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一·二八」的炮火震醒了20歲的聶耳,當時尚在歌舞團擔任小提琴手的他,迫切想要為抗日戰爭做些什麼。
聶耳
亂世里,一個小提琴手能為抗戰做什麼呢?聶耳思來想去,想到了為抗日隊伍十九路軍慰問演出的法子。他向歌舞團的小夥伴提議說:
「我們組織一個戰地演出團,慰勞浴血奮戰的抗日英雄們。」
聶耳的提議得到了歌舞團的支持,很快,慰問團成立。
之後,聶耳帶着慰問團的演員們到了戰地邊緣,一個簡陋的傷兵轉運站。這個轉運站,全是用沙袋鑄成的防禦工事,裡頭到處都倚着傷兵。一進入轉運站,聶耳和演員們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硝煙與藥水混合的味道。
第一次目睹這樣觸目驚心的殘酷場面,聶耳和眾演員都有些不知所措。短暫的發怵後,聶耳鼓足勇氣對着傷兵演講道:
「各位勇士,抗日的英雄們!今天是舊曆新年,我們來向各位拜年!感謝你們為著我們老百姓,為著千百萬婦女兒童,為著我們的國家,在這裡英勇抗戰……」
聶耳慷慨的演講感染了士兵們,他們艱難地支撐起受傷的身體,禮貌性地鼓掌,表示謝意。掌聲鼓舞了女演員們,她們拿出在舞台上表演的自信,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然而,女演員們的鶯聲燕語,和近在耳邊的槍炮聲夾雜在一起,顯得怪異突兀。士兵們有的驚詫,有的搖頭苦笑,有的因傷痛大聲呻吟,有的因厭倦閉目養神,還有的忍不住怒目斜視、惡語相向。
女演員們也感覺到了自己的滑稽,她們停止了歌唱。一時間,現場的氣氛竟變得無比尷尬起來。一股嗆人的硝煙味撲鼻而來,似乎在提醒聶耳和現場的所有人:這裡是戰場。
聶耳想帶女演員們慰問為國戰鬥的英雄們,結果,慰問者們全成了「不知亡國恨的歌女」。這樣的結果,讓聶耳痛心疾首,他無法掩飾自己對歌舞班的失望。繼而,他對自己正在進行的工作也產生了懷疑。
當晚,聶耳一整晚沒有入睡,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傾心的歌舞事業,已經被他所敬慕的人們拋棄了。「哼,國難當頭,也只有那些不知亡國恨的富有商人,才整日聽得了這些歌聲。」天快亮時,聶耳睜圓了眼,自言自語道。
曾經被聶耳視為「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工作,突然之間變得對他沒有絲毫吸引力了:他的整個世界開始動搖了。
「音樂、藝術已經變得不合時宜了嗎?不,應該有真正激動人心的音樂,可是它們在哪裡?該是什麼樣的音樂,才是廣大人民所接受的呢?」早起穿衣時,聶耳的腦子裡依舊在苦思。
聶耳帶着心裏的疑惑走到了異常冷清的大街上,昔日熱鬧的上海街頭,如今完全是一片恐慌氣象:所有店鋪都關了門,到處是搬家的汽車,逃難的人流,還有燃燒着的被炸彈摧毀的房屋。
一股無以名狀的憤怒從他的心底升騰起來,他恨透了日本人,恨透了帝國主義。聶耳比任何時候都確信: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參與抗日,不管用什麼方式。
想到「抗日」,聶耳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剛剛認識不久的劇作家田漢,說來,自己進入現在的歌舞社,還是他做的介紹。「對,去找他!對!」聶耳眼前一亮,他確定這個大自己14歲,且一直給自己幫助的人,能解開他的疑惑。
聶耳與田漢(右)
相比還未出名的聶耳,此時的田漢已經聲名遠揚。相比純粹的藝術家,田漢不那麼「純粹」,因為:他在從事文藝活動的同時,積极參加政治活動。他的藝術,也總是與政治相結合。
就在認識聶耳的前一年,即1930年3月,他以發起人之一的身份,參加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大會,並被選為7人執行委員會之一,接着參加了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他還在當年幹了另一件大事:創辦左翼戲劇家聯盟。
