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邀參加晚輩們的結婚典禮,款步進入豪華氣派的宴會廳,喝完喜酒後,坐在布置得五光十色的新房裡,給新人說些祝福的話,聽着旋律優美歡樂的樂曲,我常常會想起自己結婚的那一天。
四十八年前,是我們插隊落戶第五年,對手原來有五位知青。每當青黃不接的時候,大家齊心想辦法,還能弄點東西塞進肚子。以後,投親靠友河轉點先後走了三位,村子裏就剩下我和雲蘭了。相依着同吃一鍋飯(粥、紅薯湯和野菜等),同點一燈油,同說長沙話,同唱知青歌。
就在這個時候,運蘭的父母揣着運蘭的放大相片,拜託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給女兒牽線搭橋。於是,工廠的工人,軍營的軍官,鐵路上的火車司機,都被相片上的運蘭那清純漂亮的容貌、響噹噹的工人家庭出身所傾倒,寄來了很多承諾能從糠籮跳到米籮的求婚信。
運蘭看完信後,不以為然地遞給我,我坐在火塘邊,一方面為她有一條活路而高興;另一方面想到生活中的唯一知己,日夜渴望能成為自己妻子的人,即刻就要變成一隻小鳥遠走高飛,想到她走後我的孤獨,我的痛苦,我的悲傷,再也不能阻擋淚水潰堤似地刷、刷、刷地從臉上流下來。
運蘭遞一塊毛巾給我,笑着說:「哈寶,五年了,你還看不出?我的心屬於誰?你就像梁山伯,只會痴,只會哭,你就沒勇氣開口說一句話?」頓時,一股愛的暖流涌遍我的心身。
第二天,我倆手牽着手,一路歌聲一路笑,翻山越嶺到公社去登記結婚。
用我的師傅生產隊長小保在社員大會上的話說,廣生和運蘭的姻緣結合是偉大領袖毛主席做的媒人。我們貧下中農要把他們的喜事辦得熱鬧些。
隊委會決定:全隊放假兩天。一天讓社員挑柴到縣城賣了有錢送禮;一天婚宴中所涉及的大小事務,全部落實到人,由隊上統一記工分。
隊上開倉稱了二百斤谷,體面地讓赴宴點賓客吃上一頓不雜以紅薯絲的飯。
我和師傅小保挑着籮筐木桶到縣肉食站,憑結婚證和縣知青辦的介紹信,苦苦懇求賣肉的領導支持知青生根開花結果,買了十二個豬頭,十二副肺葉,四十八隻豬腳及豬血腸子等下水(當時豬頭豬腳每斤貳角陸分、肺葉每斤壹角伍分)。
小保師傅早就四處吹風:喝喜酒者,送禮一元。大隊所轄的五個生產隊的田頭地角,把我們結婚當成新聞講得沸沸揚揚。人人臉上都喜笑顏開。勞力都到縣城賣柴去了。不能賣柴的也想方設法準備紅蛋四個或挂面兩斤 相約都來喝我們的喜酒。
結婚這一天,按當地習俗:新郎新娘的頭髮要用茶油梳得溜光,臉上要用紅紙浸水塗抹得通紅。我苦苦哀求做伴娘的「鐵姑娘」們,並偷偷塞給她們每人四顆糖,她們才同意免去這些花里胡哨。
我從山上采來映山紅和各色野花,做出一個花環,深情地戴在運蘭的脖子上,這便是我送給新娘最厚重的結婚項鏈。
運蘭穿着一件藍色打了三個補丁的春秋衫,滿臉泛起紅暈,更顯得嬌柔嫵媚,楚楚動人。在我心中,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新娘。我牽着她的手到每家每戶,給為了我們婚姻大事操勞的伯爺伯娘、叔叔嬸嬸鞠躬致謝,接受淳樸的山裡人給我們的良好祝福。
漸近良辰,社員和知青好友蜂擁而至。其中不少人是「阿凡提」故事中「朋友的朋友」,師傅小保雖主持過幾回這種事,也急得抓腮撓耳,來來回回地走,來來回回地吆喝。我只好耳語他來個「兔子湯的湯」。
司宴官看着豎在禾堂里標杆的日影,宣布良辰到,頓時鼓樂鞭炮齊鳴,人群中歡聲雷動。我們沒有按照江永那種跪跪拜拜古老的結婚程序,在徵婚人小保師傅的主持下,我和運蘭虔誠地給大媒人毛主席像三鞠躬,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然後,依次給貧下中農三鞠躬,給師傅師娘三鞠躬,給遠在長沙的父母三鞠躬,最後是夫妻對拜。完了,當眾嘴對嘴親一個:學着豬八戒的樣子背着運蘭在人群中繞一圈後再背入洞房。
隊上的社員都如同是自己家裡嫁女收媳婦,搬出所有的鍋盆碗筷,桌椅板凳,仍不能解決赴宴人數的「炸箍」之急。
我以新郎的名義當急宣布:女賓先吃。這不諦於平地一聲雷,驚得師傅小保及男人們膛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我的決定是真的。
江永傳統習俗:別說是喜慶婚宴,就是家中平常來了普通客人,哪怕是喝紅薯湯,婦女也只能佇立桌旁伺候,是不能上桌同吃的。只有知青才斗膽向橫霸一方的傳統習慣勢力挑戰,而且時間地點就在自己大喜的日子裏。
老少爺們仰脖長嘆,只能是耐心地等待着。令飽受欺凌虐待的山裡婦女歡呼雀躍,平生第一次坐在知青結婚的正席上喝酒吃飯。得意地看着平時對自己只會罵罵咧咧揮拳跺腳、現在佇立在桌子旁邊吞口水的窩囊男人。一個個臉上綻開翻身得解放的歡笑。
待女賓酒醉飯飽,男賓上桌,已是午後。其中不乏「合二為一」者,沒吃早餐,腹內空倉。山裡人都有豪飲的性格,特別是喜酒,上桌必先來個「四喜財(四杯)六六順(六杯)」,幾杯烈酒下肚,早已倒翻眾人。有的連先天晚上所食都賠了老本,似乎酒中摻有蒙汗藥,面對着久違了的豬頭豬腳及其它好菜,也只能幹瞪着眼睛。
眾人諒我先天懼酒,聞酒便醉。卻都知我是一個三條泥鰍一瓢水、五個辣椒水一瓢的「湯將軍」。司宴官約法三章:令我手端大碗蘿蔔湯,以湯代酒,攜妻依席向眾人敬酒,客人飲酒一杯,我便喝湯一碗。一席十人我便喝湯十碗。席中妙趣橫生,笑聲在峰巒溝壑中迴旋飄蕩。每敬完一席,我必跑入茅房尿尿一泡。
大娘大嬸,給我們送來棗子花生,祝我們早生貴子,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知青好友,有的將自用臉盆、床單、肥皂、熱水瓶等贈與我們,說:湊合像個家。
有的苦於囊內空空,便順手牽來一隻雞、一隻鴨。更有甚者,牽來一件衣,牽來一天褲,作為饋贈我們的結婚禮物。
哲學家維特根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