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於循跡曉講,作者三喵先生
說到魯迅先生的生平,想必各位讀者都不陌生,他當初棄醫從文的經歷也成了一個特定時期經典的故事。事實上,魯迅先生的軌跡並非個例。一則是中國古代士大夫老早就有「不成相便成醫」的傳統,在如此傳統之下,行醫實在是不得志的選擇。二則在當時深受傳統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也有不少人的一生涉獵橫跨文藝界和醫學界。
圖為魯迅
但是說到底,醫學其實是一個很有門檻的學問,並不是隨便就可以做好的,所以儘管有人在文學界有很高的聲望,倘若涉足醫學界又不肯放下文人的清高,那結果也就只能是悲劇了。這方面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當時的日本著名人物森鷗外,今天我們就來聊聊他的故事。
圖為森鷗外故居
森鷗外生於1862年,青年時趕上了明治維新的好時代,當時整個日本都在如饑似渴地學習西方一切的科學和文化,誰能更好地理解掌握西方知識,誰就可以成為人上人。而森鷗外憑藉著自己相對殷實的家底和學習的天賦,在1882年於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畢業,在當時成為一名日本稀缺的醫學人才,並被馬上任命為日本陸軍副中尉,供職於東京帝國醫院。
◇圖為大學畢業考試結束的森鷗外(左二)
兩年後,為了更好地學習西方醫學,森鷗外被指派赴德國留學。德國不僅有全球頂尖的醫學,也有着引領時代潮流的人文主義和哲學,比如叔本華尼采等人。森歐外在德國也深受其影響,研讀一系列的人文哲學書籍,甚至還和一名德國女子發展出了戀愛關係。在當時一名來自亞洲的黃種人能讓歐洲女子墜入愛河,可見森歐外的人格魅力。
然而這森鷗外畢竟是日本軍隊的人,這段戀情也註定無疾而終,即使這名女子多次前去找森鷗外也無濟於事。當然啦,森歐外也被這段戀情所傷,並把它寫成了小說《舞姬》,由此走向文學創作。這部小說在當時的日本評價很高,被譽為「日本浪漫主義小說的開山鼻祖」,往後的一些著名日本文學家,比如夏目漱石和芥川龍之介,也深受森鷗外的影響。
雖然森鷗外靠着寫小說一炮而紅,成了日本文學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不過森鷗外並沒有把碼字當飯吃,而是繼續選擇留在軍隊里當軍醫,服務帝國武士。而且因為有過德國留學的經歷,再加上第一位妻子是海軍中將赤松則良的女兒,第二位妻子是大法院法官荒木博臣的女兒,所以官運一路亨通,並且對陸軍的醫療體系進行指導。
圖為一身戎裝的森鷗外
在當時,肺結核被日本人稱為第一「亡國病」,第二大「亡國病」就是腳氣病 圖為腳氣病患者
在他留學德國的時候恰逢微生物病理學迅猛發展,森歐外也就理所當然地認為人的一切病症也都是細菌導致的,只要搞定細菌,人類就能拿捏一切疾病。這說法也不能說全錯,但總有些疾病是細菌學說解釋不了的。當時的日本陸軍和海軍中都有一種迅速蔓延的疾病,患者體重下降、精神萎靡、感官功能衰退、體虛、間歇性心律失常,嚴重的甚至喪命。這樣的疾病一開始的癥狀往往是腳部腫脹,因此也被稱為「腳氣病」。
患上病的士兵越來越多,軍醫斷然不能對此坐視不管,而身為日本陸軍軍醫的最高領導人,森鷗外開出的藥方自然是殺滅細菌,他頒佈了消毒療法規範,用開水煮熟所有的生活用品,並自製了一種消毒水藥方,讓患者有事沒事就那麼泡着,幾輪消毒下來再強的細菌也都給弄死了。就這樣,日本陸軍的各種消毒療法,就成了治療腳氣病的規範操作。
圖為高木兼寬(1849~1920)日本海軍軍醫總監,以通過食物改良,在腳氣病預防方面最先獲得成功之人而著稱
與此同時,日本的一位海軍軍醫高木兼寬卻對腳氣病有着截然不同的認識。高木在英國受過系統的醫學教育,並且認真觀察對比過英國海員和日本海員的飲食和腳氣病發病比例,他發現吃粗麥麵包和牛肉的英國海員幾乎沒人患上腳氣病,而明治維新之後頓頓都能吃上白米飯的日本海員反而腳氣病發病率居高不下。而且再仔細觀察,日本海軍中腳氣病發病率士兵遠遠比軍官高,軍官們的伙食補助很多,能搞到很多營養豐富的菜式,士兵的伙食補助少得可憐,吃飯就是白米飯配腌鹹菜。伙食的差距和腳氣病發作的差距放在一起,高木兼寬認為這不是偶然,他大膽推測正是營養攝入的差距導致了腳氣病。
為此他在日本海軍中做了大量實驗,包括實驗性的往白米飯中加入麥粒,以此作為訓練用軍艦環球航行時的主食,並最終在1890年代就取得了成功。自此之後,日本海軍中的腳氣病幾乎絕跡,按照慣例,高木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寫成了論文發表在了雜誌上。
