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對於張藝謀而言,是個特別的年份。
那年是電影誕生地百年慶典,全世界導演都在摩拳擦掌,要趁着這個年份留下幾部傳世佳作。
1993年的法國戛納電影節上,陳凱歌帶領着他的劇組,憑着《霸王別姬》拿下了金棕櫚獎。那是中國電影第一次閃爍國際影壇。
那年,張藝謀也有點急了。他也想在國際舞台留下自己的名字,卻愣是找不到一本能讓自己滿意的劇本,能讓自己放開手腳拍。
輾轉反側,他通過朋友,結識了了當時還名不經傳的小作家,余華。
張藝謀看完了余華的一些老作品,便找到余華商量,想要試試看,能不能拍他的 《河邊的錯誤》。
沒想到余華一口拒絕,他拿出另一疊手稿,對張藝謀說,「你先看看這個」。
張藝謀看完後,興奮得直拍大腿:「好,就拍這個!」
最終,這部電影在戛納電影節斬獲3個獎項,它就是《活着》。
《活着》以殘酷的手法,向讀者展示一個富家公子怎麼一步一步失去一切。
每一個人都死了,每一個死亡只需要短短几行字。
曾經,我的一個朋友在看完《活着》的電影和小說後,陷入了嚴重的糾結狀態中。
他和我說,每部優秀的小說,其行文都能讓你感受到有鮮活的血液在流淌,但在《活着》里,流淌的不是血液,是冰渣。
他扶額嘆息,說,這個作者一定經歷過非人的折磨,年幼喪父,母親重病這種,不然寫不出如此殘酷的文字。
我說很遺憾,真不是。
余華這個男人,風騷得很。
他只是把人生所有的殘酷都留給讀者。
1
被寫作耽誤的脫口秀演員
余華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以「脫口秀達人」的身份登上熱搜。
那天,是李健的音樂直播會,余華不僅出現了,還自稱自己對李健的新專輯有所貢獻。
台下的人都很好奇,也很高興——難道余華給李健填詞,強強聯合了?
後來觀眾發現自己想多了,余華說的貢獻是他給李健推薦了一款鋼筆。
▽
李健本就是個「嘴貧」的人,看到余華打趣,兩個人就來勁兒了,開始攀比誰為對方付出更多:
「你的專輯我買了十張。」
「你的新書我買了30本。」
「那我下次買60張。」
就這樣一來一回,余華莫名上了熱搜。
暫不論這熱搜有沒有必要,但語驚四座的事兒,余華可干過不止一次。
很多年前,法國記者慕名而來採訪余華,問道:
「你覺得中國的作家和法國的作家,最大區別在哪裡?」
余華答曰:「最大的區別就是法國作家用法語寫作。」
▽
後來又有人問,「《活着》這本書,你給打幾分?」
「9.4。」
主持人驚奇:「剩下的0.6分去哪了?」
余華答:「這個你得問問豆瓣。」
一次,余華和幾個作家,一起去瀋陽旅行,其中包括年少時生病而導致雙腿無法行走的史鐵生。
於是幾個人輪流背着史鐵生,上下火車,愣是走遍了整個瀋陽。
△ 余華與史鐵生一行,攝於瀋陽
他們還約上了瀋陽文學院的學生,在一個籃球場上一起踢足球。
余華讓坐着輪椅的史鐵生當守門員,然後對學生說:
"你們注意點啊,把球踢到史鐵生身上,他可能就被你們踢死了。」
那天,史鐵生如門神一樣獨自坐在臨時架起的球門前面,余華一行人整場比賽都在對面的半場,瘋狂往對方球門灌球。
後來他還主動對媒體說起這件事,媒體問,「你這樣做,史鐵生不會生氣嗎?」
不會,余華的風騷,史鐵生見得多了,這種事兒在他身上發生一點也不奇怪。
不過,風騷這東西很難與生俱來,余華也是一點點練出來的,這要從他午睡的太平間說起。
2
雙面小孩
