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了你媽來幹什麼?這房子寫誰名字是我們兩口子的事。"我氣得把筷子摔在桌上,碗里的熱氣一下子散了。
那是1998年的春天,我和妻子小芳辛辛苦苦攢下八十萬準備買新房的事情,卻因為一句"這房子早晚是你弟弟的",讓我和岳母之間的矛盾像炸開的油鍋一樣,再也壓不住了。
我叫陳建國,今年四十有三,是東北一家國企的機修工。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認識了我媳婦兒李小芳那會兒,廠里正是興旺時候,大喇叭天天播放超額完成生產任務的喜訊,我們這些"鐵飯碗"在單位大院里也算是體面人家。
結婚那天,天還下着毛毛雨,我穿着從表哥那借來的西裝,騎着二八大杠,去李家接親。
小芳穿着一身紅色的旗袍,頭上蓋着紅蓋頭,安安靜靜地坐在單車后座上。
那會兒跟大多數年輕人一樣,我們沒什麼積蓄,婚禮簡單得很。
紅布一掛,幾個菜一上,一頓飯就算完了。
小芳爹早逝,只有她媽和弟弟出席。
岳母給我們的禮金是一千塊,是她從枕頭底下的布包里一張張數出來的,說是留着日後給我們添置家當。
我一直記得她那時候皺紋裡帶着笑意的臉:"建國啊,我老李家就這一個閨女,你得好好待她。"
當時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灰白的鬢角上,顯得格外慈祥。
我點頭如搗蒜,心裏暗暗發誓一定對小芳好。
婚後我們搬進了單位分的筒子樓,四十平米的兩居室,進門是狹窄的客廳,左邊是小廚房,右邊是兩間卧室。
衛生間在樓道盡頭,是幾戶人家共用的。
每天早上,總要排隊等着用水房刷牙洗臉。
小芳常說:"咱們結婚那會兒,一個搪瓷臉盆、兩個鋁飯盒,外加一床大紅被子,就算把家安在了廠里。"
屋裡最值錢的是那台黑白電視機,還是廠里發的福利。
每到《渴望》《編輯部的故事》播出的時候,鄰居們都會藉機來我家"串門",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空氣中瀰漫著汗水和槐花香的混合氣息。
日子雖然不算富裕,但那時人心簡單,喝點二鍋頭,嗑幾顆瓜子,聽着院子里老張拉的二胡,就是一星期的樂子。
日子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着,我在車間修機器,小芳在廠辦做文書。
1994年,小軍出生了,是個胖小子,哭聲洪亮得很,嗓門比車間的廣播還大。
那段日子,我從沒睡過一個完整覺,小軍一哭,我就跳起來,生怕吵着隔壁王大爺。
生完孩子沒多久,單位就開始裁員了。
國企改革的浪潮從南方卷到北方,我們這些工人猶如站在狂風中的小樹,只能隨風搖擺。
"建國,聽說東邊的紡織廠已經放'長假'了,咱們廠會不會也..."小芳一邊給小軍餵奶,一邊憂心忡忡地問我。
我嘴上說著"不會的",心裏卻沒底,食堂牆上的大字報已經貼出來了——"深化改革,優化結構"。
那年除夕,廠里難得發了整整一個月的工資和一袋大米,我們家難得吃了頓像樣的年夜飯。
我偷偷把一百塊塞進了小芳的口袋:"給,買你愛吃的糖葫蘆。"
她抿着嘴笑了,眼角的細紋里都是甜蜜:"你呀,省着點花,別老惦記我。"
轉眼到了1996年,廠里放"長假"的人越來越多。
車間里的老李下崗後帶着老伴去南方打工,一年才回來一次,據說在廣東一家台資廠干搬運。
我師傅賣起了烤紅薯,支着個破鐵皮爐子,成了夜市上的招牌;而小芳的同事小張乾脆跳槽去了新成立的外企,穿上了小皮鞋,染了一頭時髦的捲髮。
"建國,咱們是不是也該想想辦法?"一天晚上,小芳抱着已經熟睡的小軍,小聲問我。
窗外的路燈在她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眼睛裏閃爍着擔憂和期待。
"能有啥辦法?咱爺倆的鐵飯碗捏在手裡呢,聽說廠里年底要轉型,說不定能好起來。"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沒底。
國企困境人人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承認罷了,就像不忍心告訴孩子他心愛的玩具已經壞了一樣。
那年冬天特別冷,暖氣時常不熱,室內冷得能看到哈氣。
我們只好圍着小煤球爐取暖,省着用煤球,一個晚上就點那麼幾個。
小軍常常被凍得小臉通紅,穿着厚厚的棉襖在家裡跑來跑去。
有天晚上,小軍突然發高燒,額頭燙得像個小火爐。
小芳慌了神:"建國,快,咱們去醫院!"
