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墾工地(董光中 攝影)
運石船(董光中 攝影)
母親一臉嚴肅地說:「你肩胛皮還嫩着呢!抬石頭吃不消的」
我從小生長在錢塘江邊,是蕭山圍墾的親歷者、參與者。
抗戰勝利的1945年,我出生在蕭山新灣的一戶農家。新灣是錢塘江邊的沙地,自然環境惡劣,生活也窮苦。
我家住的是最簡陋的茅草屋,出門就能看到洶湧的錢塘江潮水。晚上睡在床上,也能聽到轟隆隆的夜潮。我常在睡夢中被潮水聲驚醒,但也練就了在錢塘江里搶潮頭魚的本事。
搶潮頭魚,是當年蕭山著名的捕魚方式。漲潮前,從潮頭上卷過來的魚,有白條、鰻魚、鰱魚等,用帶長柄的網兜快速撈起。撈的速度要快,所以叫「搶」。
搶來的潮頭魚最是新鮮,拿到新灣街上賣掉,給家裡換回一點油鹽醬醋錢。我還在灘涂上掘過沙蚌,挖過「白玉蟹」,割過「海龍頭」。這些賣不出什麼價錢,就拿回家當下飯菜。
7歲那年,父親去世了。再一年,我輟學回家。12歲,我就參加生產隊勞動,為家裡掙工分了。可能是遺傳因素,到15歲,我的身高已經1米7,力氣大,特別能吃苦。
勞動時,我看到江邊有一群抬石頭的人,大家都叫他們「抬班師傅」,他們管自己叫「抬班」。
新灣閘口東北面要建一座丁字壩,需要大量石頭。內河的船撐不到錢塘江邊,治江管理所就專門鋪了兩條1000米長的鐵軌,配了10多輛「小火車」,請抬班師傅們來運石頭。
師傅們把石頭從船上抬到岸邊,裝滿「小火車」,一車大概能裝500公斤石頭,然後在鐵軌上推着「小火車」前進,運往錢塘江邊。
我被這些「大力士」吸引住了。這樣石頭裝裝,「小火車」推推,既有工分掙,還有現金補貼,我看了十分羨慕,也想去做同樣的活。
我把這一想法告訴了母親。母親一臉嚴肅地說:「你肩胛皮還嫩着呢!抬石頭吃不消的。再過個一兩年,等到肩胛皮厚實了,再去也不遲。」
我知道母親是愛惜我。可我堅持要去,母親也就勉強答應了。那年,我正好16歲。
這是抬班工最高的勞動報酬等級,我一直保持了31年
初到挑弄(抬石頭的工場),我是新手,被派去和老抬班師傅搭檔。
我年紀最小,但石頭上岸、裝「小火車」、推「小火車」、卸石頭等重體力活,我一樣都不拉下。老手們誇我:落步踏實,跨步穩健,力氣過人,是個抬石頭的好料。
也有人說,「小夥子抬石頭是新鮮頭,過不了幾天,肩胛皮一磨破,就會打道回府的。」
圍墾工地(董光中 攝影)
我聽在耳里,記在心裏,暗暗下定決心,既然來了,最苦最累也要把石頭抬下去。
我和工友們頂風冒雨,把山裡船運過來的石頭,一車車抬運到江口。造丁壩的位置,正好是從海鹽方向過來的錢江潮衝擊力度最大的地方,之前常年坍江,新灣沿江的鹽民深受其害。
我能參與丁壩的建造,也是好事一樁。
轉眼到月底,要評「折頭」了。「折頭」就是抬班師傅的工分。能給多少工分,全憑力氣和肩頭說話。
我被評上了9.5折,離最高的10折只差了一點。但已經很好了,有些抬了幾年石頭的老手還沒能評上。
我抬石頭的勁頭更足了,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氣。一天天地抬,一天天地推,我的肩胛皮越來越厚,人越曬越黑,腳底越走越有力量,練成了一個稱職的抬班漢!
