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9月8日,對29歲的戶栗郁子來說,是不尋常的一天。作為一名在日本的美籍日本人,戶栗郁子原本以為,戰爭結束後她就可以回到美國。但事實證明,一切只是她美好的幻想。
相反,她等來的,是一次逮捕。因為,她是戰後到目前為止,唯一承認自己身份的「東京玫瑰」。
故事還是得從1916年開始說起。
1916年7月4日,美國獨立日,戶栗郁子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出生。她的父母是第一代日本移民,在當地經營一家雜貨店。
1941年,戶栗郁子在日本的姨媽病了,同樣也在生病的母親無法前往,所以戶栗郁子答應了母親,前往日本探望姨媽。
這一去,徹底改變了戶栗郁子一生的命運。
戶栗郁子在日本一直待到了這一年冬天,準備回國的時候,一樁大事發生了: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美國的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當最後一艘開往美國的輪船離港後,戶栗郁子發現,自己回不了美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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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當時只有25歲的戶栗郁子來說,1941年滯留在日本的這個冬天,格外寒冷。
因為戰爭,日本國內實行了「配給制」,每個人每個月獲得的口糧,都是規定數額的。這份配給,戶栗郁子是沒資格得到的,因為她是美國國籍,而配給只給日本公民。
那一天,戶栗郁子住處來了一位陌生男子,那個男子給了戶栗郁子一個建議:只要放棄美國國籍,成為日本公民,就可以獲得食物配給卡。
這對戶栗郁子而言確實是個不小的誘惑,但她還是做出了自己的抉擇——不放棄美國國籍,她認為自己就是一個美國人。
後來戶栗郁子才知道,那個男子是日本的秘密警察。在得到拒絕的答覆後,日本當局把戶栗郁子列入了禁止發放配給卡的名單中。
沒有食品配給,戶栗郁子只能用自己從美國帶來的錢,去日本的黑市上買生活必需品。到了1943年初,她發現自己的錢已經全部用完了。
1943年初,已經「彈盡糧絕」的戶栗郁子終於找到了一份工作。這份工作,是在東京廣播電台擔任打字員。因為戶栗郁子的英文好,她會修改很多英文播音稿里的錯誤。
為什麼會有英語播音?因為日本非常重視戰爭時期的心理戰。
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東京廣播電台用了24個頻道對國外廣播,有漢語、法語等,但最重要的還是英語廣播,因為日本希望通過各種心理攻勢,瓦解他們的主要對手——美國人。
從1943年11月開始,在東京廣播電台一檔名叫《零點》的廣播節目中,開始出現一名女主播的甜美聲音。這名女主播在節目中自稱「孤兒安」,並稱自己是美軍「最親愛的敵人」。而她的真名,就是戶栗郁子。
戶栗郁子在這檔名為《零點》的節目中究竟播放什麼呢?除了播報由日本方面提供的戰時新聞外,《零點》節目會播放一些美國的流行音樂和鄉村民謠。
由於《零點》的節目在深夜播放,而這段時間,正是很多在太平洋駐守的美國士兵停止作戰、思鄉情緒濃郁的時候。
所以,日本人希望通過這類廣播,最大程度放大美國士兵的厭戰情緒,瓦解他們的鬥志。
然而,結果似乎恰恰相反:戶栗郁子純正的美式發音,幽默的主持風格,精心挑選的美國音樂,讓所有收聽過這個廣播的美國士兵,都瘋狂地愛上了這檔節目。
沒有人在意她播報的虛假新聞,大家只是想聽到她的聲音,然後在她播放的美國音樂中閉眼享受。
一位曾在美軍戰艦上擔任槍炮官的美國士兵戰後接受採訪時曾說:「那個時候大家都特別喜歡聽東京玫瑰的廣播,特別是聽一個女聲在廣播里說著地道的美國話,真是一份特別的浪漫。」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美國士兵給了那批包括戶栗郁子在內的女播音員一個統一的稱號:「東京玫瑰」。而不少美國士兵戰後回憶:打到東京,去看一下「東京玫瑰」長什麼樣,是他們戰鬥的主要動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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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戰爭結束了。但戶栗郁子的命運轉折才剛剛開始。
當時的美國記者列出了最想採訪的兩個日本對象:日本天皇、「東京玫瑰」。
1945年9月1日,美國記者克拉克里和哈裡布倫奇在東京帝國飯店見到了戶栗郁子。在那裡,兩位記者對戶栗郁子進行了將近4小時的採訪。
在採訪結束後,戶栗郁子在長達17頁的採訪記錄上簽字,並簽署文件證明:我就是「東京玫瑰」。
無法考證,當時是什麼原因促使戶栗郁子接受這次採訪。
一方面,肯定有物質的因素——兩位美國記者,願意為這次採訪提供2000美元的採訪費(購買力大約相當於現在的3萬美元)。
而另一方面,可能是戶栗郁子當時認為,承認自己是「東京玫瑰」,沒什麼大不了的。
而正是這次採訪,將戶栗郁子推向了命運的深淵。
兩天後,戶栗郁子的採訪被登到了報紙上,引起了空前的關注。
因為儘管「東京玫瑰」被認為可能是由12名左右的女性組成的一個播音團隊,但肯承認自己就是其中之一的,只有戶栗郁子。