我抱着渾身滾燙的小軍衝出家門,外面的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割一樣。
小區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壞了,我只好抱着孩子一路小跑到大街上找的士,可等了半個小時也沒等到一輛。
最後是鄰居老劉騎着摩托車帶着我們去了醫院。
到了醫院,卻被告知需要押金。
護士冷冰冰地說:"先交三百塊錢,否則不給辦理。"
掏出皮夾子,裏面只有一百二十塊錢。
那一刻,我和小芳面面相覷,才真正意識到手裡沒有積蓄的可怕。
好在單位還有醫保,我跑去找了認識的醫生,勉強應付過去,開了退燒藥,小軍的病才慢慢好起來。
那晚回家後,小芳抱着熟睡的小軍,無聲地流淚。
我摟着她的肩膀,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讓生活好起來。
這件事成了我們的轉折點。
小芳決定辭職,開了一家小小的服裝店,開始在天南海北的批發市場進貨。
我則利用修理技術的便利,下班後給附近居民修家電賺外快。
經常是白天上班,晚上就扛着工具箱,走街串巷地修電視機、錄音機、電風扇,有時一忙就到半夜。
天冷的時候,手指被凍得發僵還得繼續幹活,怕耽誤了人家使用。
回到家,小芳已經睡了,留一盞昏黃的檯燈,桌上放着一碗熱騰騰的麵條。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的存款也在一點點增加。
每晚數錢成了我們的習慣,小芳把錢藏在一個舊餅乾盒裡,放在衣櫃最裡層。
到1998年初,存摺上的數字已經接近八十萬。
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能在縣城買個像樣的房子了。
"建國,咱們買套新房子吧。"一天晚上,小芳提議道,"現在單位都開始分房改革了,聽說可以優惠購買。"
她指着房屋改革政策的小冊子,眼睛裏閃爍着期待的光芒。
"小軍明年就上小學了,住得寬敞點對孩子成長也好。"
我同意了她的想法。
第二天就去看了單位新建的小區,有一套九十平的三居室,光線好,朝南,還帶個小陽台,最重要的是,價格只要七十八萬,比市場價便宜不少。
從小區回來的路上,我和小芳像兩個孩子一樣手拉着手,規划著未來的生活。
我說:"等有了新房,一定給你買個松木衣櫃,不用再跟我擠一個鐵皮櫃了。"
她說:"我想買架鋼琴,讓小軍學學琴,現在的孩子都學這個。"
當晚回家,我興奮地和小芳暢想新家的模樣。
"客廳要鋪地磚,耐臟;廚房一定要通風好,不能老是油煙熏眼睛;兒童房要用淡藍色的牆紙,像天空一樣......"
小芳也侃侃而談:"陽台上擺幾盆花,客廳掛個大鐘,卧室放個大衣櫃,比現在這個破柜子強多了。"
我們一邊憧憬,一邊在紙上畫著戶型圖,規劃每個房間的用途。
小軍的房間要貼星星壁紙,客廳要買組合沙發,廚房一定要寬敞明亮,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的靈魂和氣息。
正在這時,傳來了敲門聲。
打開門,是岳母站在門口,手裡提着一袋子她親手做的饅頭。
"媽,您來得正好,我和建國準備買套新房呢!"小芳笑着告訴她媽,眼睛亮晶晶的,像個得了糖的孩子。
岳母聽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真好,小兩口有出息。"
她把饅頭放在桌上,坐在我們對面:"房子多大啊?"
