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4月28日,台灣老兵龔大財終於回到了家鄉湖北松滋市。
去年春節,他費勁千辛萬苦終於聯繫上了兒子龔光緒,辦理回鄉手續用了太長時間,他歸心似箭,恨不得馬上看到深愛的妻子。
龔光緒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見過父親,但這種血脈之間的聯繫彷彿深深烙印在身體之中,龔光緒一眼就認出了龔大財,兩人流着熱淚擁抱在一起。
小孫子們都大聲喊着爺爺,龔大財就像做夢一樣。
這麼多年來,龔大財幾度陷入絕望,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享受這種天倫之樂了。沒想到還能見到兒孫環繞、親友簇擁的這一天。
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等到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他開始在人群之中尋找起來,他急切地詢問着:「鳳池呢?我的鳳池呢?」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龔光緒沉默了一陣子,才和父親說:「媽媽晚上會來的。」
龔大財多少感覺到奇怪,但他也沒有多追問。
到了晚上,許鳳池終於來了,她拄着拐杖,身邊有一位老人攙扶着她,她走路很不利索了,顫顫巍巍踏進了兒子家的大門。
龔大財激動地跑上前,緊緊抱住許鳳池。
40多年過去了,年輕清秀的姑娘現在已經是滿臉皺紋的老婦,但在龔大財的心中,她就是心愛的人,一點都沒有變化。
龔大財哭訴着這些年的思念,激動地不知道怎麼去表達,只能斷斷續續說著。而許鳳池流着淚,連連搖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她早已經改嫁了。
龔大財發現,幼年的好友龔大洲來了,他現在是村支書,專門來他們家說要主持一個家庭會議,釐清一下這麼多年來發生的事情,想一想,將來大家何去何從……
這就要從1942年說起。
那年端午節,湖北松滋市八寶鎮的龔家正在辦喜事。龔大財娶妻了,他這年18歲,許鳳池17歲。
新郎新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從童年玩伴攜手走進婚姻,一切都很順利。
兩家人親如一家,婚後夫妻倆很勤勞,孝順公婆,眼看着日子越過越好,沒想到國民黨來鄉下抓壯丁,整個村子不得安寧,男人們全部離家四處躲着。
龔大財一共兄弟五個人,都是要被抓的,龔大財剛剛結婚,不願入伍,只能天天睡在墳溝里,或者藏在牛棚。
1946年,東躲西藏的龔大財被逮到了,強制入伍。
家人知道消息之後都哭成一片,特別是許鳳池,他們結婚後還沒有孩子,如果龔大財在戰場上有個三長兩短,她未來要怎麼辦?
許鳳池哭得聲嘶力竭,家裡的大哥實在看不下去,又覺得二弟龔大財人太老實,遇事不知道轉彎,這一去就是送死,於是就跑到鄉公所將龔大財換了下來。後來行軍到了桂林,大哥帶找機會逃出了國軍部隊。
國民黨軍隊的徵兵方式簡單粗暴,龔大財即便被大哥換回來了,依舊在東躲西藏。
夫妻倆結婚多年,竟然沒有一個孩子,一直到1948年,許鳳池終於懷孕了,一家人都很開心。
龔大財這些年來都不敢住在家裡,聽說妻子懷孕之後,高興地趕緊回家。他冒險去買了雞和魚回來,想要給妻子好好補補身子。
龔大財根本沒有想到,就是這短短的露面,被鄉保長知道了。他不忍心媳婦下田種地,自己包攬了全部的農活兒,也就是在田裡忙活的時候被抓了壯丁,被押送到了縣城陳家沖看守所。
整個被帶走的過程,龔大財連親人的面都沒有見到,無法和他們交代一聲。
