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若要廣泛傳播,必經歷一個妥協的過程。川菜和湘菜在各地大受歡迎,恰恰是因為降低了原本的辣度。我數次去湖南,每每被辣得上面冒火,下面躥稀。前幾日到四川,第一頓飯選了牛油火鍋,做為一個不愛吃火鍋的人,我吃得大呼過癮,還喝了一瓶「歪嘴郎」,翌日嘴歪眼斜,半邊臉腫出了一團牛油。接連幾天天,每次去吃飯,一手托腮,一手翻着菜單想罵街,支吾着對服務員說,你們印本菜單得費多少紅顏料啊?服務員一臉鄙夷,你說啥子?我說,是的,我已被辣成了一個傻子。
我不是不能吃辣,也不是不愛吃辣,更不是沒吃過辣。羊湯我最愛喝紅湯的,拉麵也得放幾勺紅油,吃油潑面都要特辣的,但面對川湘之辣,我只能丟盔棄甲,做一名辣的逃兵,否則,必被其生擒。我相信,《植物大戰殭屍》中用來做炸彈的辣椒一定產自川湘,否則,怎會有如此威力?
作為山東人,我能接受的辣,大多是溫和的,這種溫和其實是一種保守。魯菜和辣椒毫無關聯,孔府菜也是咸鮮口,帶着點甜酸,挺符合孔子的性格。假想一下,孔子那時幸好沒有辣椒,否則,正襟危坐肉割不正都不吃的聖人,某日一把辣椒塞嘴裏,抓狂的樣子定會影響其生源。
歷史有多悠久,就有多頑固。辣椒傳到中國,才幾百年的事,一開始當花種,乾隆年間才開始吃,而說起魯菜,即便夏末商初的伊尹不算,從春秋時期的易牙說起,也有兩千多年歷史了,其風格不可能被辣椒輕易改變。
但是,傳統的食材本身並沒有那麼固執。比如雞肉,被人類吃了幾千年,煎炒烹炸蒸煮燉烤,花樣依然百出,常吃常新。尤其是和辣椒的結合,堪稱絕配。即便在辣椒到來之前,就有人意識到辣味和雞肉存在秘密的關聯。比如《金瓶梅》中,唯一帶辣的,就是孫雪娥做的酸辣雞尖湯:「旋宰了兩隻小雞,退刷乾淨,剔選翅尖,用快刀切成絲,加上椒料、蔥花、芫荽、酸筍、油醬之類,揭成清湯」。這其中的辣來自「椒料」,花椒或者十三香,和胡辣湯的辣類似。注意,那時候的椒料不能多放,否則會被鄙視。《五雜俎·事部三》上說「庖之拙者則椒料多,匠之拙者則箍釘多,官之拙者則文告多。」這道理從古至今通用:手藝差的廚師才多用椒料,笨蛋官員才會老發各種文件。
所以,對雞肉來說,辣只是味道的提升,絕非主導。如只為吃辣,沒必要和雞肉混在一起。就像幾年前流行的一種變態雞翅,純粹是為考驗人們對辣的忍受力,我有個以能吃辣自詡的老鄉,專門去挑戰最辣的雞翅,他說雞翅放到嘴裏,就像着火了一樣,為了吃下去,不能過舌頭,猛嚼兩下就直接下咽。這個老鄉還一度號稱「鐵胃」,這幾年胃潰瘍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種變態雞翅給害的。
變態雞翅所用的辣椒應該來自化學產品,既害了人,也害了雞。
做人要做實誠人,做雞要做辣子雞。我老家那邊做辣子雞是用青辣椒生炒,不放醬,雞塊炒好白白嫩嫩,和翠綠的青椒拼在盤裡,生機勃勃。這種做法關鍵不在辣味,而在鹹味,用鹽要恰到好處,多一點則齁,少一點則淡。因此,吃這道菜,如有人豎大拇指誇獎:「鹽味拿得太准了!」足以說明廚師技高,吃家內行。
蒙陰的炒雞也以青辣椒為主,只是多放甜醬,醬香壓住了辣,整雞炒一大盤,肉好吃,湯更棒,配一種專門的麵餅,用來蘸湯吃。蘸了湯的麵餅又辣又香,比雞肉還受歡迎。濟南電視台的小啰啰有次晚上下了直播,正餓,一口氣吃了幾張餅,竟直接撐吐了。
山東最有名的,要數棗莊辣子雞,用一種獨特的紅辣椒,辣中帶甜,充分滲入雞肉之中,盤底還要配一份抻面,雞要有辣勁,面要有嚼勁,人才越吃越有勁。
這種辣子雞的做法和當地別的菜風格迥異,相傳是清末時,一位御廚回家養老時開創的,所以,能看得出其中來自四面八方的融合。這幾年,濟南也有幾家賣棗莊辣子雞的店,我吃過的,口味最正的要數經三緯八的「棗莊印象」,雞塊大,味道足,店名也挺好:辣子雞,正是我對棗莊這座城市最深的印象。
出了山東,辣子雞花樣才叫豐富,四川鼎鼎大名的歌樂山辣子雞,讓人在堆積如山的干辣椒和花椒中記住了一個叫歌樂山的地方。湖南辣子雞也有名,湖南出來的王震「文革」時和廖承志、余秋里等人幽居在中南海,被大家推舉成廚師,據說辣子雞做得特別好。新疆的大盤雞也算是一種辣子雞,只是減了辣味,加了馬鈴薯,在烏魯木齊東邊柴窩堡,有著名的柴窩堡辣子雞,最突出的特點是蒜香。
各地的辣子雞,在中國的公雞版圖上擺放着,冒着熱的氣,散着辣的香,讓人更加熱愛這個民以食為天的國家。
事實上,也可以把這張版圖理解成一大盤辣子雞,東三省是雞頭,海南是雞爪,內蒙是雞背,新疆是雞尾,川藏是雞翅,福建是雞肚,台灣就是一隻紅彤彤的辣椒,炒在一起,才是不折不扣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