"九十平,三居室,單位的福利房。"我接過話茬。
"三居室啊,那正好,一間給你們,一間給小軍,還有一間可以給小春住。"岳母理所當然地說,嘴角掛着笑意。
小春是小芳的弟弟,比我們小十歲,剛剛大學畢業,還沒有正式工作。
"媽,小春自己會有房子的,我們這是..."小芳有些為難地看着我,眼裡帶着歉意。
"你弟弟剛工作,哪有錢買房呀。"岳母用手絹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繼續說道:"再說了,這房子早晚也是他的,你們又沒有女兒,小軍長大了不還得是他舅舅照顧嗎?"
我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像是被人當頭澆了盆冷水。
我和小芳省吃儉用多少年,自己的衣服補了又補,就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好的未來。
我們辛辛苦苦攢了幾年的錢,買的房子憑什麼要歸她弟弟?
雖然我明白她是心疼兒子,但這種偏心也太明顯了,讓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阿姨,這房子是我和小芳一起攢錢買的,怎麼能說是小春的呢?"我盡量保持禮貌,但語氣已經有些不快,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着。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將來嘛,你們老了,小軍有他自己的家,這房子不就歸小春了嗎?"岳母解釋道,但那語氣里的理所當然讓我心裏更加不舒服。
我看得出來她眼睛裏閃爍的算計,正如當年她精打細算地從枕頭下數出那一千塊錢一樣。
"媽,您別這麼說。"小芳看出了我的不悅,趕緊打圓場,"我和建國的房子當然是我們自己的,將來是小軍的。"
岳母喝了口茶,慢悠悠地放下杯子:"那你們買房的時候,可以把小春的名字也加上吧?畢竟他是你親弟弟。"
茶杯在桌上磕出一聲脆響,我一下子站了起來,腦袋嗡嗡作響:"這怎麼可能?這是我們夫妻倆的財產!"
"你這是什麼態度?"岳母也提高了嗓門,眉毛擰成一團,"我只是提個建議。"
她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指指着我:"小芳是我女兒,這房子她有份,難道她弟弟不能有份嗎?"
我強忍怒火:"阿姨,房子是我們夫妻這麼多年的心血,怎麼能隨便加人名字?這不合理。"
"有什麼不合理的?"岳母冷笑道,"我也沒要你白給,等小春工作穩定了,他可以給你錢啊。"
"媽!"小芳驚呼一聲,眼睛濕潤了,"您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什麼意思?我還能什麼意思?還不是為了你弟弟!"岳母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他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多不容易,有個地方落腳多好!"
小芳流着淚解釋:"媽,我們也不是不管弟弟,等我們有錢了,一定幫他也買套房子。但這套是我和建國的心血啊。"
"行了行了,不用說了!"岳母站起身來,提起包包,"我算是看透了,有了房子就忘了娘家人!"
她轉身欲走,又回頭對我說:"陳建國,你別以為你有兩個錢就了不起,沒有我閨女,你能有今天?"
這話徹底點燃了我的怒火。
"你叫了你媽來幹什麼?這房子寫誰名字是我們兩口子的事。"我氣得把筷子摔在桌上,碗里的熱氣一下子散了。
那一刻,岳母的臉色鐵青,小芳流着淚抱着孩子,而我則氣沖沖地摔門而出。
外面下着小雨,我漫無目的地走着,任憑雨水打在臉上。
電線杆上的喇叭正播放着《今日說法》,說是某地一對夫妻因為房產糾紛,鬧得家破人亡。
我冷笑一聲,心想:果然是燈下黑,沒想到我們家也要為這事爭執。
路過老趙的小賣部,我買了包"紅塔山",點着了狠狠地抽,煙霧在雨中很快就消散了。
回到家時,岳母已經走了,小芳正坐在床邊發獃,眼睛紅腫,小軍已經睡著了,小小的身子蜷縮在床的一角。
"建國,我媽她..."小芳欲言又止,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
"你不用解釋,我知道你為難。"我嘆了口氣,脫下濕漉漉的外套,"但是這房子真的不能加你弟弟的名字。"
"我知道,我也不同意。"小芳低聲說,拿出毛巾給我擦頭髮,"我媽就是心疼弟弟,她沒別的意思。"
"她怎麼不心疼心疼你?"我有些激動,"你這些年跟我吃了多少苦?咱倆省吃儉用,就是為了有個自己的家,她憑什麼覺得房子早晚是你弟弟的?"
