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千年的「戲子」皇帝,後唐庄宗——李存勖
「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
歐陽修撰寫的伶官傳序是編入中學語文教科書的範文。是語文課文裏面為數不多涉及到五代人物的課文。
歐陽修對五代戰神,後唐的開創者李存勖用非常儒家道德批判的思路進行了功業的總結。北宋一朝政治舞台上的主角是儒家士大夫,專以道德文章為晉身之階,對皇帝寵幸伶人那叫一個嗤之以鼻。但是只做道德批判只不能真正說明這位一時之明主李存勖身死族滅的原因。
胖壯大漢李存勖,雖然是個沙陀人但是畫像上容貌氣質還真的神似唐太宗
唐太宗
李存勖,沙陀族人河東軍閥,山西沙陀軍事集團的首領。在和河南的後梁政權對戰中,以弱敵強一戰滅國。之前還打服了橫行百年的河朔藩鎮,70天滅前蜀。在唐王朝滅亡十幾年後就以一人之力打造出了一統天下的趨勢。可惜僅僅三年時間就在興教門之變中被殺。後唐終結亂世的時機也轉瞬即逝。
現在我們看到的史料,923年稱帝到926年身死這幾年,李存勖似乎從一代英主一下子變成了昏君。不但寵幸伶人,讓伶人處理政務,還把兩個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政治勢力,宦官和門閥重新請進了朝堂。最後是放任皇后干政,把早就沒人玩的外戚干政都干出來了,引來了巨大的政治反彈。
沙陀人,晚唐五代非常重要的軍事集團
從記載看我們感覺這個皇帝失心瘋了,但是仔細分析歷史細節我發現並沒有那麼簡單。李存勖希望以自己之力終結亂世的,可是他的參考答案裏面沒有找到更高級的輔助工具,只能把臭大街的宦官、門閥、外戚請出來。而他在掃平北方後其實真正要做的是削弱自己最得力的武器,也是他發家的基礎——沙陀軍事集團。
但是藩鎮割據後,武人軍事階層遍布全國,武人集團的權力授予慣性,和武人治理地方的架構持續了150年,不是他一個人和幾個宦官能扭轉過來的。
李唐終結,碎成一地的華夏大地
後唐是五代武力最強的中原政權
李存勖一戰滅後梁,打服一百多年不服中央河朔藩鎮。但是藩鎮割據+武人治國的政治架構他沒有搞定。
923年滅掉梁國以後,對後梁所屬節度使、觀察使、防禦使、團練使史等武臣,只要肯歸附後唐,李都會予以承認。如宣武節度使袁象先、鎮國軍留後霍彥威、宣義軍留後段凝、耀州刺史王晏球、國軍節度使溫韜,不但赦罪留任,還被賜以國姓(李姓)。
李存勖用沒有政治基礎的伶人也是病急亂投醫,他身邊沒有可信任的政治力量
這好比收購了一家公司,除了公司名字換了,公司組織架構分管領導一點沒改。李存勖這廢了這麼大力氣打下來的江山還是一堆節度使管着地方,那他累死累活冒着腦袋落地風險幹什麼。
所以滅梁以後,李存勖像換了一個人,他要想盡辦法削弱武人的勢力。但是以他的政治智慧也只能從歷史垃圾堆裏面把宦官、門閥、外戚這些「殭屍」手段找出來。最後不小心動了自己發家的沙陀軍人利益,結果身死族滅。
唐末的武人之禍的延續
李存勖幾年時間就想擺平綿延上百年的武人集團,還是太心急了。政治上有的時候需要等待,等待大勢將成再推一把,也許需要幾代人時間。
唐末五代,藩鎮割據,兵戈不止。軍閥做事毫無底線,這是中國歷史上黑暗的一段時期。亂世終於在宋太祖登基後逐漸平息。這場綿延百年的兵禍雖然始於王仙芝黃巢起義。但是自安史之亂後就埋下了禍根。唐朝當時能控制住局面除了有郭子儀這樣公忠體國的人體恤大局安撫了多次兵變,還在於中央後來掌握了神策軍這支彪悍的野戰部隊。但是跌跌撞撞維持了100多年半穩定狀態終於被黃巢撕的粉碎。
上源驛朱溫夜襲李克用,雙方結下世仇
公元884年,本來兩支要剿滅唐末農民軍起義的隊伍,朱溫和李克用。因為瑣事發生矛盾,朱溫在夜裡試圖刺殺李克用。好在當時天降大雨,李克用在親兵的掩護下殺出重圍。這兩人代表的河東和河南軍事集團的衝突是唐末五代的第一輪淘汰賽。種子選手已出,小藩鎮將悉數出局。
五代十國前期形勢圖
重塑中央禁軍,外重內輕格局的逆轉
朱溫建立後梁與李存勖建立後唐的過程,是藩將奪權樣本。朱溫起家於宣武軍節度使,其稱帝前的核心勢力範圍是唐代河南地區。沙陀族的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則起家於河東節度使,其主要勢力在唐代河東,即今天的山西地區。
中和四年(884年),朱溫襲殺李克用失敗後,唐朝的河東與河南地區自此徹底分裂,開始了長期軍事對抗。中晚唐小打小鬧的藩鎮戰爭被全體動員的滅國戰取代。
兩位藩鎮起家的皇帝掌權時期,天下其他藩鎮的實力是增強了還是削弱了?