很快又到月底,又要評「折頭」了。我評上了9.8折,又高了幾個等級。我高興極了!事實證明領導和工友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肯定。
到第3個月評定抬班「折頭」時,我第一次被評為10折。這是抬班工最高的勞動報酬等級,我一直保持了31年。
我倆終於把這塊巨無霸石頭平安地抬上了岸
為了造新灣的丁壩,我們連續抬了三年的石頭。丁壩建成後,這個險要地帶,潮水決堤的險情有所緩和,緊急搶險的任務明顯減少。
1968年下半年,蕭山北線圍墾開始。在南沙大堤白虎山至蜀山段以北,圍得土地3.6萬畝,新挑築圍墾大堤15公里。
運石船(董光中 攝影)
圍墾分5個工段,新灣挑弄在4工段至5工段之間。一個挑弄20多人,有兩三公里路長的拋石任務必須在枯水期完成。如果到了涌潮期,就有決堤的危險。
抬班漢們日夜奮戰,像接力賽一樣,在20度的斜坡上,一杠接一杠向上抬石頭。抬到10多米高的壩頂,兩個抬班漢把三四百斤重的石頭抬在肩上,像盪鞦韆一樣合力盪起來;形成一定慣性後,抬前杠的負責抽杠,抬後杠的負責收繩,一起哼喊「甩落起啊,夯佐」,合力把石頭向堤外拋去。
碰到六七百斤的大石頭,抬到壩頂後,只能兩人彎下腰,徒手掀下去。有時石頭沒翻滾到指定位置,再用抬杠一下一下地撬過去。
有一次,隔壁工友遇到艙底一塊巨石,足有八九百斤重。兩個工友一前一後用力抬運,臉色憋得通紅。但這塊石頭太沉了,一人起立了,一人卻彎下了,步調始終無法一致。
弄長看到這個情景,叫我和搭檔工友去幫忙。
挑弄一家人,互幫是傳統。我倆帶着抬杠和抬索,來到巨無霸石頭旁,麻利地落索、穿杠、上肩、起步;隨着常喊的口令,「立起來啊,夯佐;跨過去啊,夯佐;慢步上啊,夯佐」,邁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甲板方向挪動。
穩穩噹噹踏上狹窄的跳板,我倆稍作休息。然後,巨石再次上肩。我倆哼喊着口令,「走上跳啊,夯佐;走穩點啊,夯佐;小心腳啊,夯佐」,一步一口令,彼此提醒。
在工友們敬佩的目光中,我倆終於把這塊巨無霸石頭平安地抬上了岸。
連續抬運石頭4天4夜,大堤保住了
1970年11月下旬,軍民聯合圍墾10萬畝成功後,駐在12工段的新灣挑弄接到任務,為圍墾大堤拋石加固。
這次圍墾面積大,堤壩全長13公里,拋石任務特別重。
很快到了1971年1月。這年江口的氣溫異常低,錢塘江也特別詭異,本來是枯水期,沒想到冬季的潮位比往年高。圍墾外面已淤漲起的沙頭,不斷在坍塌,有的已坍到大堤的邊緣。
圍墾指揮部下達了死命令,要求我們拋石加固,確保大堤萬無一失。
搶險石頭來自大和山、煙墩山、魚青山等山宕。挑弄全班人馬,晝夜不分,上船、過坡、拋投,與天斗、與地斗,與凜冽的寒風斗。有的工友抬着抬着,流出了鼻血;有的工友抬着抬着,踢破了腳;有的工友抬着抬着,把腰扭傷了。
大家頑強地與潮水抗爭,夜以繼日地作戰,吃的是麥粞飯,喝的是咸澀水,個個喉嚨都嘶啞了,連常哼的口令都喊不出來了。
但有的吃麥粞飯已經很好了。大多數人家只能吃番薯等雜糧,把僅有的一點大米,摻到麥粞里,燒成麥粞飯,只有用大力的男勞力才吃得上。
搶險到第三天,夜裡特別寒冷,我和搭班把石頭從船里往岸上抬。我個子高,抬後杠。他抬前杠,右腳一踏上跳板,腳下一打滑,險些掉水裡。
幸虧他經驗老到,迅速往後一退,保持住了身體平衡。驚魂稍定,他用手一摸跳板,結了一層薄冰,光溜溜的滑。
船主拿來一壺熱水,澆在跳板上化冰。但只過了一小會,整個跳板上又都結上了冰。船主又拿出草包片,捆綁在跳板上,我們這才把一船石頭平安地抬完。
搶險到第四天,我們已經幾天沒合眼了。有的工友抬石頭時,還能睜着眼睛。工友空杠返回時,兩隻眼皮打架,走路跌跌撞撞。
此時,工友們的腰板像石頭一樣硬,四肢也有些不聽使喚了。抬索在地上,腰都不能彎下去撿,只能用腳勾起來。
這次圍墾搶險,抬班漢們連續抬運石頭4天4夜,一塊塊石頭壘成了銅牆鐵壁,阻擋着潮水對圍墾堤壩的衝擊。
大堤保住了!