小芳沒說話,只是默默垂淚,肩膀隨着抽泣輕輕抖動。
我知道她夾在中間很難做,但這事關原則,我不能退讓。
就這樣,因為房子的事,我和岳母之間的關係急轉直下。
小芳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每次提起這事就忍不住落淚。
我也有些後悔衝動之下說了那些狠話,但事已至此,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彌補。
一周後,我鼓起勇氣,主動去了岳母家。
"阿姨,上次的事情我態度不好,您別見怪。"我低着頭,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桌上。
岳母冷哼一聲,接過禮物放在一邊:"知道錯就好。那房子的事......"
我搶在她前面說:"房子的事我和小芳商量過了,還是不能加小春的名字。"
看到岳母臉色變得難看,我趕緊補充:"但是小春如果需要地方住,我們可以收留他,讓他住我們家,直到他有了自己的住處。"
岳母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考慮我的提議。
最後她點點頭:"也行吧,總比他在外面漂着強。"
就這樣,我和岳母之間的矛盾暫時得到了緩解,但那道隱形的裂痕已經形成,再也無法恢復如初。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按計劃買下了那套房子,並開始裝修。
小芳雖然時常惦記着與母親的矛盾,但仍然全心投入到新家的籌備中。
每天晚上,她都會拿出一個小本子,記錄需要買什麼傢具、什麼電器,還會在報紙上剪下好看的家居照片,貼在本子上。
"建國,你看這個窗帘怎麼樣?粉色的,小軍的房間掛正好。"她指着報紙上的廣告問我。
"隨你,你看着辦吧。"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美滋滋的,對未來生活充滿了期待。
裝修期間,我們住在出租屋裡,條件比原來的筒子樓還差,只有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小房子,做飯、睡覺都在一起。
小芳從沒抱怨過一句,每天下班回來還要做飯洗衣,臉上總是帶着笑。
有時候半夜我醒來,看到她在微弱的燈光下縫製窗帘,針線穿過布料的沙沙聲讓我心裏既心疼又感動。
然而,好景不長。
1998年夏天,東北地區遭遇特大洪水,我們的單位受災嚴重,被迫停產。
一向穩定的工資也開始拖欠,有時候一個月只發一兩百塊錢的生活費,我的收入頓時銳減。
去領工資的那天,辦公室門口貼着告示:"根據上級通知,本月工資暫緩發放,具體發放時間另行通知。"
旁邊站着幾個老工人,眼裡滿是絕望和無奈。
"老陳,這日子沒法過了啊。"車間的王師傅拍着我的肩膀,嘆了口氣,"聽說咱們廠要倒閉了。"
我強裝鎮定:"不能吧,咱廠可是國家重點企業啊。"
"重點個屁!"王師傅壓低聲音,"上頭的早就開始賣設備了,就等着宣布破產了。"
回家的路上,我像是被人從頭頂澆了一盆冷水,渾身發冷。
如果廠子真的倒閉,我們一家該怎麼辦?