甲午戰爭中,海軍僅有34人患上腳氣病,死亡人數為0,日本陸軍,由於未改善伙食,4064名士兵因患腳氣病而亡,而據相關資料顯示,甲午戰爭中,日本陸軍戰死的總人數為1417人,陣亡的:1132人,傷重不治:285人
這論文一發表就引起了軒然大波。日本陸海軍向來不對付,而且高木的研究還有學習英國海軍的嫌疑,更何況他的研究直接反對了「細菌致病說」,供職於陸軍的森鷗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於是他利用自己在陸軍和日本醫學界的影響力對高木進行了連篇累牘的論戰。他的同盟者之一宣稱腳氣病就是細菌引起的,為此甚至不惜聲稱自己發現了「腳氣菌」。
圖為身着和服的森鷗外
當這樣的「腳氣菌」被證明是子虛烏有之後,森鷗外也不死心,從別的角度繼續攻擊高木,要麼說高木的研究成果受別的因素影響過大,比如沒有控制氣溫濕度等等,所謂飲食控制腳氣病的結論純屬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要麼就說這高木試圖用飲食控制腳氣病,乃是拋棄了日本傳統的飲食,如此在帝國軍隊里推廣西洋飲食,其心可誅,良心大大滴壞了。
雖然在論戰中高木都拿出了過硬的證據,但這事兒早就超越了科學的範疇,而森鷗外則表示,在海軍中自己管不着,但陸軍中必須聽他的,堅持用消毒殺菌的方式治療腳氣病。
圖為日俄戰爭期間日本陸軍戰地醫院
沒過多久,這日本陸海軍對腳氣病治療的分歧就迎來了實戰檢驗的機會,那就是日俄戰爭。海軍這邊幾乎沒有腳氣病的案例,而陸軍這邊卻是一言難盡了。森鷗外眼看着對俄國的大戰即將打響,心裏尋思千萬不能讓腳氣病拖了陸軍的後腿。於是不但在陸軍中加大了消毒的計量,還搞出了一種消毒小藥丸。俄國在日語中的寫法是「露西亞」,為了討口彩,這種消毒小藥丸被命名為「征露丸」,當時每個士兵給發了六百顆,完全管夠。
圖為森鷗外研製的「征露丸」廣告
結果這一通操作下來,日本陸軍的腳氣病毫無好轉。戰後一統計,整個日本陸軍在戰爭中共有二十一萬多人罹患腳氣病,死亡兩萬七千八百餘人,佔總戰病死者人數的百分之七十五,而海軍這邊僅有八十七人發病,三人死亡。兩相對比之下,高木對森鷗外顯然是完勝。所以他在1905年被封為男爵,儘管海軍中管他叫「麥飯男爵」,但這位麥飯男爵卻還是受邀去歐美演講,讓世人目睹了日本科學家的風采。
按理說高木在國際上出盡風頭,這段公案該了了,但在日本國內,森鷗外也還是被升了官,官拜陸軍軍醫總監,相當於陸軍中將,還是在自己的領域內有着無可辯駁的話語權。原因也很簡單,這日俄戰爭畢竟贏了嘛,森鷗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麼看也是有功之臣,大家要團結一致向前看嘛。他在戰爭結束之後用各種辦法抹除了很多用消毒療法治療腳氣病的記錄,並且對那段和高木的論戰採取了冷處理的態度。而他在日本國內的最大擁躉不是別人,就是明治天皇。
圖為明治天皇
天皇陛下對這位留學過德國的陸軍軍醫總監可以說是無條件的信任,身體一有毛病就是找他看。日俄戰爭之後沒過幾年,明治天皇也出現了身體浮腫的現象,這其實就是腳氣病的典型癥狀,而治療的辦法也是明擺着的,但是森鷗外堅持對天皇陛下進行消毒治療而非改變飲食,最終這腳氣病引發了明治天皇的一系列併發症,並於1912年去世。
從某種意義上講,說這森鷗外把天皇給治死了也沒問題。而與此同時,日本科學家鈴木梅太郎從米糠中提取出「抗腳氣病因子」,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維生素B1,腳氣病的成因終於真相大白,高木在科學史上也獲得了應有的地位,而森鷗外,也只能選擇對這段往事絕口不提了。
圖為森鷗外(1862-1922),日本醫生、藥劑師、小說家、評論家、翻譯家。曾赴德國留學,深受叔本華、哈特曼的唯心主義影響,哈特曼的美學思想成為他後來從事文學創作的理論依據,著有《舞姬》《阿部一家》等
圖為森鷗外墓地
圖為森鷗外和第二任妻子的長女森茉莉(1903年1月7日—1987年6月6日),日本女作家,耽美小說的開山鼻祖
如今我們提到森鷗外,更多的是他的文學成就,而對於他在醫學上的這段故事提及的人很少,畢竟這是一段極不光彩的往事。從本質上看,科學要的就是實證和批判性思維,這裡容不得先入為主的臆斷,更容不得權威獨斷專行。如果說森鷗外在文學的世界裏可以憑藉浪漫的想像佔有一席之地,那麼在科學的領域,他這樣的性格加上後來的權勢,只能造成一場鬧劇,而被他醫死的人們,上至天皇,下至普通士兵,也都是這樣鬧劇的代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