聶耳也在田漢的介紹下,加入了左翼劇聯及其劇評小組,參加了很多左翼文藝的各種活動。聶耳不知不覺走上了用藝術革命的道路,只是,他自己並未覺察到。
「什麼樣的音樂,才是廣大人民所接受的呢?」找到田漢後,聶耳沒有寒暄直接發問了。田漢看着聶耳,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第一次見到聶耳,並聽他拉琴後,田漢就確定他是天才,可他畢竟年輕,很多環節都未打通。今天他的這一問,倒是讓田漢覺得他有些「通了」。可他的這個問題實在太大,他也無法回答,他想了很久後道:
「你先要去廣大人民那裡!」
田漢的這句話深深震顫了聶耳,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出口。這句話實際不僅是解答,而且也是方法。
在這之後不久,變得更加激進的聶耳,因頻繁參加左翼文藝活動,而被歌舞社開除,再度失業後,他索性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左翼文藝的各種活動上。
聶耳(左二)與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
此時的聶耳境況非常糟糕:他的身體很一般,因為經常住院,他借了不少外債。可因為已經開始尋找真正的創作的緣故,他心裏非常沉靜,在1934年1月29日的日記開頭一句,他寫道:
「1934年是我的音樂年!」
聶耳用將來時態,寫出了自己對事業和個人前途的自信。的確,當一個人知道了方法時,他一定會是樂觀且自信的。
果然,聶耳寫下這頁日記後不久,就有幾家影業公司前來聘請他。最終,他接受友人的約請,決定前往南昌「中央怒潮劇社」管弦樂隊,那裡給他提供了優厚待遇。
然而,他很快得知:這家樂隊是蔣介石為指揮對蘇區中央紅軍第五次「圍剿」而設立的下屬機構。「外敵當前,去搞什麼『安內』?」聶耳想都沒想,立即取消了行程。
聶耳想得很清楚:沒工作正好,可以安心寫東西、搞創作。
聶耳(左)與友人
蟄伏多月後,聶耳在上海左翼文藝組織的幫助下,正式進入英國人經營的「東方百代唱片公司」音樂部,在這裡,他主要協助任光、安娥擔任抄譜、作曲等工作。聶耳的工作搭檔安娥,正是後來田漢的夫人。
已經徹底被改變的聶耳利用自己的工作,銷售進步音樂唱片,以擴大左翼文藝的社會影響。在百代公司,聶耳還組織了一個「森森國樂隊」,這個樂隊,是聶耳在對我國中樂演奏進行改革性的試驗和探索。
聶耳成為了一名徹徹底底的革命者,他的創作也開始發生巨變。
為田漢編劇的新歌劇《揚子江暴風雨》創作時,他經常跑到上海的碼頭去觀察、體驗碼頭工人的勞動生活。他不僅和他們一起談心,還和他們一起勞動。工人勞作時哼着的號子,他也經常哼唱。
也是在此間,聶耳深切體會到了田漢說的那句「到廣大人民那裡去」,他看着碼頭工人一邊喊着「哎咿喲嗬」的號子,一邊汗流浹背地背着大麻包,扛着木箱子艱難地前行,他的內心受到巨大的震動。而他曾經在雲豐申庄做苦力的經歷,也全部被激活了。他曾感嘆道:
「一個群眾吼聲震蕩着我的心靈,它是苦力們的呻吟、怒吼!我預備以此動機作一曲。」
聶耳將自己的親身經歷,和在碼頭感受的工人呼喊聲,融匯到了新創作的歌曲里,終於譜出了真正反映工人階級心聲的《碼頭工人》《打磚歌》《打樁歌》和《苦力歌》4首插曲。
《揚子江暴風雨》演出時,聶耳還成功扮演了劇中男主角「打磚工人老王」。舞台下的觀眾,已經無法區分:舞台上的,究竟是聶耳,還是打磚工人老王了。
聶耳在拉琴
為影片《新女性》創作主題曲《新女性》時,聶耳深入女工家裡走訪,了解她們生活的艱辛,探知她們心裏的苦惱和希求。就連她們上班要走的路,他也要跟着走。
在聶耳的努力下,他成功創作了《奴隸的起來》和《新的女性》等6首相對獨立的歌曲組成的《新女性》組歌。
組歌敘述了她們天天不見太陽,一天12小時守着機器當牛做馬的生活,也將她們不甘做萬代奴僕的心聲表達出來了。
聶耳創作的《新女性》組歌出來後,無數新女性拉着他的手熱淚盈眶地感嘆:「你把我們的心裏話,都譜出來了。」