更糟的是,這時候裝修已經到了收尾階段,還需要一筆不小的費用,我們的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一時間陷入了困境。
回到那間狹小的出租屋,小芳正在洗兒子的校服,背影瘦小而堅韌。
我不忍心告訴她廠里的情況,只能硬着頭皮說:"廠里最近資金周轉有點問題,工資可能要晚幾天發。"
小芳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微笑着說:"沒事,我服裝店這個月生意不錯,能撐一陣子。"
聽她這麼說,我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自從開始裝修,小芳的服裝店就一直虧本,因為她分身乏術,無法全心投入。
她只是不想讓我擔心,才這麼說的。
"要不,我去找我媽借點錢?"一天晚上,小芳猶豫地提議。
我搖搖頭:"不行,她肯定會以此為條件,要求我們答應她的要求。"
"那怎麼辦?裝修公司催得緊,再不付錢,他們就要撤工了。"小芳愁眉不展,手裡的碗都快洗出一個洞來。
我思考了一下,說:"我去找我哥借吧,他在煤礦工作,收入還行。"
第二天,我去了哥哥家,他住在城西的一片老宿舍區,家裡破舊但整潔。
哥哥聽說我們的情況後,二話不說就借給了我十萬塊。
"弟,這錢你先用着,不急着還。"哥哥拍着我的肩膀說,他手上的老繭厚得能刮掉鍋上的銹,"房子是大事,一輩子的事,不能馬虎。"
帶着哥哥的錢回家,我心裏踏實了不少,有了這筆錢,裝修可以順利完成了。
小芳接過錢,紅着眼圈說:"等咱們住進新家,一定要請你哥一家來吃飯。"
我點點頭,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早日還上這筆錢。
就在我們準備搬進新家的前一天,小芳的弟弟小春突然來訪。
他穿着一件有些皺的襯衫,背着箇舊書包,站在我們租住的小屋門口。
"姐,姐夫,我遇到點麻煩。"小春一臉愁容,滿臉通紅,"我被公司裁員了,現在沒工作,也沒地方住。"
我和小芳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春繼續說:"我知道你們剛買了新房,能不能讓我暫住一段時間?等我找到工作就搬出去。"
他眼中帶着懇求和期待,像極了當年借我錢的岳母。
看着小春誠懇的眼神,我心軟了:"行,你可以住客房,但只是暫住。"
"太謝謝姐夫了!"小春激動地握住我的手,"我一定儘快找到工作。"
就這樣,我們一家三口加上小春搬進了新家。
新房子雖然只有九十平,但比起原來的筒子樓,簡直就是天堂。
廚房裡嶄新的煤氣灶,衛生間里的淋浴設備,客廳里的組合沙發,每一樣都讓我們興奮不已。
小軍有了自己的小房間,貼着他喜歡的宇宙星球壁紙,床頭還放着一盞小檯燈,是他外婆送的禮物。
剛開始幾天,小春表現得很懂事,主動做家務,還給小軍輔導功課。
我心想,或許之前是我多慮了,小春並不是那種圖謀不軌的人。
然而,好景不長。
小春住了兩周後,岳母也來了。
"媽,您怎麼來了?"小芳驚訝地問,手裡的菜刀停在半空中。
"我來看看我兒子啊。"岳母理所當然地說,提着一袋子水果和點心,"聽說你們的新房子很不錯,我也想看看。"
她環顧四周,眼睛裏閃爍着讚許和羨慕。
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出於禮貌,還是歡迎岳母留下來吃飯。
飯桌上,岳母看着寬敞明亮的新家,不住地點頭稱讚:"不錯不錯,這房子買得值。地段好,戶型方正,陽台朝南,採光好。"
她的語氣就像在評價自家的房子一樣自然。
小軍向外婆炫耀他的新房間,岳母慈愛地摸着他的頭,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外婆給你帶了禮物,等下拿給你。"
吃完飯,岳母突然說:"建國,我聽小春說你們這房子還有間空房,不如讓我也住下吧,我一個人住老房子也怪冷清的。"
我一下子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中。
這哪是什麼空房啊,明明是我和小芳規劃好的書房,裏面放着我們的書和小芳的縫紉機。
如果岳母住進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空間會被嚴重擠占,更重要的是,我不確定她是暫住還是打算常住。
"媽,我們這房子雖然大點,但也沒多餘的房間..."小芳為難地說,眼神飄忽不定。
"怎麼沒有?那不是還有個書房嗎?"岳母不悅地說,聲音提高了幾分,"放幾本書有什麼用,還不如讓你媽住。"
她喝了口茶,繼續說:"我那老房子地段差,冬天冷得很,我一個老太太住那兒不方便。"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冷靜:"阿姨,我們這房子是兩代人住的,實在沒有多餘的空間給您。您老家那邊不是還有房子嗎?"
"那老房子潮得很,我住着膝蓋疼。"岳母執意要留下,"再說了,我住這兒還能幫你們帶孩子,不是兩全其美嗎?"
她說著看向小軍,眼裡滿是慈愛:"小軍,外婆住這兒陪你好不好啊?"
