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傳舜,舜傳禹,遠古時期的這段「禪讓」故事數千年來一直為世人津津樂道,甚至一度被奉為信史。
然而,到了近代,伴隨「疑古」思潮的興起,「禪讓制」的真實性開始受到質疑,至今已爭論了一個多世紀,仍無定論。
4200年前的這幾場權力更替,其背後真相到底為何?
堯舜禹之間,到底是無私的「禪讓」,還是殘酷的「篡奪」,抑或還存在第三種可能?
「禪讓」說
若追本溯源,「禪讓」的記載最早可見於《尚書》,爾後,《論語》、《孟子》、《墨子》等儒墨經典也肯定了「禪讓」的存在。
待到司馬遷撰寫《史記》,同樣也採納「禪讓」一說,比如《史記·五帝本紀》中就有「堯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於是乃權授舜。」另外又有「帝舜薦禹於天,為嗣」等記載。
然而,所有這些都只是後人在傳說基礎上編撰的「回溯性」文字,並非「有據可查,有證可依」的第一手證據。
就算是年代最早的《尚書》,其成書時間也不過是東周時期(公元前5世紀左右),與堯舜禹時代相隔一千六百年,兩者間隔如此之久,在沒有任何文字記錄,更沒有任何影像資料的時代,僅靠口授相傳而寫出的「歷史」,如何能說服所有人?
「篡奪」說
果然,翻開與《尚書》、《論語》同時代的典籍,很容易就找到了許多截然不同的見解。
比如,韓非在《說疑》里直言:「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
楊朱則批判所謂的「禪讓」實為心不甘情不願的虛偽之舉:
」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窮毒者也……
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
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
即使在儒家諸子中,也有相反的聲音,比如荀子就曾指出:「夫曰『堯、舜擅讓』,是虛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說。」
除了諸子百家,史官們也並非眾口一詞,例如,早於《史記》數百年寫成的《竹書紀年》,其記載的也是「堯為舜所囚,舜被禹流放」的「篡奪」史。
甚至現代的考古勘探,似乎也從側面佐證了「篡奪」一說。
被稱為「唐堯之都」的山西襄汾陶寺遺址(公元前2300-1900年),考古人員在其中晚期的文化層中發現了被破壞疊壓的舊城牆、大量被砍殺肢解的青年男性骨骸,以及被大肆毀壞的宗廟祭台和墓葬等等。
種種跡象表明,在陶寺中晚期,也就是4100年前,這裡曾遭到大規模的暴力破壞。
從毀宗廟和擾祖陵等現象推斷,這極有可能是一次顛覆性的政變或者入侵戰爭,其結果就是舊政權的徹底湮滅。
如果陶寺遺址真的是堯舜之都,那麼「篡奪」史就很可能被證實,遺憾的是,人們終究沒有在這裡發現決定性證據,所以,一切仍處於推測之中。
總體而言,堯舜禹這段歷史,乍一看確實是迷霧重重、撲朔迷離。
重新解讀
不過,如果跳出這些爭議的怪圈,重新審視當時的歷史背景,再結合已有的考古成果,我們或許可以還原出一段較為客觀與合理的歷史。
堯舜禹時代不是憑空出現的,它上承新石器時代的原始社會,下啟夏商兩朝的奴隸社會,想要讀懂它,就不能把它當做孤立的歷史事件來看待。
結合考古與史料可知,我國在5000年前,私有制開始萌芽,部落之間不時爆發衝突,為了戰爭的需要,各部落間嘗試合作,組成鬆散的部落聯盟。
其中,著名的「涿鹿之戰」就是炎、黃兩大部落結盟,共同對抗蚩尤部落的一個例證。
酋邦「推舉制」
黃帝時代,也被史學家稱為酋邦階段。
在當時,聯盟首領大多由民眾「推舉」而出,這個時候的首領雖然具有較大的影響力,但聯盟中的重要決策活動仍是在「集體意志」下進行,具有一定程度的「民主」性。
所謂的「禪讓制」,其源頭與本質就是「推舉制」。
到了唐堯時代,也就是原始社會末期,社會分層日趨明顯,聯盟內部的權利鬥爭也日益激烈,「王權世襲」的慾望在聯盟首領的內心不斷滋生,「禪讓制」已名存實亡。
比如,在眾多史料中,曾多次提到了丹朱,丹朱是堯的兒子,堯最初想把王位傳給他,但這種意圖顯然嚴重違背了傳統的遊戲規則,也觸犯了其他貴族集團的利益,故而,堯「德衰」,民心不穩,於是,堯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王位傳給了舜。
而這一舉動,事實上已敲開了「推舉制」的外殼,為「世襲制」打下了基礎,為何這麼說?
因為舜是堯的女婿,這次王位的傳承本質上是在同一個家族內完成,肥水未流外人田。
到了舜帝後期,各利益集團之間的矛盾更加尖銳,舜「禪讓」於禹,其實就是政治博弈與權力鬥爭的結果。
《尚書》與《史記》均記載了舜以治水失敗為借口,誅殺了鯀(禹的父親),然後又啟用禹繼續治水。
舜的這一系列操作的背後原因暫且不論,僅看結果,卻是禹治水成功,贏得民心,為之後奪取政權積累了重要的政治資本,最終在其他貴族集團(如皋陶)的支持下,迫使舜讓位於自己,成功稱帝。
酋邦到「家天下」的過渡
成為聯盟最高首領以後,禹欲以「家天下」的野心開始蠢蠢欲動,定國號、鑄九鼎等舉動都是為了進一步集權、鞏固帝位;
之後,又把兒子啟安插到聯盟內部擔任高級官員,使其能藉機培養個人勢力。
終於,在苦心經營下,父子倆擊敗所有反對勢力,成功完成由「推舉制」到「世襲制」的轉變,開啟了中國「家天下」的時代。
考古資料也支持了這一點,與堯舜禹時代相符的龍山文化遺址中,考古人員發現,在這個階段,世代掌握特權的權貴階層,其勢力和財富在不斷地增強。
酋邦聯盟也發展到了相當的規模,無限接近於邦國,同時,還出現了官僚機構和律法,聯盟首領更是集軍權與行政權於一身,個人權勢迅速膨脹,「專制」應運而生,在此基礎上,「君主制」自然也就不遠了。
可以說,堯舜禹的時代,中國正處於聯盟酋邦制向世襲君主制過渡的階段,冠以「禪讓」美名的「推舉制」搖搖欲墜,其本質已發展為「個人獨裁製」。
聯盟首領的產生,既不是「推舉」,也不是「世襲」,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個人指定」。
這種獨裁製度顯然不是一種穩定的政治制度,其最終的演變結果,不是轉化成「民主制」,就是被「君主制」所代替。
事實也證明,這種「獨裁」出現不過三代,就很快被夏朝的「君主制」取代。
任何一個政治制度都不會是孤立存在,其產生與消亡都有着一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堯舜禹時期的制度形態亦是如此。
也正因為其背後的複雜性,才使得後人迷惑不解、眾說紛紜。
堯舜禹時代,雖不是儒家所歌頌的烏托邦,但也並非充滿了各種爾虞我詐的血腥鬥爭,它是原始社會走向奴隸社會的一個特殊過渡期,它的結束,也昭示着中華文明即將步入一個嶄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