答案是被削弱了。李克用李存勖,朱溫朱友貞等主導的梁晉爭霸。背後是大藩鎮吞併小藩鎮,大魚吃小魚的暴力破解唐末亂局的過程。
朱溫成為皇帝後,將自己所轄藩鎮之兵帶入中央,組成禁軍。這使得中央軍隊的數量和質量大為提升。《通鑒》曾提到,在朱溫死後的乾化三年(913)的一場宮廷政變中,袁象先所率的禁軍,在殺死皇帝朱友珪後,「諸軍十萬大掠都市」,不論數量還是質量已經明顯優於地方。
與其爭霸李克用父子在也在加強直屬的禁軍,數量在3~4萬人。數量雖然比不上朱溫,但是對比其他藩鎮軍隊還是大大勝出,此時地方軍事勢力對中央已不構成根本威脅。
除了收編被擊敗藩鎮的部隊,兩個軍閥出身的統治者也非常注意穩定地方秩序和斷絕藩鎮的兵源。
朱溫治下的河南,非常注意安排境內的農業生產,減輕農民負擔。
「憂民重農,尤以足食足兵為念……內辟污萊,厲以耕桑,薄其租賦,士雖苦戰」。
五代的軍閥在恢復農業上也下了很大功夫
如果只看記載還以為是哪一個宅心仁厚的皇帝。唐末河南的遍地屍骸千里無人煙的境況得到了改善。汴河附近的市鎮也逐漸繁榮。
李存勖繼承父業初期,命州縣「舉賢才、黜貪殘、寬租賦、撫孤窮」,實現「境內大治」。雖然後唐後梁的統治區域不如唐末,但是在境內的生產秩序和中央可集中資源遠遠優於晚唐。
有了堅固的統治力,那麼對治下的州縣直接徵兵也就成了必然。
朱溫統治期間已有在地方上徵募軍隊入禁軍的做法。《舊五代史·郭言傳》記載,朱溫曾派郭言統領數千人,到河、洛、陝、虢等地「招召丁壯」,自夏至冬,半年時間得銳士萬餘。中央甩開地方直接到鄉間募兵,必然達到強幹弱枝的功效。
而且朱溫專門設置了行營都統、行營招討使、都招討使等將職,代表中央統帥藩鎮軍隊。面對比自己強得多的中央部隊,地方上也說不出啥。晚唐以來桀驁不馴從來不鳥中央的藩鎮部隊也慢慢聽話了。
後梁、後唐政權的建立者雖然出身藩鎮,但其上位後通過兼并戰爭削弱其他藩鎮,並在內部重新塑造中央到地方的權利體系。可以說,朱溫、李存勖的政治經營,邁出了天下由割據重回一統的第一步。
收其精兵,制其穀物
「國家不安者,其故非他,節鎮太重。」
自唐末亂局開始後,梟雄們就不斷開始削弱節鎮。消滅和吞併其他藩鎮的部隊,加強直屬於中央的的野戰軍力量。
唐玄宗時期飛龍禁軍,此時禁軍已經不能野戰。要在安史之亂後後唐朝中央加強了直屬中央的神策軍才能野戰
唐代的藩鎮士兵很多都是有產的小地主,除了平時習武練劍還要從土地中獲取田賦。所以唐代中期開始很多節度使的威信是自下而上的,很多節度使都是有藩鎮士兵推上去的,中央任命的節度使如果得不到士兵的承認根本發不出調令。節度使甚至會被士兵做掉,驕橫的士兵讓這句話頗為流行——長安的天子,魏博的牙兵。
藩鎮牙兵
和這種情況相近是2000年前的羅馬帝國。很多皇帝稱帝前必須是軍隊統帥,否則根本應付不了這個集團的挑戰。現在英語裏面皇帝的單詞(emperor)最早的意思就是軍隊的統帥。
所以除了幹掉藩鎮,收編和消滅藩鎮的牙兵也是五代統治者要進行的政治手段。
唐明宗李嗣源在李存勖被殺後繼位。他也吸取了李存勖的教訓,不急於一時,而是用鈍刀子割肉的方式削弱武人集團。
慢刀子割肉,一點點剷除驕橫藩鎮的李嗣源
很有意思的是,李嗣源是五代時期第一位被手下軍士擁立為君的大將。他的經歷被後來的郭威、趙匡胤等人複製。