小軍似乎感受到了大人之間的緊張氣氛,只是怯怯地點點頭。
小芳看着我,眼中充滿了歉意和為難。
我知道她夾在中間很難做,但這事真的不能妥協。
"阿姨,不是我不近人情,但是這房子是我們小家庭的空間。"我盡量委婉地拒絕,"如果您暫時住幾天可以,但長期住下是不現實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嫌棄我這個丈母娘?"岳母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媽,建國不是那個意思。"小芳趕緊解釋,"我們這房子雖然看着大,但實際上空間有限。"
她握着母親的手,柔聲說:"您要是想來住,可以偶爾來住幾天,但長期住下可能會有些擠。"
"擠?我看是你們嫌我礙事吧!"岳母站了起來,甩開小芳的手,"好啊,我算是看透了,你們有了新房子就忘了我這個老娘!"
她的聲音尖利得刺耳,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憤怒的符號。
場面一下子僵住了,連小軍都察覺到了不對勁,怯生生地躲在一旁。
小春見狀,趕緊出來打圓場:"媽,您別急。姐夫剛搬新家,可能還沒安頓好。等過段時間再說吧。"
岳母冷哼一聲,不再說話,但臉色依然陰沉得可怕。
當晚,氣氛異常尷尬,我和小芳都沒睡好。
凌晨時分,我聽到客廳有說話聲,悄悄起床,發現岳母和小春正在低聲交談。
"兒子,你好好在這住着,這房子早晚有你的份。"岳母拍着小春的肩膀說,"你姐結婚這麼多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再生的可能性不大了。"
"媽,您別這麼說,姐夫對我挺好的。"小春低聲說,但語氣里沒有太多反對的意思。
"好什麼好!"岳母壓低聲音,"他不過是看在你姐的面子上。"
她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要是能在這落戶,將來這房子就有你的一份。咱們老李家就你們姐弟兩個,你姐的東西不就是你的嗎?"
我聽了這話,心裏的火一下子就上來了,恨不得衝出去理論,但看在小芳的面子上,沒有當場發作。
第二天一早,岳母就宣布要回老家。
臨走前,她意味深長地對小春說:"兒子,你好好在這住着,這房子早晚有你的份。"
說完還特意瞥了我一眼,眼神中帶着挑釁。
我握緊拳頭,強壓下怒火,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路上小心。"
岳母走後,我找小春談了談:"小春,我不是不近人情,但這房子確實是我和你姐的心血。"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你可以暫住,但不要有別的想法。"
小春連連點頭:"姐夫,您放心,我就是暫住,等找到工作就搬出去。"
他的態度看似誠懇,但我總覺得他眼睛裏有一絲躲閃。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春卻遲遲沒有找到工作。
他整天窩在家裡打遊戲,偶爾出去一趟,回來就說市場不景氣,找不到合適的工作。
家裡的電話費飆升,全是他打的長途電話;水電費也比以前多了一倍,因為他常常通宵開着電視和電燈。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開始邀請朋友來家裡聚會,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地打牌,全然不顧我們的感受。
每到周末,總有三五個年輕人來我家,帶着啤酒和零食,客廳里煙霧繚繞,說笑聲不斷。
小軍被吵得睡不着覺,第二天上學注意力不集中;小芳要上班,早上起來還要收拾滿地狼藉。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小春似乎把我們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毫無搬出去的打算。
"小芳,你得跟你弟弟談談了。"一天晚上,我忍無可忍地對妻子說,"他把我們家當什麼了?旅館嗎?"
小芳嘆了口氣,眉頭緊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每次提起他搬出去的事,他就說找不到工作,沒錢租房。"
她低着頭,手指絞在一起:"我也很為難,他畢竟是我弟弟......"
