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天就要坐火車返城了?" 村支書王建輝忽然問我,"榮升大學生,你得留張照片給咱們後李村啊。"
那聲音里分明帶着幾分不舍,讓我心頭一熱。
1982年的春天,黑土地上的積雪剛剛融化,我準備結束在東北小興安嶺的知青生活。
六年前,我帶着城裡人特有的傲氣和茫然來到這片黑土地。
每個知青都有自己的故事,而我的故事,與村支書的女兒王小柔有着說不清的糾纏。
那是1976年初夏,文革後期,我剛剛高中畢業。
當時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我懷揣着"農村是廣闊天地"的熱情,和其他十幾名知青一同坐上了北上的列車。
車廂里擠滿了年輕人,有人唱着《我們走在大路上》,有人默默流淚,而我只是不停地望着窗外。
從城市的樓房到遼闊的農田,再到連綿起伏的山林,火車最終停在了後李村附近的小站。
站台上沒有售票處,只有一個破舊的候車室,牆上貼着幾張已經發黃的標語。
下車那天,天空飄着細雨,空氣中瀰漫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村支書王建輝和幾位村民撐着油紙傘來接我們。
王建輝個子不高,但肩膀寬厚,臉上的皺紋像是田間的溝壑,穿着一身褪色的藍布中山裝,腳上是一雙沾滿泥巴的膠鞋。
"今年的雨水多,地里的活兒不好乾。"他一邊引路一邊說,嗓門洪亮,帶着濃重的東北口音。
我們踩着泥濘的小路,向村子走去,遠處的屋頂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你就是劉明志吧?"王建輝突然回頭問我,"聽說你是高中畢業生,認識的字多。"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認識一些,不算多。"
"挺好,咱們村正缺文化人。"王建輝拍拍我的肩膀,"你先住在我家吧,等分配好了再搬。"
王建輝家是村裡少有的磚瓦房,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很乾凈。
堂屋裡擺着一張八仙桌,牆上掛着一幅毛主席像和幾張全家福。
他的妻子李大嫂是個和善的女人,手上的老繭厚得像二鍋頭的瓶蓋,但總是笑眯眯的。
"娃啊,一路上受累了,先喝碗粥暖暖肚子。"她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高粱米粥,上面飄着幾片鹹菜。
而王家的女兒王小柔,是個瘦瘦的姑娘,大約十七八歲,梳着兩條粗粗的辮子,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褲,總是安靜地做着手裡的活計,很少說話。
頭幾天,我被分配到村裡的拖拉機站當學徒。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師傅學習修理拖拉機、播種機之類的農機具。
師傅姓張,大家都叫他老張頭,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實人,手上的機油總也洗不幹凈。
"城裡來的娃娃,手指頭嫩得像豆芽菜。"老張頭笑着說,卻很耐心地教我。
王建輝偶爾會來看我,問我適應得怎麼樣。
我告訴他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家。
他笑着說:"年輕人嘛,要學會獨立。"
他點燃一支沒有過濾嘴的紅塔山,深吸一口,"再說了,後李村也是你的家。"
慢慢地,我發現王小柔總是出現在我工作的地方。
她會默默地送來一碗熱湯或是一塊自製的玉米餅,然後迅速離開,連一句閑話都沒有。
起初我以為這只是村裡人對知青的照顧,直到有一天,同來插隊的知青老馬悄悄對我說:"明志,你可真有福氣,村裡人都在傳,支書想讓你做他女婿呢。"
"胡說什麼呢!"我嗔怪地推了他一把,臉卻不由自主地發燙。
"我可沒胡說,"老馬一臉神秘,"你是城裡來的高中生,又是拖拉機站的技術員,在咱後李村可是個人物了。"
我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反應。
我才剛滿十八歲,離開家鄉不到一個月,每天晚上抱着從城裡帶來的高中課本複習,對未來還沒有明確的規劃,更不用說婚姻了。
但我不敢直接拒絕,怕得罪村支書,影響自己的插隊生活。
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在村口的小河邊看書。
天空被晚霞染成了橘紅色,遠處傳來牛羊歸圈的聲音,村裡的大喇叭正在播放中央廣播電台的新聞。
王小柔提着一籃子剛洗好的衣服經過,看見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走了過來。
"你...你總是看書。"她輕聲說,眼睛看着地面,聲音比蚊子哼哼還要小。
"嗯,習慣了。"我合上書,有些尷尬地回答。
書是《紅樓夢》,是我從城裡帶來的為數不多的課外讀物之一。
"我...我也想認識更多的字。"她鼓起勇氣說,"你能教我嗎?"
