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上海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成慶看來,現代人的關係危機非常顯性。他發現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陷入一種孤獨的、碎片的狀態里,他們不知道怎麼在現實生活里建立關係,而社會也普遍地缺少對另一個人的凝視和看見。
人的孤獨和關係的脆弱已經成為當前人文學者普遍關注的議題。最受歡迎的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講「他者的消失」,牛津大學社會學教授項飆談「附近的消失」,網絡熱詞里的搭子文化、situationship,其實都在指向我和他人的關係危機。
去年,成慶開始在看理想更新一門面向公眾的佛學入門課,用佛學的視角闡釋當代人的焦慮問題。近期又繼續推出了他的新節目《現代視野里的〈金剛經〉》。
佛學會火起來,連他本人也非常意外。他是1970年代生人,在一個經濟高速發展的年代裏,成慶以工科背景跨考歷史系研究生,又很快對發論文謀教職的價值產生懷疑,他決定從根源上解決人生的意義危機問題,把研究方向轉為近代佛教史和明清禪宗史,這是很邊緣的方向,身邊的人都覺得他「瘋了」。
成慶感慨,十年前提出「關係」的問題,不大可能被理解。就像十年前佛學也不可能像今天這樣破圈。
但提出這些問題本身就是一個轉折點,意識到危機這件事本身不是危機,接下來需要大家一起轉變意識,重建關係。

《 我的解放日誌 》
缺乏深度聯繫,
引發心理危機
成慶:過去幾十年中國社會變化最重要的推動力就是市場化,一切圍繞經濟關係展開,這也造成大家都相信個人主義,把自己當賺錢工具,追求個體的成功,這種個人主義的價值觀發展的越來越極端,比如前些年大家討論的精緻利己主義者。
正常社會有很多層關係模式,比如宗教關係、經濟關係、興趣關係、血緣關係等等,但當代中國的傳統關係模式都消失了,很多傳統社群、共同體組織慢慢瓦解,但新的社交關係又無法取代,這就導致很多問題的出現,比如鄉村空心化、傳統家庭觀念崩潰、社交關係碎片化等等。
這些也導致我們不知道怎麼去跟他人相處,不知道怎麼建立關係,也漠視關係,現在社交媒體上但凡談到家庭,都很負面。現在的搭子文化,其實就是在討論人跟人怎麼發生連接。我們每天都在跟人網上互動,但那個關係是脆弱、碎片、表層、漂浮的。
當一個人跟世界沒有深度聯繫,很容易會引發強烈的意義和心理危機。
簡單心理:你是70年代生人,你觀察到不同世代下關係是怎麼變化的?
成慶:我們讀大學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老鄉會,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會這樣做了。我們對同學友情的理解也很不一樣。我認為導致這個變化很重要的原因是信息技術的發展。
互聯網崛起之後,人們都是通過虛擬方式進行意識層面的交流,而不是通過日常身體的運用。但放棄身體也就是放棄和真實的人互動。
很多人對互聯網上的社交關係已經開始疲憊了,但是他也無法從現實生活里找到社交載體。現在的人都盯着手機,不關心旁邊的人是誰。
ai出來後這個問題會更加嚴重,人會越來越孤獨,因為大部分人的生命意義還是寄托在某些深度關係上,但現在很多年輕人排斥家庭和集體生活。
任何一個社會的發展都很容易出現極端的擺動,美國也出現過這個問題,強調個人會帶來社會的瓦解,於是開始凝聚,凝聚又可能帶來僵化。
簡單心理:之前年輕人會調侃自己上班上的太累,沒有了「文化體力」,大家似乎也失去了「關係體力」。
成慶:這些問題都是一環套一環。我們的娛樂、工作都高度意識化,你每天都面對海量的信息,沒有歇的機會,人怎麼能經得起這樣的消耗?我們想得太多,但缺少對身體的使用,買菜吃飯不需要出門,出門也大都是在交通工具上度過。
而且現在大家巴不得把所有的碎片時間都用來學習,跑步、洗澡也要聽播客。好像都有信息匱乏焦慮症,實際上沒那麼多需要你知道和觀看的東西。
這些都是現代科技信息社會塑造的集體行為。很多人沒有能量是因為過度使用腦力,不使用身體,最後導致心力很弱、身體也很弱。對大部分人來說,你要先恢復對身體的覺察,讓身體變得健康,然後再解決精神層面的問題,身體不好很容易就敏感、無力、倦怠、抑鬱。

