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進入中樞之地並與索額圖各自結黨抗衡,最終將後者逐出內閣,是在平定三藩即將結束時。
舉行大閱的第二個月,平南王尚可喜奏請回遼東的請求疏就上達到清廷。靖南王耿精忠、平西王吳三桂也隨後表達了同樣的請求。一場關於撤藩的廷爭已不可避免。
「三藩」是康熙親政後切切不忘懸之宮中柱上的三件大事的第一件。從向廷臣傳諭太皇太后的旨意,到舉行盛大的閱兵式,這些舉動已使解決三藩問題成為近乎公開的秘密。
值得注意的是,在撤藩前後,康熙就朝政如何服人、天下治安、求治緩急等問題向他信賴的老師熊賜履多次討教。
十二年(1673年)八月二十四日,康熙手詔諭吳三桂令其遷移家口。越一日,康熙召熊賜履至御前,就治道緩急徵詢老師的意見。
君臣的這段對話對理解撤藩決策及其廷臣的不同意見有很大幫助。熊賜履開宗明義,曰:「為治固患廢弛,然求治甚急,將紛更叢胖,為弊滋甚,所講欲速不達也。」
康熙曰:"致治誠不宜太驟,只合日積月累做將去,久之自有成效。"熊對曰:「求治太急,還是人慾用事,必無欲然後可以言王道。」
康熙曰:「有純心才有純政。以後只看道理如何,合理的方行,不合理的只不行便了。"熊對曰:"合理的決行,不合理的決不行,雖二帝三王不過如是。
然何以為合理,何以為不合理,必須講究爛熟,方能泛應曲當,不然,恐未免毫釐千里之謬也。」
康熙親政後,確有「求治銳切」的問題。對於三藩的處理似也應從這一角度觀之。對於尚、耿二藩之撤,包括索額圖在內,並沒有不同意見。
爭論的焦點是對吳三桂。按五月初三日令尚藩全撤之詔令送達廣東,吳三桂和耿精忠先後於七月初三日、初九日上書請撤藩,二十八日議政王大臣會議,議定南王官兵家口全行撤離,而於吳藩頗懷疑慮,廷議久不決。
至八月初六日,仍以二議上。一議:將吳三桂及所屬五十三佐領官兵家口均行遷移,在山海關外安插,雲南有地方土司,苗蠻雜處,不得稍疏防禦,今既將王遷移,應派滿洲官兵戍守,候戍守官兵到,吳三桂部即起程。
另一議:吳三桂鎮守雲南以來,地方平定,今若遷移,不得不另派官兵戍守,則兵丁往還與王之遷移,使沿途地方苦累,應仍由吳三桂鎮守雲南。
時兵部尚書明珠、戶部尚書米思翰、刑部尚書莫洛等堅持主撤,而大學士索額圖等以為不可。在康熙「撤亦反,不撤亦反,不若先發制之"的旨意下,廷議決定撤藩。
玄燁三藩並撤的決策是否有失,這裡不做評述,但索額圖與明珠意見相左,而後者「稱上旨」,堅定地站在康熙一邊,這似乎預示兩位近臣以後的命運了。
客觀而言,索額圖是天子近臣,他肯定知曉康熙對三藩的態度,並以幾可左右局面的大學士之尊位,敢於提出不同意見,不論他的目的是出於何種,但顯見的事實是他把自己與皇帝對立起來。
平定三藩這一戰,是對康熙親政後的又一次挑戰。他後來多次心有餘悸般地論及倘再遷延數年,不知局面如何、"不知如何待朕」之類的話,告誡大臣們勿忘這段艱難的歷史。
玄燁還多次談及平定三藩使他認識到凡事不能想得容易。戰爭結束後他拒上尊號,發出圖治不易的肺腑之言。
可以說,平定三藩在玄燁的心靈深處有一個重重的陰影,憂大於喜,有抹不掉的"傷痛",對他的心理是一次磨難。
十八年底,孝庄以康熙「此數年間種種憂勞心懷不暢",令他到南苑休養,在大自然中釋放久郁心中的苦楚,也說明了平定三藩對康熙的影響。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們再考察明珠、索額圖之爭就會更深刻些。玄燁對索額圖看法的改變並非始於後者不同意撤藩,而是三藩已舉叛幟,索額圖卻建議「當斬議遷三藩之人」,這才是康熙耿耿於懷、口吐不快的事。
三藩之戰爆發後,所在搖動,江南幾不為清有。朝中官員有秘密遣回家眷者,在康熙看來,這是另一種"背叛",即不與朝廷同生死的逃避行為。