許鳳池驚聞丈夫被抓走,悲傷地哭了好久。但現在和從前不同了,她有孩子,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她必須強打起精神,給龔大財收拾衣服,收好錢財,挺着肚子步行了50里路去探望龔大財。
而到了看守所,許鳳池被告知根本不能進去探望。她一個絕望的孕婦,只能在大門前不停下跪哀求,又往官差手裏面塞錢,這才得以進去。
許鳳池一邊流淚一邊和丈夫交代着,包裹里什麼是夏裝,什麼是冬裝,她千叮嚀萬囑咐,龔大財也是抓着她的手不停要她保重身體。
許鳳池暫時住在了3里外的表嬸家中,她每天都要跑這麼遠的路給龔大財送飯菜,希望他走之前能夠吃點好的,身體再壯實一些,。
她生怕龔大財參軍之後有急需用錢的地方,就將自己身上唯一值錢的一對耳環取了下來,裹在了肥皂裏面送了進去。
眼看着就要離別了,龔大財想到連孩子的面都見不到,心中別提多難受。他叮囑許鳳池一定要等他回來,他也一定會活着。
半個月後,龔大財和這批被抓的壯丁一起被秘密裝上了悶罐車,送往上海。
這年臘月,許鳳池生下了長子,她為孩子起名為「太望」。這個名字蘊含著兩個含義:第一是龔大財太希望看到兒子的出生,第二是許鳳池太希望丈夫能夠早日回家。
後來,許鳳池打聽到丈夫所在的部隊,就趕緊寫了信託人寄了過去,裏面還有許鳳池和兒子的照片。
這張照片,龔大財經常親了又親。在生死關頭,他總是下意識地摸着這張照片。
他堅持着活了下來,盼望着戰爭早日結束可以回家的那一天,然而沒有想到得到的是跟隨部隊退到台灣島的命令。
從此後40年,龔大財再也沒有了妻兒的消息。而這40多年來,他一直等待着,他從沒有覺得台灣是他的第二故鄉,他的根在老家,老家還有美麗的鳳池在等着他。
因為太過思念家鄉,龔大財吃不好也睡不好,日漸消瘦。最後他覺得活着實在沒有意義,還不如冒死逃亡回家,但當時時局緊張,台灣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軍紀嚴厲,面前又是茫茫的大海,他終究還是考慮清楚了,只有活着才能見到妻兒,活着就得忍辱偷生。
後來,龔大財被編入國民黨青年軍201師某重機連之中,他所在的營地是日本人侵佔台灣之時修建的一處封閉式軍營。
當時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不停的訓練,高體力消耗,士兵們大多倒頭就睡,根本沒有時間去想念家鄉和親人。可是龔大財始終忘記不了。
他怕照片弄髒,就用一隻塑料袋裝起來,隨身攜帶着,時不時會拿出來看一看。
有一次列隊上操,龔大財還在拿着照片看,一時間忘記了下面的動作。排長看到之後,就將這照片搶過來撕成了碎片。
這是龔大財唯一的念想了,他嚎啕大哭起來,操練之後跪在地上將照片的碎片收集起來。
他找到軍營裏面一個會拍照的老鄉,將照片翻拍之後一起洗了數十張。他在牆壁上面貼着,枕頭下面藏着,能看到的地方都貼上。
他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其他士兵都在看電影或者下棋,而他則獨自一個人帶着一壺水和麵包,爬上了軍營附近的一座山,站在山頂上,往向遠方。
這裡一個人都沒有,他可以對着海大喊着妻子的名字和兒子的乳名。
也許是老天在可憐他,一天他在山頂上看到了一大一小兩棵母子椰,長在一條根繫上面。
龔大財覺得這就是妻兒在陪伴着他,想家想到走火入魔的他將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這一棵植物身上。
他在山下漚肥,用桶提着水,不辭辛苦帶上山,就是想要給這棵樹多澆點水,多施點肥。
樹一天天長大,龔大財想家的時候就抱着樹痛哭,逢年過節,樹就是他的親人,他會把飯菜拎到山上,陪着這棵樹一邊吃一邊說話。
