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到清白的汪康夫去世了


2022年10月24日,江西老人汪康夫去世。在他80年生命中,有44年都在申訴洗刷自己的強姦罪名。現在,漫長的懲罰終於告一段落。

汪康夫的申訴資料留有一些照片和影像,他樣貌清癯,頭髮梳理整齊,總是穿着有領的白襯衣。這樣的裝扮在需要從事農業勞動的鄉村,是一種自律持守的表現,也是教師特有的穿戴方式。

正是汪康夫所熱愛的教師職業,帶給他無盡的污名。

1966年,時任江西蓮花縣琴水小學教師的汪康夫被指控強姦兩名、猥褻10名女學生,判處有期徒刑10年。而在此前,任教於琴水小學是汪康夫一生中相對最舒展的時光,父親是國民黨軍官的他被社會重新接納。7年教學生涯里,他上課認真,課餘常帶學生們外出活動,受到學生歡迎。

最初,入駐學校的工作組懷疑汪康夫對女學生有不當行為,要求琴水小學教師曹靜安、賀恩蓮進行調查,找汪康夫班上的女同學談話。接着,蓮花縣人民法院下達一審判決,汪康夫不服上訴。同年12月,吉安地區中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原判。

汪康夫在委託宣判筆錄的「被告人意見」一欄寫下:我沒有強姦女同學。

拒絕認罪加重了汪康夫的刑罰,他被送往鄱陽湖城西農場勞改9年。而在之後,這一點絕望中爭取正義的勇氣,讓他走上了將近半個世紀的申訴路。年輕時汪康夫愛讀魯迅,這位文學大師的語調總是冷峻低沉的,從不扯着嗓子喊叫,內里卻是金剛石一樣的剛硬和堅韌。汪康夫的精神深處也有這樣的質地。

1978年,汪康夫看到很多地方都在平反冤假錯案,動了申訴的念頭。曾經的老師給女學生們寫信,詢問當年的情況。學生們很快回信,均否認被「強姦、猥褻」,並解釋自己當年是被引導和威脅,在指控汪康夫的調查報告上籤了字。「受害者」的陳詞,讓汪康夫有了重拾清白的信心。

1987年,多年申訴後,汪康夫收到《關於答覆蓮花縣汪康夫申訴的通知》,仍維持一、二審判決。通知稱,被害人否認原檢舉是由於汪康夫串供,因此無效。

如今已無從知曉汪康夫看到這一頁通知時的心情。除了持續申訴,生活也在繼續。1979年,石市小學校長邀請他做語文代課老師。認真、耐心和不錯的文學素養,讓他再次成為一名出色的老師,在學校和村裡逐漸獲得尊重。幾年後,汪康夫在全縣教學評比中獲得「小學語文最佳一堂課」一等獎。

教書之外,汪康夫種菜、種西瓜、養黃鱔,和妻子一起撫養四個孩子,日子逐漸步入正軌。污名帶給人的重負並未因生活的正常化而稍減。幾十年間,汪康夫聘請過6位律師,申訴信在蓮花縣人民法院、吉安地區中級人民法院、萍鄉市中級人民法院、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等機構往複輾轉。亦向多家媒體陳述過平反訴求。

混亂年代留下的冤屈不只這一樁,周圍不少人都不太理解他對法律意義上的「清白」近乎執拗的渴望。勸說過他放棄的包括家人。這個籠罩家庭的陰影給了全家人向心力,也無可避免地磨損了日常的幸福。

對汪康夫而言,申訴到後來,心理意義是否大於實際意義?沒人知道。只能猜測,在不停歇的努力中,他或許實現了某種自我救贖。哲學家尼采提倡,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汪康夫克服的不只一個時代。像徒勞地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他的精神意志始終不肯墜落。

2021年12月20日,汪康夫心臟病發作;1月3日病情加重,呼吸困難,醫院下達病危通知書。28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刑事申訴結果通知書》下達,對汪康夫的申訴不予支持。

女兒阿珍記得,那段時間,父親汪康夫的心情極其鬱結,胃出血、心臟病頻發。身體稍好一點,汪康夫就再次爭取平反,會同律師給全國人大、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等機構寫信、向巡視組反應、26次向最高檢申請召開聽證會。對着一堵無形的高牆,他已吶喊了太久。

昨天,這個悲愴的聲音戛然而止。汪康夫的一生,終究成了一個灰色註腳。接受採訪時他說:「我不責怪任何人。只是希望法律可以還我一個遲來的正義,讓我清清白白地離開這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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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羅 蘭

編輯 | 一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