她的眼睛裏閃爍着渴望,像是夜空中的星星,讓人無法拒絕。
從那天起,我開始在晚飯後教王小柔識字。
起初是在村口的石橋邊,後來天冷了,就在他們家的油燈下。
她學習很認真,雖然進度緩慢,但從不放棄。
我發現她特別喜歡寫"遠"、"行"、"去"這樣的字,彷彿這些字中蘊含著她對外面世界的嚮往。
漸漸地,我們之間的隔閡消失了,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她告訴我她的夢想——想離開這個村子,去縣城工作,見識更大的世界。
"可我爹不會同意的,"她嘆氣道,眼中閃過一絲倔強,"他覺得女孩子不用讀那麼多書,嫁個好人家就行了。"
有一次,她偷偷從村裡的廣播站借來一本《人民文學》雜誌,裏面有茹志鵑的小說。
她讀不懂那些文字,但她喜歡我給她講故事。
"城裡的姑娘是不是都像小說里寫的那樣,能上學,能工作?"她問。
我點點頭:"是啊,我姐姐就在一家紡織廠當工人。"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那真好。"
我能感覺到王建輝對我的關注越來越多。
他經常邀請我去他家吃飯,給我分配較輕鬆的工作,甚至在村裡的會議上表揚我。
"劉明志同志,雖然是城裡來的知青,但能吃苦耐勞,技術也學得快,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村民們都投來意味深長的目光,讓我倍感壓力。
老張頭抽着煙斗,也打趣我:"娃啊,支書這是看上你了,想讓你當他女婿呢。"
冬天來臨,東北的寒風呼嘯着穿過村莊。
屋檐下掛起了冰凌,炊煙在灰濛濛的天空中飄散。
晚上,村民們擠在火炕上,烤着紅薯,聽着村裡僅有的幾台收音機里傳出的戲曲。
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王建輝喝了些糧食酒,叫我到他家去。
他坐在火炕上,臉色通紅,旁邊放着半瓶散發著濃烈酒香的二鍋頭。
李大嫂在一旁縫補衣服,時不時地看我一眼,眼神複雜。
"明志啊,你來村裡快半年了,覺得咱們後李村怎麼樣?"王建輝問,語氣異常嚴肅。
"很好,鄉親們都很照顧我。"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你有沒有想過,就留在這裡?"他直視着我的眼睛,"我看你和小柔處得不錯,她也喜歡你。"
他拍了拍炕沿,力道之大讓炕席上的灰塵都飛了起來。
"你要是願意,咱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炕上的爐火噼啪作響,窗外的雪花敲打着窗紙,我的心跳聲似乎都能被人聽見。
正當我猶豫時,王小柔端着熱水進來了,聽到父親的話,她的臉"唰"地一下紅了,水盆差點掉在地上。
"爹!你胡說什麼呢!"她羞憤地喊道,轉身跑出了房間,辮子甩得像麥子抽穗。
王建輝哈哈大笑,擺擺手:"你看,女孩子就是這樣,害羞。"
他給我倒了一杯酒,酒水在昏黃的燈光下泛着光。
"來,喝一個。你們年輕人慢慢處,我不着急。"
那晚回到自己的小屋,我輾轉難眠。
小屋四面透風,我縮在被窩裡,聽着屋外的風聲,想着家鄉的父母、想着遙不可及的大學夢。
我承認王小柔是個好姑娘,聰明、勤勞、善良,但我對她只有友情,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情愫。
更重要的是,我心裏一直有個夢想——考大學,將來做一名教師。
我不想就這樣定居在農村,雖然這裡的人們樸實熱情。
我盯着屋頂的蜘蛛網發獃,想起城裡的家,那間雖小但有書桌和書架的房間。
想到再也回不去那種生活,心裏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陽光照在村口的小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決定去找王小柔談談,解釋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在村口的小溪邊找到了她,她正在鑿冰取水,手上戴着打了補丁的線手套。
看到我來,她低下了頭,臉上還帶着晨曦的紅暈。
"小柔,昨天你爹說的話..."我斟酌着詞句,不知如何開口。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打斷我,聲音很平靜,"你不用有負擔,我爹就是這樣,喜歡為我安排一切。"