只要是兩個人抬下船的石頭,沒有一塊難得倒我們
沙地人有句話:「吃飯要有過口,做生活要有對手。」意思是吃飯要有適合胃口的下飯菜肴,幹活要有一個好搭檔。
圍墾期間,蕭山東片各個公社都在山頭開設山宕,在海頭設立挑弄。山宕主要是開炮取石,由抬班落船裝石,船運到海頭。海頭的挑弄,負責把船運過來的石頭抬上岸。
山頭的山宕,海頭的挑弄,都歸一個部門管。抬班們從山頭調到海頭,或者從海頭調到山頭,也是常有的事。
我在錢塘江的挑弄里抬了16年,在大和山的山宕抬了8年,在魚青山的山宕抬了7年。在我肩上抬過的石頭數不勝數,如果全部石頭堆在一起,應該是一座規模不小的石頭山了吧。
在30多年的抬班生涯里,我碰到過三個好搭檔,他們都是抬石頭高手。
第一位是新龍大隊的余如水。
我和他搭檔時間最早、共事時間最長。我身高1米78,他1米75。我抬後肩,他抬前肩。他前肩見長,我後肩出名,是一對好搭檔。
我倆抬石以穩、快出名,大小石頭統吃。只要是兩個人抬下船的石頭,沒有一塊難得倒我們。
這個功夫全靠日復一日練出來。
挑弄規定,每人每天抬石105立方米。我和余如水會比別人多抬幾個立方米,而且都是提前完成。每次評定折頭,我倆都能評到10折。
我和老余還有一個共同愛好,都喜歡喝點小酒,酒量還都不小。52度的土燒酒可以喝八九兩,紹興老酒可以喝兩三斤。有時抬石頭累了,去小店買1斤燒酒或3斤老酒,兩個人一起喝。
酒一落肚,勁頭就來了。喊口令更響,肩頭更輕鬆,腳步更穩健。
20世紀80年代,蕭山第三麻紡織廠需要一批氣力好、幹活勤勞的裝卸工。一個大麻包,足有二百多斤重,既要背得很高,又要疊放整齊。余如水肯定做得好,他被請去做裝卸工了。
我也動心過。但轉念一想「孵生不如孵熟」,還是繼續留在錢塘江邊抬石頭吧。
余如水一走,我換了一個新搭檔,心裏有一陣子很是落寞。
搭檔類似於做夫妻的活,你肩頭分量吃重了,就是我肩頭輕鬆
在大和山山宕做抬班時,我的拼杠工友是建華大隊的傅金賢。他比我小7歲,我倆拼杠有8年。
在魚青山山宕做抬班時,我的搭檔工友是新建大隊的王志虎,他比我小1歲,我倆合作也有7年。
平心而論,做抬班選搭檔工友,是需要有點緣分的。首先力氣要相當,如果力氣差距大,是不適宜做搭檔的。
二是脾氣要合得來,不能斤斤計較。搭檔類似於做夫妻的活,你多做了,就是我少做了;你肩頭分量吃重了,就是我肩頭輕鬆;兩個人開始計較,那就沒有辦法搭檔下去了。
三是每時每刻都要相互關照。從山上剛開下來的石頭,四周鋒利,像刀片一樣,一不小心就會把衣褲割破,一個閃失就會傷筋動骨。這時候相互照應就很關鍵了。
我們抬石頭,口中都會有節奏地哼喊。這種方式,一方面可以釋放積聚的能量,另一方面也有相互提醒的作用,可以確保步調一致,用力均勻,動作協調。
我的幾個搭檔工友都像兄弟似的,我們搭檔時間很長,一次也沒有發生過安全事故。
我吃的那碗飯,母親總是盛得滿一點,堆得高一點
我去做抬班,母親最初擔心的是我一時興起,肩膀皮嫩,吃不消這個苦力。又怕我做事冒冒失失,有稜有角的石頭會傷到手腳。
好在我是做抬班的一塊真料。一段時間下來,我在母親面前從不叫一聲苦,也不傷到一點皮毛,一天的石頭抬下來,很是輕鬆自如。
母親的臉上現出了久違的笑容。在糧食匱乏的年代,母親自己省一口是一口,我吃的那碗飯,她總是盛得滿一點,堆得高一點。
母親讓我吃得飽些。她說,吃飽了才有力氣抬石頭。
我從年少的16歲,一直抬到了47歲,掐指一算,整整抬了31年的石頭。後來有了機械裝備,抬班漢這個行當就漸漸消失了。
我的青春歲月都是在抬石頭中度過的。一起抬石頭的工友,好幾位已經離世,有的還在世,卻因為長時間從事重體力勞動,腳關節、腰關節都發生了病變。
我算幸運的,除了身體衰退得厲害,關節沒什麼問題,得感謝父母給了我一副好身板;每個月社保有2000多元錢,老伴也有社保,吃吃用用夠了;兩個兒子對我挺孝順,我很知足了。
人生的黃金歲月,我為蕭山圍墾抬石頭,終身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