"那也不能一直住在我們這兒啊!"我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小軍都被他吵得學習不好了,上次期中考試都退步了。"
小芳思考了一下,說:"要不,我們幫他找份工作?我朋友開了家公司,可以試試看能不能安排他。"
我點點頭,這或許是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第二天,小芳聯繫了她的朋友,對方表示可以給小春一個面試機會。
"小春,我給你找了個工作機會,明天去面試。"小芳把消息告訴弟弟。
出乎意料的是,小春竟然拒絕了:"姐,我不想去那種小公司,待遇太低了。我想找個外企或者國企。"
他翹着二郎腿,漫不經心地說:"現在找工作要有眼光,不能隨便找一個就去了。"
"現在形勢這麼差,能有份工作就不錯了。"我忍不住插嘴,"你看看周圍,多少人下崗在家?你不能一直這麼下去。"
"姐夫,我知道你們嫌我在這住着礙事,但我總得為自己的將來考慮吧?"小春有些不滿地說,眼睛裏閃過一絲怨恨。
"再說了,我住這也不白住,不是經常幫你們帶孩子嘛。"他指了指正在寫作業的小軍。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冷靜:"小春,我們不是嫌你礙事,而是希望你能獨立生活。你已經二十多歲了,不能總靠家裡。"
"我知道了,我會儘快找工作的。"小春敷衍地說,然後回房間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小春依然我行我素,絲毫沒有找工作的跡象。
我和小芳的耐心逐漸耗盡,家裡的氣氛也越來越緊張。
每次提起這個話題,就會引發一場爭吵,小芳總是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一天晚上,我正在書房整理賬目,忽然聽到小春在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夜深人靜的房子里,還是能清楚地聽到。
"媽,您放心,我一定會在這房子上有份的。"小春說道,聲音中帶着狡黠,"姐夫他們現在有點冷淡,但我會慢慢來..."
聽到這話,我心裏的怒火徹底爆發了。
第二天一早,我直接推開小春的房門:"小春,我給你三天時間搬出去。不管你找沒找到工作,都必須離開。"
小春一臉震驚,睡意頓時消散:"姐夫,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這是我和你姐的房子,不是你的。"我態度堅決,"你已經住了三個月,該離開了。"
小春慌了:"姐夫,我真的找不到工作,沒地方去..."
"我可以給你兩千塊錢租房,但你必須搬出去。"我不為所動,將錢放在桌上。
小春見我態度堅決,馬上打電話給他媽媽。
不到一小時,岳母就氣沖沖地趕來了,身後跟着幾個鄰居,好像是特意帶來撐場子的。
"建國,你這是什麼意思?趕我兒子出去?"岳母一進門就質問,"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丈母娘?"
"阿姨,小春住了這麼久,一直沒找工作,也沒有搬出去的打算。"我據理力爭,"我們家不是旅館。"
"他是你小舅子,住在姐姐家怎麼了?"岳母理直氣壯地說,手指點着我的胸口,"再說了,這房子不也有小芳的一份嗎?"
她轉向小芳:"閨女,你說句話,是不是你也想趕你弟弟走?"
小芳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母親和弟弟。
我能看出她內心的掙扎,她是個重感情的人,無論是對丈夫還是對娘家人。
就在這時,小軍放學回來了,看到家裡這麼多人,嚇得站在門口不敢進來。
"媽,這事您就別管了。"小芳突然開口,聲音出人意料的堅定,"小春確實該搬出去了,他已經二十多歲了,應該學會獨立生活。"
她指着小軍:"您看,連小軍回家都被嚇着了。這不是一個家該有的樣子。"
岳母沒想到女兒會這麼說,一時語塞,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失望,最後變成了憤怒。
"好哇,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尖聲叫道,"為了一個外人,連親弟弟都不要了!"
小芳苦笑一聲:"媽,建國不是外人,他是我丈夫,是小軍的爸爸。我們是一家人。"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說:"我和弟弟也是親人,但是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因為他是我弟弟,就讓他一直依賴我們。"
岳母氣得渾身發抖,轉向小春:"兒子,收拾東西,咱們走。既然你姐姐不歡迎你,咱們就別待了。"
小春垂頭喪氣地收拾行李,臨走前,岳母意味深長地說:"建國,你別以為這事就這麼完了。這房子有小芳的一份,將來..."