世間痴情之人,也便是如此了。
戰友們一個一個接連着娶妻了,有的連孩子都已經有了,但龔大財一點都沒有娶妻的想法。
在辦理終身使用的身份證之時,他想都沒有想,直接寫上了配偶:許氏。老鄉們見他這樣很不忍心,都在勸他:「鳳池也許以為你早就不在了,已經改嫁了,你何必呢?」
龔大財總是一聲不吭,只知道不停地搖頭。
轉眼就到了1976年,龔大財終於退役了,他沒有家人,但是每個月都會有一筆工資。
那棵母子椰他一直給它澆水施肥,經常上山去看望它。有時候會租一輛車,去數百公里之外的海岸遙望大陸。
他沿着海岸線一直走着,身上揣着一隻收音機,偷偷聽着大陸的新聞。
要不,就是去台灣各處的廟宇朝拜燒香,祈求能夠有一天讓他和妻兒團聚。
為了讓這些老兵能夠忘記回家的希望,國民黨軍還在軍營裏面設置了所謂的「快活林」,吃喝嫖賭都可以,但是龔大財從來不去。
老鄉何文華的台灣妻子有個妹妹,長得很漂亮,想要介紹給龔大財。人家姑娘已經主動來到他家,給他洗衣做飯,連洗澡水都會給燒好。
但是龔大財根本不領情,還對老鄉發了一通大火:「如果誰還要提這檔子事,就別管我翻臉了。」
龔大財就是這樣,從沒有放棄過回家的願望,他覺得自己只要還活着一天,就有可能回家見到妻兒,他就不能另娶,毀了自己和許鳳池之間的愛情。
80年代,台灣的老兵終於可以和家人通信,有的也終於可以回到老家。
龔大財兩年之中寫了30多封信,可是每次寄出去之後都是石沉大海。有一些老鄉找到親人探親回來,都會幫助龔大財打聽消息,可現在的老家不僅和原來不一樣了,連地名都改了很多,找不到一點線索。
龔大財開始胡思亂想,尤其心焦,接連生了三場大病。戰友們知道他的痴情,只能勸他稍微想開一點,畢竟這麼些年過去了,誰也不知道這40年期間他的家中發生了什麼。
龔大財不放棄,還在堅持寫信,托各種關係幫他尋找家人。
他不知道的是,兒子太望已經改名叫龔光緒了,這就是他怎麼都查找不到兒子信息的原因。
此時此刻,龔光緒也在到處聯繫求助,去市台辦登記,經常去詢問能不能找到父親的信息。
1987年10月,龔光緒找到了一位從美國回來探親的台胞,希望他能在台灣發一則尋人啟事。於是不久後,台灣的「中央日報」和「中華時報」上面就有了尋找龔大財的消息。
龔大財見到這則尋人啟事之後別提多興奮,他馬上請求當時回大陸探親的戰友胡文青幫忙查實。
1988年,胡文青回到台灣過年,將龔大財接到了自己家吃團圓飯。
就在飯桌上,胡文青拿出了一封信,還有幾張照片。
他只看了一眼照片就已經禁不住流下眼淚,他哽咽着:「這就是太望,我的兒子,我終於找到他們了!」
胡家看到他一會哭一會兒笑,心中不適滋味,這一頓團圓飯也沒有吃好。
龔大財開始一遍遍給兒子寫信,終於收到了家人的來信,他別提有多幸福。
龔大財詢問家中的收成,也要問孫子們是否聽話,龔光緒都會和父親詳細地說。
龔光緒說,母親和兒孫們都在期待着你趕緊回來,但他始終沒有敢將母親已經改嫁的消息告訴父親。
許鳳池為什麼會改嫁呢?
那是在全國解放之後,鄉鄰們都迎來了好日子,而許鳳池和兒子卻過得更加凄慘。他們是國民黨士兵的家屬,鄉里人都看不起他們,對他們指指點點。
許鳳池沒有辦法,只得帶著兒子去娘家,而娘家人口也多,窮得已經揭不開鍋,母子倆只能飢一頓飽一頓,全家人都在飢餓之中煎熬。許鳳池也在四處打聽,但始終沒有丈夫的消息,不知道他的生死。
「要是大財活着,一定會給你寄信的。這麼些年沒有消息,一定是死在戰場上了,為了孩子,你就改嫁了吧!」大伯和嬸嬸們都在勸她。
一次又一次,許鳳池都拒絕了要給她說親的人,她一直等着龔大財回來,她心中還是覺得丈夫是活着的。
但每次看到兒子飢餓的樣子,她又忍不住哭泣,她終究還是心軟了。萬一……龔大財真的已經去了,太望就是他唯一的骨血啊,如果太望沒有養大成人,她怎麼和龔大財交代呢?