她的話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為會面對一個含情脈脈的姑娘,卻遇到了一個如此清醒的人。
"你不生氣嗎?"我有些驚訝。
她抬起頭,眼睛裏閃着堅定的光芒:"我有自己的打算。"
她拿起水桶,直起腰來,"我想先去縣城學縫紉,掙一些錢,然後去省城看看。"
她望向遠處的山脈,"我不想一輩子就待在後李村。"
聽到她的話,我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對這個堅強的姑娘肅然起敬。
"我明白了,"我說,"我會找個合適的機會和你爹解釋的。"
"不用了,"她搖搖頭,"你跟他解釋,他會覺得是我不夠好。"
她朝我笑了笑,"再說,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自己解決。"
然而,村裡的流言蜚語越傳越廣。
有人說我高中畢業生看不上農村姑娘,有人說我已經在城裡有了對象,甚至還有人說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鍋里的",貪戀着村裡其他姑娘。
"城裡來的小白面,心高氣傲。"這樣的話從茅房到打穀場,從磨坊到牛棚,傳得沸沸揚揚。
這些話傳到王建輝耳朵里,他對我的態度明顯冷淡了許多。
他不再邀請我去他家吃飯,也開始給我安排一些繁重的體力活,如挑水、掃豬圈、修水渠。
村裡人看我的眼神也變了,從最初的好奇變成了審視,甚至有些人開始背地裡嘲笑我。
我不是沒想過直接跟王建輝解釋,但每次看到他嚴肅的面孔,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那段時間,我幾乎與世隔絕,白天幹活,晚上獨自在屋裡看書。
唯一的安慰是,老張頭依然對我不錯,教我修理機器,偶爾還給我講些他年輕時的故事。
1977年初夏,一個令所有知青振奮的消息傳到了村裡——國家即將恢復高考。
這個消息如同一股春風吹進了我沉寂的心靈。
我和其他幾個有文化的知青開始抓緊時間複習。
白天幹完農活,晚上就擠在一起,點着煤油燈,分享各自的筆記和知識。
我們用鉛筆頭在收集來的廢紙上演算數學題,用小人書的空白處寫英語單詞,在穀場上用樹枝在地上畫幾何圖形。
王小柔也常常來聽我們討論問題,默默地坐在一旁,偶爾幫我們遞上一杯熱茶或是撣去書本上的灰塵。
有一次,其他人都走了,她小聲對我說:"明志哥,我覺得你一定能考上。"
"謝謝,"我笑了笑,"你也不要放棄自己的夢想。"
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裏面包著一張縣城縫紉學校的招生簡章,是她從郵遞員那裡要來的。
"我已經偷偷寫了申請信,但我爹肯定不會同意的。"她眼中帶着期待和不安。
我鼓勵她:"你得試一試,不試怎麼知道不行呢?"
高考前一個月,我鼓起勇氣去找王建輝,想請他幫我辦理考試的相關手續。
他正在院子里劈柴,每一斧子下去都帶着一股子狠勁,看見我,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
"支書,我想報名參加高考。"我直接說道,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抖。
他的斧頭猛地砍進木頭,發出"咔嚓"一聲響,嚇得院子里的老母雞咯咯直叫。
"你要走?"他問,聲音裡帶着失望和一絲憤怒。
"我想繼續讀書,將來做一名教師。"我解釋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夢想?"他冷笑一聲,扔下斧頭,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你們這些城裡來的知青,就沒一個安心紮根農村的!"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鋒利,"當初不是說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嗎?教育完了就走,是不是?"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的話不無道理,但我也有自己的追求和選擇權。
那年頭,誰不想有個好前程?農村的生活太苦了,即使是土生土長的農村青年,也都盼着能有機會離開。
"那小柔呢?"他突然問,"你就這麼走了?"
