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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編者按:清代小說家蒲松齡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對我們來說家喻戶曉,熟悉又陌生——我們熟悉許多由它改編的影視劇,卻可能陌生和隔膜於諸多原作。同樣家喻戶曉的當代作家王蒙先生近二十年來有一個願望,就是寫一系列論文散文雜文,評點《聊齋志異》,從文學、小說、創作、語言評論,延伸到社會評論、人生評論、文化評論、道德倫理評論。今年,他的這一願望在逐步實現,陸續寫出多篇評點文章。本刊特辟「王蒙說聊齋」專欄,分享先生對「聊齋」的若干看見和領悟,以饗讀者。
王筠蒼公,去湖南履職作官,途經龍虎山,計划上山拜見張天師。到了鄱陽湖,剛上船,碰上一人駕着小船過來,此人求船人代為通報求見。王公與他會見,見此人身姿偉岸大氣,從懷裡掏出天師名帖,說:「得知尊貴的一行要光臨我們那裡,天師派我來此恭候。」王公知道對方預知諸事,驚訝敬畏,更是誠心誠意地前往拜謁。
神鬼狐妖、真人超人法師能人神醫,個個能掐會算,不問不聞而預知一切,這個中華民間思路天真爛漫,接近的是雜技,不一定是智慧。
途中船上,預知一切的張天師派了使節提前迎接,使王公驚訝敬畏,同時也表現了天師方面對王公的前來看得相當重。當然,王公是官員。不管寫到什麼稀奇怪異界類,作者不敢隨意辱官。
天師設宴招待,餐具正規完備,僕役隨從很多,衣帽鬚髮,都有別於常人。儀式感,早已有之。遇到的使者,也在天師身旁服侍。過了一小會兒,這位使者向天師低聲說了些話。天師對王公說:「他是你的同鄉呢,你不認識他?」王公請問,天師說:「他就是世上所知的管理天下雹子的神仙李左車。」漢初名將李左車,成了漢末與他相距幾近一百八九十年的張陵張天師的隨員!王公駭異變色。天師又說:「剛才他接到玉帝旨意,即將去下雨和雹,與我等告辭了。」
王公問:「要在哪裡下雹子呢?」說是山東章丘。王公一聽與自己家鄉緊挨着,立即起立請求不要在那邊下雹子毀壞莊稼。張天師說:「這是玉皇大帝旨意,下的雹子是有定額的,怎麼能因私情而改變呢?」王公哀求。天師想了很久,回頭叮囑雹神說:「你盡量將雹子下到山溝溝裡頭,不要傷害禾苖好不好?」又告訴雹神,貴客在此,你走的時候文靜一點,不要動靜太大發。
雹神離開,走到院子里,忽然腳下冒煙,盤旋地面,停頓了會兒,用力騰躍,高度超過樹木,又一跳,高度超過樓閣,這時霹靂般爆炸巨響,上高天向北飛去,聲震屋頂,餐具搖擺顛顫,王公害怕地說:「這是在打雷吧!」天師說,剛才我囑咐了他要收斂,不然,沒有一聲巨響,他不走的。
雹神雷公的民間童話,已經很有威力。雹神響動大,震懾影響至偉,雹神是天師的跟班,可見天師與天師老闆玉皇大帝之偉大。如此說來,能得到雹神出迎與天師禮遇的王老爺也不是善茬兒嘞。
王公離開張天師這邊,記下了拜謁張天師的年月日,並且派人詢問了章丘氣象情況。那天章丘確實下了大雨和雹子,渠中雹子堆滿,農田中,雹子屈指可數。
故事或謂是來自民間傳說。張天師是道教創始人,從哲學社會學意味上說,他是把「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的老子李耳的《道德經》哲學論述民間信仰化了。他既是實有人物,又是神話傳說超人。老子後來被道教神化為太上老君,是救贖教化人類的天使與聖人。而張天師,是將哲學通俗化而不是升華化的道教創始人——神。
各大宗教除了對於神界上帝、天主、真主的信仰崇拜敬畏以外,還要有一個成為神的使者的人間神人聖人。老子則是一身而數任,他是天道的化身,道教聖經的撰寫人(如伊斯蘭教的大毛拉)、佈道人、學者、尊師。而張陵張天師是道教的正式命名者、首領、宗教規則的制定人與管理人。
死後一二百年成為他麾下的李左車,是漢初名將。董必武在1962年悼李克農的詩中寫道:「三十年前事已賒(賒,意『遠』),知君才調擅中華。能謀頗似房僕射(房玄齡,唐李世民謀臣),用間差同李左車。天不憖(意『願』)遺茲一老,人如可贖豈千家。箕裘克紹芝蘭秀,高舉紅旗障落霞。」看來李左車的名氣相當大。至於他後來——當然是死後,成了雹神,這應該是起因於他的威武、天威。
張天師,雹神,雖在神界,大致沿用人界公關與禮數。王拜謁,雹神遠迎,天師設宴,雹神因公務告辭,王公愛護鄉土,珍惜農事,請求緩頰。人界神界相通相近,幾無差別。或謂差別只一點點,雹神騰空去下雨雹,平地升空,雷霆萬鈞之威,天師接受了人間王公請求,使雹神長空法術表演得委婉文靜了些。
中華人處理問題時,向來秉持着極具傳統智慧的處世哲學——注重留有轉圜餘地的「減震」智慧與飽含人文關懷的「降溫」之道,於情理交融中彰顯獨特的溫情主義。上帝有旨意,必須執行,神界有分寸,過猶不及,可以不過,就是「中庸」和所謂「厚道」,走了必走的過場,保了或可一保的情面,發了不能不發的威風,令人莞爾。《聊齋》曰「誌異」,蒲大師搜尋奇聞奇人奇事,但在此篇中把大師大神寫得如此流俗庸平,神界如俗人俗理,志其「不異」,也算另一路「志不異」之「異」了。
原文
王公筠蒼,蒞任楚中。擬登龍虎山謁天師。及湖,甫登舟,即有一人駕小艇來,使舟中人為通。公見之,貌修偉。懷中出天師刺,曰:「聞騶從將臨,先遣負弩。」公訝其預知,益神之,誠意而往。
天師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須鬣,多不類常人。前使者亦侍其側。少間,向天師細語。天師謂公曰:「此先生同鄉,不之識耶?」公問之。曰:「此即世所傳雹神李左車也。」公愕然改容。天師曰:「適言奉旨雨雹,故告辭耳。」
公問:「何處?」曰:「章丘。」公以接壤關切,離席乞免。天師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額數,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師垂思良久,乃顧而囑曰:「其多降山谷,勿傷禾稼可也。」又囑:「貴客在坐,文去勿武。」
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煙,氤氳匝地。俄延逾刻,極力騰起,才高於庭樹;又起,高於樓閣。霹靂一聲,向北飛去,屋宇震動,筵器擺簸。公駭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師曰:「適戒之,所以遲遲;不然,平地一聲,便逝去矣。」
公別歸,志其月日,遣人問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溝渠皆滿,而田中僅數枚焉。
作者:王蒙,當代著名作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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