗位,從而消化掉海量的大學生供給。
縱觀90年代以來的日本,接連錯失一次次產業升級的浪潮:pc時代被美國超越,到移動互聯網浪潮中被中國碾壓,直到在新能源和ai領域徹底淪為追隨者。
經濟學家池田信夫在《失去的20年》中尖銳指出,日本社會缺乏「破壞性創新」的氛圍,在泡沫經濟崩潰後,金融機構對「殭屍企業」的持續輸血,不僅擠佔了新興產業資源,更扼殺了中小企業的創新活力。
這種「過度保護存量」的發展模式,讓日本錯過產業升級的時機,一步步陷入被動。
日本是一個在存量上做到極致的國家,但解決問題的關鍵卻應該是——創造增量。
發展才是硬道理,只有國家持續跟上產業經濟浪潮向前走,才能帶給國民就業、收入,以及一切。發展需要擁抱變化,甚至創造和引領變化。
產業經濟沒有跟上學歷提升的步伐,或者說學歷沒有更好轉化為生產力來推動經濟,這就是日本學歷和經濟一起貶值最大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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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畢亞軍 責編:周怡
美編:殷姍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