提到小柔,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柔軟。
"小柔她...她有自己的打算,"我斟酌着詞句,"她想去縣城學縫紉,有自己的理想。"
王建輝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神情複雜,最後只說了一句:"手續我會幫你辦,但別辜負了我女兒對你的一片心意。"
那天晚上,王小柔來找我,神色有些慌張。
她穿着一件打了補丁的棉襖,圍着一條紅色的圍巾,是村裡過年時才會戴的那種。
"我爹跟你說什麼了?他是不是為難你了?"她問,眼睛裏滿是擔憂。
我搖搖頭:"沒有,他答應幫我辦手續了。"
她鬆了一口氣,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這是我攢的錢,不多,你拿去買些參考書吧。"
我驚訝地看着她:"這...我不能要。"
"你收下吧,就當是我借你的。"她堅持道,"你考上大學了,以後當了老師,再還我。"
布包里有二十幾塊錢,對當時的農村姑娘來說,這可是一筆不小的積蓄。
看着她真誠的眼神,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樸實的農村姑娘,或許真的對我有着超越友情的感情。
而我,卻一直沒有察覺,或者說,不願面對。
"我也跟我爹說了,我要去縣城學縫紉。"她又說,聲音裡帶着決心,"他氣得摔了碗,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我鼓起勇氣說:"小柔,我真的很感謝你,但我不能收下這筆錢。"
我深吸一口氣,"我...我不想讓你有任何誤會。我對你,只有兄妹之情。"
她的眼睛瞬間黯淡下來,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我知道的,明志哥。"她低聲說,"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你這樣的城裡人,我就是想幫你一把。"
"不是這樣的!"我急忙解釋,"不是因為城裡鄉下的區別,而是...而是我們各自有不同的人生道路要走。"
窗外,北風呼嘯,雪花拍打着窗戶,屋內的煤油燈搖曳着,照出兩個年輕人忐忑不安的心。
她勉強笑了笑:"那你一定要好好複習,爭取考上大學。"
她把錢塞回懷裡,"我會為你加油的。"
說完,她轉身離去,背影有些單薄卻異常倔強。
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個農村姑娘能攢下這麼多錢,得省下多少針線、糖果和小零碎啊。
那一刻,我心裏五味雜陳。
王小柔的真誠打動了我,但我清楚,勉強在一起只會讓雙方都不幸福。
我和她就像是兩條平行線,有着相似的夢想,卻註定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第二天清晨,我在村口碰到了王建輝。
他正在修理村裡唯一的一台手扶拖拉機,滿手機油,眉頭緊鎖。
看到我,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繼續擺弄着零件。
我鼓起勇氣走過去:"支書,關於高考的事,謝謝您。"
他頭也不抬:"客氣啥,你們知青早晚都是要走的。"
"關於小柔..."我猶豫着開口。
"小柔的事不用你操心,"他打斷我,聲音裡帶着一絲苦澀,"她想去縣城學縫紉,我同意了。"
我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他嘆了口氣,終於抬起頭來:"我原想着讓她嫁個好人家,安安穩穩過日子,但她跟她娘一樣,犟得像頭牛。"
他的眼神里有無奈,也有疼愛:"既然她想出去看看,那就去吧。"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點點頭。
他突然笑了笑:"你考大學的事,我支持。"
他伸出油乎乎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個好娃,有志氣。"
1977年的冬天,我參加了恢復後的第一屆高考。
考場設在縣城的中學,教室里沒有暖氣,我和其他考生一邊搓手一邊答題。
考完最後一科,我看着窗外紛飛的雪花,心中既忐忑又釋然。
無論結果如何,我已經儘力了。
等待成績的日子漫長而焦灼。
每天,我都會在村口的路上眺望,希望能看到郵遞員的身影。
終於,在一個寒冷的下午,村裡的通訊員騎着單車送來了錄取通知書——我被省師範學院錄取了!
那一刻,我激動得熱淚盈眶,奔向田間地頭,向正在勞作的鄉親們分享這個喜訊。
老張頭拍着我的肩膀,眼睛裏滿是欣慰:"就知道你小子能行!"
王建輝聽到消息後,沉默地抽着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表情難以捉摸。
最後,他只說了一句:"好好學習,別辜負了國家的培養。"
臨行前一晚,全村人給我辦了一個簡單的歡送會,擺了幾桌飯菜,熱熱鬧鬧的。
村民們紛紛過來敬酒,祝賀我,就連那些曾經說我壞話的人也笑着說:"小劉啊,上了大學別忘了咱後李村啊!"