司馬光說他「性不猜忌,兵革罕用,校於五代,粗為小康」;歐陽修說他其「為人純質,寬仁愛人」。似乎北宋的政治家都把他看成一位不願隨意發動戰爭的仁君。
李嗣源除了本人性格比之前的帝王溫和以外。我更願意相信是他的前任李存勖冒進的改革導致自己屍骨無存的悲劇給他敲響了警鐘。這個時候再發起統一戰爭的結果就是打下來的新地方還要繼續晚唐那套委任節度使,武人主持地方的狀態。這樣大動干戈養出一堆小軍閥有什麼意思。所以後唐最後一段時間沒有擴張,而是轉向內部。
五代武士彩俑,河東沙陀武士
李嗣源出身沙陀族,自13歲起跟隨李克用之父李國昌征戰,後被李克用收為養子。他輔佐李國昌、李克用、李存勖祖孫三代,捨生忘死,為後唐政權立下汗馬功勞。
經過唐末到五代幾十年的戰爭,他也發現藩鎮武官能這麼深入的掌控地方,是100多年來,已經在一地形成了統治慣性。藩鎮可以不經過皇帝,做當地的人事任免,藩鎮的財源自己留着不發給中央。那麼加強中央集權自然是把地方的人事、經濟、政治權力都收歸中央政府,等這些權力最大限度的收歸中央政府後,軍人集團再想和中央政府抗衡時,就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好在現在這會中央就是最大的「藩鎮」,有刀在手政策就好推了。今天割一城,明天拿一地,一點點把地方的實權架空。
天成元年(926)8月,一刀砍下藩鎮的人事任免權。李嗣源先後向藩鎮下達詔令。第一份詔令旨在限制藩鎮的用人權。規定了節度使離任時,其自行選拔的僚屬也應去職,避免老的節度使將權力私相授予;還對不同級別的藩帥在舉薦屬官的數量和流程進行嚴格限制。
不久後又下發第二份詔令。這裡是一刀砍下藩鎮的小金庫。中央直接把徵稅權插入了最基層,不經過藩鎮。重點限制藩鎮的苛政及不法行為,朝廷允許縣鎮官吏拒絕上級節度使的加賦要求。
藩鎮的政治體系,這會中央可以拿捏。但是廣大中低層的眾多牙兵怎麼辦。雖然後梁後唐都兼并不少藩鎮的士兵。但不是所有士兵願意拋家棄子跟着中央走的。
不少藩鎮的牙兵在當地過的非常滋潤,有田有產社會地位高。往往有極強的保衛家鄉的戰鬥意願。在家鄉作戰時悍不畏死,這些人藩鎮里的精兵,不是那麼好收買的。而且這些人搶了東西往往會把戰利品帶回老家,也調不動。
魏博牙兵
李嗣源這會兒的辦法可就一點也不溫柔了。既然政策搞不定那就肉體毀滅吧。
927年魏博的銀槍效節軍被李嗣源「物理刪除」。其實15年前的公元912年,驕橫的魏博牙兵就已經被朱溫屠殺了一次。這次被屠的銀槍效節軍是後面的節度使楊師厚重新創立的,還是難逃被血洗的命運,驕橫了150年的魏博牙兵從此消失。
歷史就是這樣,物理手段儘管殘酷但往往是最有效的手段。五代時期政治人物道德下限低,大家對這種辦事手法見怪不怪了。那些牙兵的無主土地正好成了皇帝的紅利,可以發放給普通自耕農耕種。
李嗣源在位時間僅七年,這使得他沒有機會看到他的改革在足夠長的時間中開花結果。他去世後,其養子李從珂與親子李從厚爭位,天下重回戰火。一場大火甚至把從秦代傳下來的傳國玉璽都燒沒了。
藩鎮之禍似乎在慢慢消弭了,但是混亂的五代還在繼續。後面的皇帝突然發現,不聽話的地方可以收拾,可是身邊的禁軍造反了怎麼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