一開始,在日本的戶栗郁子受到了「名人」的待遇——她被邀請到各處去參加活動,所到之處,美國駐日士兵爭相請她簽名。但不到一個月,她就被逮捕了。
按照旅日作家薩蘇的說法,當時逮捕戶栗郁子的,是日本當局,罪名是「叛國罪」——因為她在戰時不肯放棄美國國籍加入日本國籍。
而另外的一些資料顯示,逮捕戶栗郁子的,是當時的美國駐日本當局,理由也是「叛國罪」——因為她以一個美國人的身份,幫助日本人播音來瓦解美國士兵的鬥志。
不管怎樣,戶栗郁子被關在日本巢鴨監獄一年,於1946年10月25日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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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釋放的戶栗郁子,一出獄就迫不及待地向橫濱美國領事館提出了回美國的申請。但當時她的丈夫多歧野(日葡混血)勸她再等一等。
1948年初,戶栗郁子的孩子出生了。但是,這個男嬰剛出生就夭折了。巨大的打擊讓戶栗郁子前所未有地希望回到美國。
但戶栗郁子可能不知道,「二戰」期間甚至結束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美國國內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日高潮。在美國的日裔美國人,遭受到了許多不公平的待遇,甚至被驅離自己的家園,沒收財產,被勒令集中居住在一個指定的偏僻的封閉式營地。
戶栗郁子的母親,就是在營地里病逝的。
所以,儘管戰爭已經結束了三年,但戶栗郁子希望回國的消息傳到美國,卻把她帶入了更大的危機中——當時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專欄作家、播音員沃爾特·溫切爾強烈呼籲:政府應該嚴厲懲辦這名「叛國犯」!
1948年9月,戶栗郁子終於達成了回到美國的願望,但她不是自由回國的,而是再度被逮捕後,乘船引渡回國。
1948年9月25日,戶栗郁子乘船抵達美國舊金山。一下船,迎接她的不是家人好友,而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戶栗郁子又一次被帶上了法庭。
在法庭上,戶栗郁子堅決不承認自己犯有叛國罪,她認為自己只是一個電台的播音員而已。她甚至還指出,她盡量播放各種輕鬆、舒緩的音樂來緩解美軍的緊張情緒,並且使用一些「雙關語」,鼓勵而不是打擊自己美國同胞的士氣。
戶栗郁子的律師韋恩·柯林斯幾乎是義務地為她辯護。
戶栗郁子的案件審判維持了一年。據說在此期間,有不少美軍士兵還呼籲宣判戶栗郁子無罪,聲稱是「東京玫瑰」的聲音,伴隨他們度過了最孤獨和艱苦的歲月。
但不管如何,1949年10月7日,舊金山聯邦地方法院對戶栗郁子的叛國案進行了宣判:戶栗郁子被判叛國罪成立,自動喪失美國公民資格,罰金1萬美元,並處以10年有期徒刑。
因為表現良好,戶栗郁子在獄中服刑了6年零2個月,於1955年被釋放。但厄運還是沒有放過她。
戶栗郁子出獄後,得到的是一張驅逐令,勒令她離開美國。
雖然在律師柯林斯的幫助下,戶栗郁子成功駁回了驅逐令,但她卻始終無法恢復美國公民身份——她成了一個沒有國籍的人。
這個狀況一直持續到1977年1月。
那時候,戶栗郁子的辯護律師韋恩·柯林斯已經去世,兒子小韋恩·柯林斯依然堅持不懈地在為她辯護,並且終於取得了成果——美國的傑拉爾德·福特,最終給戶栗郁子簽發了一張赦免令。戶栗郁子終於恢復了期盼已久的美國國籍。
她說:「我永遠堅持我的清白———赦免是證明我無辜的一種措施。」這時,她已經61歲了。
就在戶栗郁子獲得特赦後,彷彿一夜之間,美國的輿論又變了風向:大家忽然又都承認,當時戶栗郁子是用巧妙的雙關語來暗示和安慰聽眾,甚至是以一人之力在抗擊日本,用獨特的方式在愛國。戶栗郁子的形象,似乎又從「叛國者」變成了「愛國英雄」。
美國的退役老兵戴維茲·尼爾·戴爾甚至提議,要為戶栗郁子豎立一座紀念碑,碑文是:「向戶栗郁子的忠誠和勇氣致敬,她的愛國之心從未改變過。」但這些聲音,已經不會再改變戶栗郁子的命運了。
晚年的戶栗郁子,在芝加哥經營一家專門出售東方禮品的禮品店,並在2006年9月26日,以90歲的年紀,安靜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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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戶栗郁子在1941年能搭上返回美國的輪船,那麼她的一生,很可能就會以一個醫生的身份,波瀾不驚地過完。但她的命運就在那一年,忽然拐了個彎。
為日本人播音,成為美國士兵的夢中情人,被指控叛國,又成為愛國者,失去國籍,再被特赦,這一系列的變化都發生在一個女性的身上,而她當初所做的,只是回日本看望姨媽而已。
說實話,我不太相信戶栗郁子在播音時,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從事哪種性質的工作。但作為一個黑頭髮黃皮膚的姑娘,卻又生在美國,戰時就想返回美國,無奈卻滯留日本……像戶栗郁子這樣的一個小人物,在當時的環境下,究竟有多少自主選擇的權利?
其實,不光是戶栗郁子。在特定的大時代背景下,我們又有誰,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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