1960年出生的余華,父母是醫生, 特別忙,幾乎沒有時間照看他和哥哥。
那時候,余華一家家裡生活條件艱苦,家裡沒有廁所,上廁所必須跑到對面父母所在的醫院去,還必須要經過醫院的太平間門口。
而太平間和廁所都沒有門,這實在是一件想想都覺得恐怖的事情。但余華每天都要來回經過無數次。
幾乎每個夜晚,余華都會聽到一個或一些人因為失去至親而痛哭的聲音,有時候甚至被驚醒。
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夠區分各種各樣的哭聲。
零零落落的哭聲代表離開的是遠房親戚;低聲的哭泣夾着安慰的話語,離開的是祖父母;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就是至親或伴侶離世了。
在這種日復一日中,他對生離死別有別人不能有的體驗,或者說淡然。
淡然到什麼地步呢?後來的余華,在盛夏之際,可以躺在太平間的水泥地上睡午覺。
他說,「那地方特別涼快」。
多年之後,余華讀到了海涅的一首詩,裡邊有一句話:
死亡是涼爽的夜晚。
余華說:「這就是我在太平間睡午覺的感受。」
△德國詩人海涅
10歲那年,余華因為鬧事被父親當場抓獲,為了逃避懲罰,他靈機一動就開始假裝肚子疼。
父親的手摸到他的右下腹,問余華,是不是這裡痛?余華連連點頭。
父親的又摸到余華胸口,問是不是這裡先疼,余華繼續點頭。
結果父親以為他闌尾炎發作,直接把他搬上了病床,要動刀。
他至今還記得,在自己被麻醉前,母親還很遺憾地說了一句:「以後他長大了,不能當空軍飛行員了。」
當時余華特別絕望,因為他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飛行員。
而自己的一場假裝,竟然斷了夢想。
不久,他們全家的最後一個闌尾就此消失。有人懷疑,這段經歷成為了他人生的陰影。
因為後來他的小說里,出現了很多被作者摔死在糞坑裡的父親。
當然,不僅僅是因為闌尾手術,而是余華對父親給他安排的人生,不太滿意……
3
棄醫從文
一次余華和幾個作家參加一檔節目,主持人問他們,「你們為什麼寫作?"
余華答道有,「因為我不想當牙醫」。
而安排他成為牙醫的人,正是他的父親。
1977年,高中畢業的余華,經歷了兩次高考,均數落榜。
父親也無奈,讓余華去了鎮衛生院。
那個年代,赤腳醫生橫行。
余華的牙醫師父,乃至他師父的師父,都沒有上過醫學院,全靠自我摸索加拜師學藝變成了醫生。
上班第一天,老師傅正在給病人拔牙,見余華來了便喊他過去看。
他瞄了一眼,「啪」一聲一個牙齒就掉了,他甚至來不及看清楚。
老師傅頭都不回揮揮手,直接讓他上。就這樣,上班第一天的余華就拔下了人生的第一顆,別人口裡的牙。
在接下來的5年里,他每天對着的,就是無數張嘴裏,或發黑或發黃或奇形怪狀並散發不可言喻味道的牙齒。
那是個絕對沒有任何美麗的風景的地方。他說。
5年里,他總共拔下了10000顆牙齒。終於有一天,他厭倦了這種生活。
一個周末,他在逛街時遇到了初中的同學。
同學西裝革履,一臉春風,非常洒脫。余華那天正好非常鬱悶,問道,"你在哪上班這麼得意?"
同學說,「文化館,整天閑着沒事幹,除了喝茶就是聊天逛街。"
余華驚了,又問,怎麼才能到你們那裡工作呢?
同學回答:畫畫,作曲,寫小說。
余華不會畫畫,也不懂音樂,但字還是認識的。
於是余華興奮地辭職,開始埋頭寫作。
他必須過上喝茶、聊天、逛街的風騷生活,但寫和想是兩碼事兒!