老張頭喝得有些醉了,拉着我的手,眼睛濕潤:"娃啊,你有出息了,老張頭為你高興。"
王建輝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給我倒酒,眼神複雜。
歡送會結束後,我去王家告別。
李大嫂包了一些餃子給我當路上的乾糧,眼圈紅紅的。
"娃啊,到了學校照顧好自己,記得常寫信回來。"她叮囑道,像是送別自己的兒子。
王建輝出去開會了,不在家。
王小柔送我到門口,遞給我一個小包袱。
"這是我給你做的兩雙棉襪和一條圍巾,學校里冬天冷,你穿上。"她說,聲音很平靜。
包袱用一塊紅布包着,上面綉着一朵臘梅,針腳細密整齊,顯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謝謝,我會珍惜的。"我接過來,不知道說什麼好。
"明志哥,"她突然直視我的眼睛,"我想對你說一件事。"
我點點頭,等她繼續。
"其實,我沒有想像中那麼喜歡你。"她的話讓我愣住了,"我只是把你當作一扇窗,透過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她抿了抿嘴唇,繼續說道:"我爹以為我喜歡你,想讓我嫁給你,但我知道,你不屬於這裡,就像我不想一輩子留在後李村一樣。"
她的目光堅定而清澈:"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讓我又驚又愧。
原來,一直以來,我都錯誤地以為她暗戀我,而實際上,她的心早已飛向遠方,只是藉著我這個"外來者"的身份,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對不起,小柔,我一直誤會你了。"我真誠地道歉。
她搖搖頭,笑了:"沒關係,明志哥。"
她指了指胸前的別針,那是一枚老式的"向陽花"別針,閃着微弱的光芒。
"我已經收到縣城縫紉學校的通知書了,明年春天我就去縣城學縫紉。"
她眼中閃爍着期待的光芒:"等你畢業了,做了老師,可別忘了回來看看我們後李村。"
這一次,我不再猶豫,向前邁了一步,主動擁抱了這個勇敢的姑娘:"小柔,謝謝你。我相信你一定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離別的清晨,整個後李村的人都來送我。
天剛蒙蒙亮,薄霧籠罩着村莊,遠處的山巒若隱若現。
村民們拿着自家種的蘋果、核桃和紅薯,塞給我。
老張頭送了我一個他自己削的木頭小拖拉機模型:"留個念想。"
王建輝最後出現,背着手,臉色依舊嚴肅,但眼神已經柔和許多。
"好好學習,學成了回來看看。"他簡短地說,然後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布包,"村裡人湊的一點錢,不多,你拿着。"
我接過來,鼻子一酸,強忍着不讓淚水流下來。
我鄭重其事地向他鞠了一躬:"謝謝支書,謝謝鄉親們。我一定不會忘記後李村的。"
王小柔站在人群中,向我揮手告別,眼中帶着對未來的憧憬和堅定。
那一刻,我知道,我們雖然要走向不同的方向,但心中的夢想之火將照亮彼此前行的道路。
1982年,經過四年的大學生活,我順利畢業,被分配到省里的一所中學任教。
臨行前,我決定回後李村看看,感謝這片曾經教會我許多的黑土地。
村子變化不大,但人們的生活似乎好了一些。
家家戶戶門前都掛着玉米和紅辣椒,院子里的雞鴨比以前多了,幾個孩子穿着乾淨的新衣服在追逐打鬧。
王建輝依然是村支書,只是頭髮白了許多,腰也不像從前那樣挺拔了。
看到我回來,他罕見地露出了笑容:"大學生回來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聲音洪亮,引得村民們紛紛圍過來。
李大嫂還是那麼和善,見到我就像見到自己的兒子一樣親切。
"娃啊,這些年受苦了吧?看把你瘦的。"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
"小柔呢?"我問。
"她在縣城縫紉社工作,去年評上了先進工作者,還有對象了,是縣廣播站的一個小夥子。"王建輝驕傲地說,"去年還考上了夜校,學的是會計呢!"
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那太好了,改天我去縣城看看她。"
在村裡的最後一晚,王建輝提議給我拍張照片留念。
他拿出村裡唯一的一台老式海鷗相機,讓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笑一個,讓後李村的鄉親們記住咱們的大學生!"他說。
咔嚓一聲,記錄下了我與後李村的最後一刻。
第二天一早,全村人又來送我。
這一次,我的心裏沒有迷茫,只有感激和堅定。
"支書,我想對您說聲謝謝。"我握着王建輝的手,真誠地說,"謝謝您這些年對我的幫助和包容。"
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去吧,好好教書,培養更多的人才。"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記得,後李村永遠是你的家。"
站在村口,回望這片承載了我青春記憶的土地,我知道,無論走多遠,這裡的人和事都會成為我生命中最寶貴的一部分。
我也終於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無論是王小柔還是我,重要的不是留下還是離開,而是勇敢地追求內心真正渴望的生活。
春風拂過原野,吹綠了小興安嶺的山林。
在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上,無數像我和王小柔這樣的年輕人,正懷揣着夢想,走向各自的遠方。
而我們的根,永遠深深地扎在這片養育我們的土地上。
或許,這就是命運給我們最好的安排。
回首那段知青歲月,恍如隔世,卻又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