1952年9月,許鳳池終究還是心軟了,為了兒子能夠活下去,她改嫁給同鎮的農民楊建權。
楊建權是個好男人,他為許鳳池母子撐起了一個家,許鳳池本來是懷着悲戚的心情嫁人的,但後來也慢慢為楊建權感動。
她並不知道龔大財還在痴痴地等着她,如果知道,她就是吃再多的苦都會熬着,哪怕餓死在貧瘠的年代裏。
楊建權和許鳳池後來生了5個兒女,但他對龔光緒是最好的,從來沒有讓龔光緒餓一頓飯。
龔光緒記得那時候家中煮粥,繼父會第一個先給他打粥,而且永遠都是最稠的那一碗。
他的衣服沒有穿過破的,但是弟弟妹妹們都是穿着他穿過的舊衣服。後來爺爺奶奶硬是將他要過去,回公家繼承香火,可是繼父生怕他過得不好,還在給他寄吃的或者穿的。
龔光緒是龔家的孩子,楊建權每次交學費,都是第一個給龔光緒交上。
對龔光緒而言,生父如山,崇高而遙遠,繼父就像是水,一直在默默滋潤着龔光緒的生活。兩位父親不相上下,都是他要尊崇的人。
現在龔大財回來了,龔光緒和許鳳池知道了他這些年的痴等之後也非常感動,但許鳳池身不由己,她回不到過去,不可能和龔大財重新在一起了。
在這場尷尬的家庭會議之上,龔光緒將繼父為他們家所做的事情都說了出來,他其實不知道該怎麼勸父親不要帶走母親。
沒想到龔大財只是流着淚對着楊建權深深鞠了一躬,還將自己帶來的一套高檔毛料衣服送給了楊建權。
龔大財回大陸之前曾經為妻子專門買了一隻珍貴的首飾,他將首飾送到了許鳳池的手中,只說了兩個字「珍重」,就走進了室內。
他不會強求妻子和他回台灣了,曾經想過無數遍晚年和妻子相依偎的場景,就算不能一生不分離,但也勉強算是白頭到老,沒想到瞬間成為幻影。
這天夜裡,龔大財一夜未睡,時過境遷,只有他還站在過去,他應該放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龔大財打算偷偷離開,不想許鳳池夫婦因為自己感到尷尬。
他剛剛出門就看見兒子挑着一擔水,當時天還沒有大亮。龔大財問兒子怎麼這麼早就去挑水,兒子說組裡幾十戶人家都只能喝屋後面一條淺水溝的水,要是天亮了鴨和鵝都要下水鬧騰,水就混了,不好吃了。
龔大財搖了搖頭,說他現在就走了,回台灣,讓兒子不要聲張。
龔光緒知道父親的感受,沒有挽留,他一個人把父親送到了武漢機場。在候機之時,父親拿出了4萬元人民幣給龔光緒:「你回去拿這個錢打一口井,讓全組的人吃上乾淨的水。剩下來的錢,每個月給母親和繼父送去一點,讓他們安享晚年。」
龔大財就是這樣一個老好人,他可以將苦水全部咽進肚子里,也不願意別人為自己承受痛苦,還想着怎麼為別人多做一點好事。
在龔大財回到台灣後不久,楊建權因為一輩子操勞一病不起。1989年離開了人世。
龔光緒和弟弟妹妹們處理了後事之後,和弟弟妹妹們商量,能不能促成龔大財和許鳳池的好事?
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之後,龔光緒就給台灣寫了信。
龔大財並沒有立刻回來,他去廟裡為恩人燒香祈福,找和尚給他超度,還讓許鳳池靜靜為丈夫守靈3年。
1992年,龔大財回家了,龔光緒宴請了家中所有的親朋好友,告訴大家,母親終於可以和父親團聚了。
八寶鎮楊林湖管理區的黨總支書記聽聞了這段奇事後,主動趕來,要為兩人證婚。
兒女們鄭重而喜慶地布置起了婚房,兩位老人也終於重新走到了一起。
許鳳池是幸運的,在如此混亂的年代,她遇到了兩個真心對她的男人。龔大財的情義讓人動容,他的「痴情」不為任何事所影響,40多年忠誠等待,在知道愛人已經得到幸福之後,可以果斷放手,為全了許鳳池對楊建權的婚姻和緣分,他寧願多等3年……
龔大財真正詮釋了什麼叫做「鐵漢柔情」,這個故事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美好的,也值得去擁有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