也正是因為聶耳在創作上的出色表現,田漢與夏衍編劇的抗戰影片《風雲兒女》籌拍時,聶耳再次得到了創作主題曲的任務。
聶耳
提及他得到這個任務的具體,背後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1935年初,即田漢改編了電影《風雲兒女》後不久,國民黨特務就來抓捕他了。倉促間,他在一張小小的香煙包裝紙上寫下歌詞,被抓進監獄時,他甚至不確定這張小紙條能否被發現。
夏衍拿到田漢留下的劇本後,很幸運地發現了那張寫着歌詞的香煙襯紙。香煙襯紙上寫着的,正是《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
聶耳聽說此事後,主動找到夏衍並提出:「作曲交給我,我干!」夏衍看向聶耳時,他滿臉都是激憤。
田漢被抓的事刺激了聶耳,田漢寫在香煙襯紙上的《義勇軍進行曲》更是讓他熱血沸騰: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着發出最後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萬眾一心,冒着敵人的飛機大炮前進,前進,前進,前進!」
當晚,聶耳回到住所時,整個人就完全進入了創作狀態。回到住所時準備譜曲時,他的腦子裡便開始浮現出這些片段:
「街頭報童的凄涼吆喝、碼頭工人雄渾的勞動號子、女工們求解放的高唱、母親憂傷慈愛的眼神、受難者的呼喊、長城朔風的怒吼、在嘹亮軍號聲中冒着炮火衝鋒的戰士,以及日本飛機轟炸的巨響……」
有一股噴薄欲出的火焰,在他的胸中,將他衝擊得無法入睡、無法靜坐。第一晚,他一會坐到鋼琴邊猛烈地彈奏,一會在屋子裡快速踱步,一會又趴在桌子上一邊畫一邊打拍子。聶耳鬧出的動靜實在太大,他那住在樓下的房東感覺頭頂地動山搖。她慌慌張張跑上去,敲開門一看,聶耳正趴在桌上畫『豆芽菜』玩兒!
房東太太認為的「畫豆芽菜」,實際是聶耳趴在桌上用五線譜作曲,她不懂五線譜,更不知道自己的這個租客是位大作曲家,她氣得直罵道:
「平日里你整天彈琴唱歌,我忍忍也就罷了。現在倒好,這麼大的人不幹正經事,畫起豆芽菜來了!要畫你就安安靜靜地畫,偏偏要折騰得天翻地覆,深更半夜的,也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
聶耳的創作是不能被打斷的,他當然沒有時間和房東太太解釋。每次房東太太上來數落他,他都恭恭敬敬地道歉。
聶耳的住所
可還未等到房東太太下樓,聶耳的創作激情又像潮水般奔騰欲出,他於是又飛速趴在桌上,拚命畫著,嘴裏還不住地念着,他的筆幾乎跟不上他那澎湃的激情。
房東太太氣憤地發現,第二晚,她的租客依舊是這般瘋狂,她氣得再次敲開他的門,並破口大罵。而聶耳依舊和上次一樣:恭敬道歉,送客,然後回到桌上繼續瘋狂創作。
天亮後,聶耳砰砰砰敲開了導演許幸之的房門,一進門他就興奮地舉起手中的樂譜喊道:
「好啦!老兄!《義勇軍進行曲》譜好了。」
「好極了!」導演非常高興:「你能不能試唱一下?」正有此意的聶耳一手拿着樂譜,一手在桌上打着節拍大聲地唱起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着發出最後的吼聲……」
聶耳試唱時,深受感染的許幸之完全沉浸在了歌聲里,幾乎完全忘了自己此刻身在何方。聶耳停下來很久後,他才從激蕩中回過神來。
「整個曲子譜得都很好!」許幸之稱讚道。那個清晨,兩人都激動不已,他們倆在對該曲進行了細微修改後,不約而同地高唱起來。
兩人進行的細微修改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經商議後,將末尾的一句改為了:
「我們萬眾一心,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由於增加了疊句,最後3個「前進」以鏗鏘有力的休止符煞尾,把那邁着堅定、勇敢的步伐挺身前行的情緒,表現得更加明快、強烈。
《義勇軍進行曲》曲譜
「完美了,完美了!」合唱完後,聶耳激動地拍着桌子道。他將房東太太與他的衝突告訴了許幸之,許幸之聽後打趣道:「沒有把你趕走,或者把你送進瘋人院去,就算便宜你了。」