在人心搖動的情況下,索額圖提出斬主撤藩之人,無疑會滅己之威,鼓敵之勇,帶來更大的動蕩和渙散。
晁錯授首,吳楚七國之亂的殷鑒不遠,康熙沒有來納索額圖的建議,確為明智之舉。這一年的十月,明珠改調吏部尚書,其原因雖不見明載,但可以認為是康熙為避免二人正面衝突的舉措。明珠進入內閣後,兩人益相水火,索額圖也遇到了最強勁的政治對手。
康熙十八年(1679年)七月二十八日,京城發生強烈地震。順承、德勝、海岱、彰義等城門倒坍,城牆坍毀甚多,宮殿、官廨、民居十倒七八。
大學士勒德洪壓傷,壓死內閣學士王敷政、工部尚書王光裕一家四十三口,其他文武官及士民死者甚眾。
明後兩日又大震,通州、良鄉等城牆俱陷,裂地成渠,流出黃黑水及黑氣。康熙帝避震於景山三晝夜,居民生者露處枵腹,死者穢氣薰蒸。
此後仍時有微震。八月初八、十二、十三日復大震,京城附近三百里,人民被壓死者極多。在相信天人感應的傳統社會裡,康熙及大臣們很快把這次異常的大地震與人事牽聯起來,並認為地道乃臣道,是大臣失職所致。
地震是日,左都御史魏象樞上三疏後回到寓所,震後他「立奔入朝,躬請聖安」。並請求誅索額圖以謝天下。魏的自訂年譜中有意迴避事實真相,稱"奏對語失記"。
陳廷敬言地震後,象樞「獨被召對,近御座前語移時,或至泣下,其言秘不傳」。徐乾學說魏災變陳言,"語侵權貴尤亟,下部院科道議之"。
康熙帝當即指責"內外臣工,不能精白乃心,恪盡職掌。或罔上行私,或貪縱無忌,或因循推諉,或恣肆虐民,是非顛倒,措置乖方,大臣不法,小臣不廉",又命部院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各省督撫,就"目今應行應革事宜"明白條奏。
康熙帝在隨後宣諭的"六事"中,有"大臣朋比徇私者甚多"一條,即指索額圖。索額圖率先表態,稱:「聖諭及此,臣等真無地自容,敢不洗心惕慮,以圖修弭。"
大學士明珠奏言:"內外弊源,聖諭一一洞悉。大小臣工,若不實加修省,縱能逃國法,亦不能免天誅也。」
京師大地震是對索額圖權位的一次撼動。隨後,康熙帝又發動了一次風聞言事的大辯論(詳後),雖然未即允行,但欲以言路大開而威懾結黨貪污之權臣的目的昭然。
一年以後,索額圖還是無奈地離開了他擔任十餘年之久的大學士之任。其中明珠的作用是明顯的。十九年八月十九日,大學士索額圖因病奏請解任。
康熙帝問明珠:"此票簽爾等查例擬否?"明珠奏曰:「前一段,照從前自陳本所奉之旨。自用兵以來之下,系臣等公同擬票。」
康熙帝命:「照此票着更加優異,仍擬兩票來奏。」二十日,明珠等又奏索額圖請病事。帝以「知道了。其票簽尚有應改之處"答之。
二十一日,大學士、學士隨捧折本就此事面奏請旨,康熙曰:"爾等云何?"大學士勒德洪、明珠奏曰:"此處惟在睿裁。"
康熙曰:"着依朕所改票簽批發。"越數日,"索額圖以病求罷,命於內大臣處上朝」。康熙之所以諭明珠票擬"優異",後又堅持以其所改之票簽發,可見明珠與康熙在評價索額圖用兵以來的功績時是有不同看法的。
康熙所簽發之旨是這樣的:"卿輔弼重臣,勤敏練達。自用兵以來,翼贊籌畫,克合機宜。覽奏,情詞懇切,着於內大臣處上朝、加意調攝,以副眷懷。」
朝鮮使臣給其國王的奏報中也說:前方奏報送抵時,"皇帝親自開見,只與皇后父率哈(指索額圖)及兵部尚書(明珠)密議之",又有"清主(玄燁)……委政於其臣索額圖"等語。
可見康熙當時的評價是公允的,其解除索額圖大學士之職在內心也是矛盾的,這與明珠的幾次積極奏請是不同的。
索額圖於平叛戰爭即將結束時,離開了中樞之地,解大學士職。儘管平定三藩期間明珠的勢力大張,但索額圖旋即東山再起,二者的鬥爭並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