《 我的解放日誌 》
02
沒有一個人能夠
持續輸送情緒價值
簡單心理:就像利用碎片時間聽播客一樣,很多人在建立關係時也有類似的問題,比如投入時間和精力去建立一段關係是否值得,社交是否有意義,你怎麼看待這種考量?
成慶:你的人生如果都有這麼明確的目標導向,最後的問題就是,活着最後到底要幹嘛?一旦問出這種根源性的問題,你會發現這是無窮盡的,達到目標就會有下一個目標,最後你的身心因為無法接受這種高強度的壓力會崩潰。
你跟那些看起來和目標完全沒關係的人去社交,從更廣闊的角度看,他就是為你打開了世界的另一部分。生命本身充滿非常大的自由度。
你有沒有從另外一種視角去理解一個人?你去觀察另一個人的喜怒哀樂,你甚至能幫他去解決人生里的一些問題,其實也會讓自己也充滿幸福感。
但這種關係在現代社會裡是陌生的。很多人講的是你讓我覺得有趣,開心,這種關係其實非常脆弱。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持續給另一個人輸送情緒價值。
簡單心理:如果一個人只依靠友誼、愛情或原生家庭,不參與集體生活,這足夠支撐他獲得意義感嗎?
成慶:重建友情、愛情這些關係,也需要一次價值觀的討論對撞。我們現在對待很多人和事都是一種「我拿來用、你給我提供情緒價值」的態度。我稱之「拼多多式的快消主義」。當人習慣把他人當工具,哪個人讓你哪天不高興就換一個,人們很容易都把別人看作客體。
約會軟件也是這樣把人工具化的,如果不對此進行反思,將很難重建親密關係。
從佛教角度來看,人和人的關係是緣起、業力。日本文化受到佛教的影響,提出「一期一會」,你跟每個人的相遇一生當中只有一次,這反而讓我們會珍惜彼此。 有一個年輕人問,生活工作沒意義怎麼辦?我說不要先談那麼大的東西,你現在能不能跟日常建立聯繫?
比如你有沒有真正去端詳你使用的杯子?我覺得這是我們重建關係重要的日常訓練。
日本人對待物品的態度,有時候會讓你覺得至於看那麼仔細嗎?小津安二郎這一派日本現代小說家描寫的人和人的關係,電影鏡頭裡人對另一個人安靜的凝視,這種畫面在80年代的中國電視劇里也有,但是現在我們很難看到,我們可能早就拉快倍速了。
簡單心理:這兩年很流行的一個詞是情緒價值。當下很多人普遍缺乏安全感,對他人和外界充滿防禦,這種心理狀態是否加劇了我們對情緒價值的渴望?
成慶:這是社會普遍性的問題。學生希望被老師看到,子女需要被父母看到,夫妻需要被彼此看到。但現在是都沒有,很少。
今天我們提這些問題本身就是一個轉折點,10年之前這些問題不大可能被理解。就像今天佛學的課程能賣的這麼好,10年前是天方夜譚,但現在它變得如此跨圈,說明這是普遍性問題。意識到危機這件事不是危機,接下來就是看怎麼做。

《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 》
簡單心理:你之前說佛家講不要執着,不要黏着。這個跟建立深度的關係是矛盾的嗎?
成慶:怎麼平衡個人跟集體之間的界限,這需要在現實生活中摸索。我們需要新的社會親密關係,並不一定是需要過於黏合。而是大家放下自我中心,在看待別人要多一分親切、溫情、善意。
簡單心理:解決了關係的問題,就能解決意義危機嗎?
成慶:你問身邊人生命的意義是什麼?大部分年輕人不知道,過去我們還是想找好工作,成家立業。現在年輕人已經不相信這套敘事了,也沒有那麼強的興趣,所以他的生命找不到一個依託點。一般來講就是要找到一個錨點,傳統中國社會把意義寄托在延續後代,現代社會裡把意義危機的問題交給了個體,許諾給你自由,自由是百寶箱,什麼都可以裝,但你也可以說它裏面什麼都沒有。
佛教的解釋是你生命存在本身就是意義,你不需要靠另外的東西來證明。你在當下能充分感知到你的生命存在,觀察你跟他人、自然、世界是緊密結合的,互相交錯,無時無刻不發生關係的,那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意義。
去年有部電影《完美的日子》,男主角一輩子掃廁所,從我們流行的價值觀來看,這件事完全沒意義,但是他不這麼想,他看光影的變化就是意義,生命就是自主的。
有健康合理的集體生活、比較和諧的親密關係,會讓人不那麼容易陷入到意義恐慌。它有點像是過河的橋樑。人很難一下子獲得智慧,關係也會變化,也會出現危機,要徹底解決危機還是得改變認知。

《完美的日子》
強調自我,也未必幸福
成慶:很多人喜歡佛學的去除我執,因為他們意識到了,自我很強也不幸福,你的ego很大,你覺得你能掌控,但是你可控制的東西越來越少。
大家的挫敗感很強,這跟不確定性有關,也跟社會的複雜程度有關。從佛學來講,你一定會被你的ego反噬,你現在能掌控是因為運氣還不錯,你還有一些福報,但哪一天它就會轉化,你馬上就撐不住了,有再強的意志力都沒有用。
簡單心理:面對不確定性很強的時代,很多人會把目光轉而向內去尋找自我。如果把目標放在塑造一個獨特的自我上面,這也可能會有問題嗎?
成慶:佛教認為沒有本體自我,佛家認為你往內看,看的是你跟世界的聯繫。
很多人覺得有一個自我需要被發現,事實上,自我一直在變化,並沒有一個不變的、實體的自我,而是隨着各種條件不斷變化的生命現象。
簡單心理:「愛自己」是當下流行的價值觀,它是否與佛學中「放下我執」的觀念存在衝突?
成慶:什麼是愛自己?這個口號正確,也空洞。
佛學認為人不是獨立存在的,人存在於一個非常複雜的關係網絡中,你好不好不是你一個人決定的,是你跟周圍的關係決定的。我們今天好像在假設個體可以抽離出來,但這種認知是錯誤的。
關係的建構
一定不是單方面的事
日常生活里跟不同的人發生鏈接,會讓你產生一種生命的充實感,這很難去形容,你讓別人開心這件事,本身也會讓我們自己開心。

《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
我們過去反對大的話語,但是現在過分看重小我。從很實際的角度來說,你去關注人類的命運,也會讓小我變得更加有力量。
簡單心理:今天聊的內容給我一種站在世界中心呼喚愛的感覺。
成慶:今天的社會需要認知結構的改變,需要認同關係是重要的,認同對他者的關心是重要的,這需要所有人的努力。
我們今天說的教育是全年齡段的教育。有資源和能力的人,你要儘可能多做一點東西。我面對企業的人都會講,你們應該在能力範圍內做點事情,讓年輕人好過一點。我上公共通識課,會盡量少給學生壓力,因為學生太累了。這是我做老師能做到的程度,每個人根據自己的情況對他人展現出關懷就可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