聶耳也半開玩笑說:「我以後都不敢在家裡彈琴了。」許幸之笑着安慰他:「你啊,應該把這首曲子唱給她聽,她一高興,就什麼都好了。」
那日,從許幸之的住所出來後的聶耳依舊處於亢奮中,他在大街上不斷地哼唱着《義勇軍進行曲》,他恨不得街上的人都和他一起哼唱這首曲子。他已確信:它能成為激蕩起無數國人的戰歌。
當時的聶耳怎麼也不會想到:將來有一天,佔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億萬中國人,將懷着與他一樣的豪情、一樣的壯志,一起慷慨高歌《義勇軍進行曲》。
1935年5月1日,《中華日報》發表了這首歌。5月24日,隨着《風雲兒女》的首映,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立即傳遍了全國,成為號召人民奮起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歌。
聶耳終於安心了:他創作出廣大人民接受的曲子了,而這曲子,也一定會是他崇敬的抗日戰士們所接受的。
《義勇軍進行曲》紅遍全國前,聶耳就為了躲避國民政府的追捕,離開了上海。他於4月15日離滬,他原計劃是從日本借道,赴歐洲和蘇聯考察、學習。
顯然,已經找到藝術救國之法的聶耳,對於前路,滿懷信心。
抵達日本後,聶耳住進了日本友人家中。期間,幾個年輕人幾乎每天都去鵠沼海濱游泳。7月16日,是聶耳第一個「三月計劃」完成的日子。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日語會話和看書能力的確是進步了,聽了很多音樂演出,練小提琴的時間也比在國內多,提前實現了第一個『三月計劃』。」
1935年4月,聶耳(左一)與友人們
就在聶耳信心滿滿地準備進入第二個「三月計劃」時,不幸發生了——
7月17日,下午1時30分左右,聶耳照例約了友人們一同到海邊游泳。那天風急浪高,可年輕氣盛的聶耳卻絲毫未把風浪放在眼裡。大浪湧來時的突然巨響和聶耳歡快的笑聲此起彼伏,大家都被這笑聲感染,並未意識到危險已經來臨。
直到凝結成大塊的海水石頭般地砸向人們時,他們才在退向岸邊後,發現人群里已經沒有了聶耳的身影。一時間,海潮聲,呼喊聲,響成一片。
然而,不管人們怎樣呼喊,都再也不能見到那個對着大海勇敢大笑的青年了。
第二天清晨,日本漁民在附近海邊發現了聶耳的遺體。這些漁民說:
「穿着游泳衣的青年,那白色的臉上帶着笑容。」
也只有寫出《義勇軍進行曲》的聶耳,才能微笑着面對殘忍的死神!意外辭世這年,聶耳年僅23歲。
噩耗傳來後,全國人民表示了極大的悲痛和哀悼。眾多愛國人士和文化界人士,都為失去這樣一位音樂天才而深感痛惜。各種報刊的頭版頭條,都在共同懷念這位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吹響了警醒號角的先鋒鬥士。
8月16日,即聶耳去世的第30天,上海各界人士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無數民眾自發前來參加了悼念活動。人們唱着《義勇軍進行曲》,追思着這位偉大的音樂天才。
郭沫若為聶耳寫悼亡詩道:
「大眾都愛你的新聲,大眾正賴你去喚醒……聶耳呀,我們的樂手,你永遠在大眾中高奏,我們在戰鬥着明天,作為你的音樂報酬!」
8月底,聶耳的骨灰和遺物,在同鄉好友張鶴、鄭子平的護送下,回到了上海。第二年,聶耳的三哥聶敘倫將其骨灰和遺物迎回了故鄉。
全面抗戰爆發後不久,他的骨灰被安葬在了昆明西郊面對滇池的西山森林公園碧雞山旁邊。
聶耳墓地
聶耳後來的墓志銘,依舊出自郭沫若之首,其中幾句是這樣的寫的:
「聶耳同志,其所譜《義勇軍進行曲》,已被選為代用國歌,聞其聲者,莫不油然而興愛國之思,莊嚴而宏志士之氣,毅然而同趣於共同之鵠的。聶耳呼,巍巍然,其與國族並壽,而永垂不朽乎!」
誠如郭沫若在聶耳墓志銘所寫的那般:「聶耳巍巍然,已與國族並壽,而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