4
飛升
俗語有云,裸辭一時爽, 求職火葬場。
剛開始寫作那些年,余華的心情比進火葬場還糟糕。
高中畢業的他,當時幾乎沒有任何基礎,只能找來一疊一疊的《人民文學》 研究寫作方法。
隨後便開始給他能找到的所有雜誌寄自己寫的小說,但無人問津。
後來郵遞員每迴路過他家,都會從院外拋進一個袋子。
每次聽到「啪嗒」一聲,父親就會扯開嗓子大喊,「退稿來了!」,聲音傳遍鄰舍。
幸好余華在寫作這件事上面,有着驚人的韌性,這家不行投那家,本地不行的投外地。
年復一年,直到五年後的的冬天,余華終於接到了《北京文學》雜誌負責人打來的電話,邀請他到北京去改稿,但條件是,要把結局改得光明一點。
余華對這電話連連點頭,說:「改,我改!只要能發表,我給你從頭改到尾!」
這次改稿回來後,整個小縣城都轟動了,余華被當地政府看在眼裡,如願地進了文化館。
上班的第一天,余華想要試探新職場的工作強度,故意晚了兩個小時上班。
結果發現,自己居然是最早到的那個,心中竊喜。
那年 ,25歲的余華遇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伴侶, 文化館秘書潘銀春,才子美人就此閃婚。
可惜兩人對未來的期望各有不同,妻子希望在小縣城安穩度過餘生,余華卻期待着更大的舞台,一次劇烈的爭吵之後,兩人六年的婚姻迎來終結,余華只身前往北京。
那個時候,窮困潦倒的余華,心裏充滿憤怒,這種情緒直接影響到了他的作品,導致他那時候的文字里充滿了血腥和死亡。
有人統計過,余華的前8部短篇小說,寫死了29個人,全部非正常死亡。
可是人不會一直倒霉,沒過多久,在北京一直陪伴自己,擠在9平米的出租房內照顧自己起居生活的紅顏知己,陳虹,同意了自己的求婚。
△余華與陳虹
那時候,余華正處於迷茫期,他覺得自己此前的作品沒有深度,不感染人。
他想要靜下心,寫出一部震撼人心、能流芳百世的作品。
在一開始寫作《活着》的時候,余華使用第三人稱來寫主人公福貴,卻是文思如泉湧,下筆便凍住。
陳虹一邊鼓勵余華,一邊建議:「既然第三人稱寫不好,不如改用第一人稱,還更有代入感呢。」
這一改,竟就把迷霧改得煙消雲散,寫着寫着,甚至能情緒噴發,邊寫邊哭。
後來在聊到《活着》這部作品的誕生之時,余華說:
「如果沒有陳虹,就沒有《活着》。」
4
最殘酷的作家
寫出《活着》後,文壇稱呼余華為「中國最殘酷的作家」。
《活着》太過成功,導致余華後來的作品,似乎都是《活着》的靈魂續作。
在最新的作品《文城》里,他討論的依然是這個問題:在軍閥割據的動蕩時代,自己應該如何活着,又應該如何讓別人活下去?
你以為《兄弟》說的是兄弟情深,卻是至親反目倫理崩塌的故事;你以為《古典愛情》講的是愛情故事,卻寫滿令人嘔吐的真實;而在《活着》裏面,到結局都乾脆都沒幾個人活着了。
但奇怪的是,這種殘酷卻不讓人討厭,余華的行文,猶如一把泛着鋒利寒光的手術刀,握在一雙飽含溫度的手上。
也許,真的只有像余華一樣生機勃勃、風騷的人,才能用苦澀來治癒傷口。
在他黃土地般荒蕪苦澀的行文里,才能迸發出野蠻而強勁的生命力。
真真應了那句話,憤怒出詩人,抑鬱造笑星,風騷成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