"媽!"小芳打斷她,眼中含淚但語氣堅定,"這房子是我和建國的,將來是小軍的。別的我不想聽。"
看着岳母和小春離去的背影,我長舒一口氣,同時也為小芳感到心疼。
我知道她為了我們的家,得罪了自己的母親和弟弟。
"對不起,讓你為難了。"我輕聲對小芳說,把她摟在懷裡。
小芳搖搖頭,靠在我肩膀上:"沒什麼,我明白你的想法。我們辛辛苦苦買的房子,不能就這樣被別人惦記上。"
她抬起頭,眼中帶着淚水和堅定:"家是我們兩個人建立的,不是任何人可以來分一杯羹的。"
從那以後,岳母和小春很少來往。
我們偶爾去看望岳母,她總是冷着臉,對小軍也不像從前那樣親熱了。
小芳為此很難過,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抹淚,但她理解我的堅持,從未責怪我。
轉眼幾年過去,日子平靜而忙碌。
2001年,單位徹底破產,我被迫下崗。
那天領完最後一個月的工資,我站在廠門口,看着那個陪伴了我十幾年的地方,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但我沒有被打倒,憑藉多年的技術經驗,我盤下了一家小小的家電維修店,起初只有我一個人,後來漸漸忙不過來,又請了兩個幫手。
小芳的服裝店也做得不錯,專門做職業女裝,有了固定的客源。
小軍上了初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是我們的驕傲。
令人意外的是,小春竟然真的在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收入不菲。
他搬進了市中心的一套公寓,開上了小轎車,生活過得不錯。
2003年的一天,小軍放學回家,興沖沖地說:"爸,我們班組織家長開放日,您能來嗎?"
"當然能了,爸爸一定去。"我摸了摸兒子的頭,他已經比我矮不了多少了。
"媽媽也來。"小芳笑着說,"我早就跟老闆請好假了。"
家長開放日那天,我和小芳提前到了學校,站在教室後排,看着小軍在黑板上解題。
那認真的樣子,眉頭微皺的表情,像極了小時候的小芳。
讓我意外的是,岳母竟然也來了,穿着一身整潔的深藍色外套,站在教室門口張望。
"媽,您怎麼來了?"小芳驚訝地問,眼睛亮了起來。
"我孫子的大日子,我怎麼能不來?"岳母語氣平淡,但眼中有着掩飾不住的喜愛。
小軍看到外婆,欣喜地揮了揮手。
岳母的嘴角微微上揚,眼中閃爍着慈愛的光芒。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芥蒂似乎也淡了幾分。
無論如何,她對孫子的愛是真的,這是我們共同的紐帶。
開放日結束後,我主動邀請岳母到家裡吃飯。
岳母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臉期待的小軍,最終點頭答應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四個人並排走着,小軍興高采烈地向外婆講述學校的趣事。
岳母時不時點頭,臉上帶着驕傲的笑容。
小芳挽着我的胳膊,眼中滿是幸福和感動。
晚飯是小芳精心準備的,有岳母愛吃的紅燒肉,還有小春小時候最愛的糖醋排骨。
飯桌上的氣氛出奇地和諧,就像多年前我們剛認識時一樣。
小軍成了話題的中心,他學校的趣事,他的夢想,他的愛好,每一個話題都能引起大家的興趣。
飯後,岳母突然對我說:"建國,這些年我想了很多。當初是我太偏心了,總想着讓小春佔便宜。"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柔和:"其實這房子確實是你們辛苦掙來的,我不該那麼說話。"
聽到岳母的道歉,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媽,都過去了。"小芳接過話茬,輕輕握住母親的手,"我們都是一家人。"
岳母點點頭,眼中泛着淚光:"是啊,都是一家人。看着小軍長這麼大了,我才明白,家人之間最重要的不是房子錢財,而是真心實意的關心。"
她看向小軍,眼神中滿是慈愛:"小春現在工作也不錯,有自己的房子和車子了。你們確實是對的,讓他獨立生活對他更好。"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岳母的心情。
或許她當初的出發點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兒子,雖然方式不對,但母愛是相通的。
"阿姨,您要是想來住幾天,隨時都可以。"我真誠地說,"這裡永遠有您的位置。"
岳母感動地點點頭,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謝謝你,建國。你是個好女婿,我為小芳嫁給你感到高興。"
從那天起,我們和岳母的關係開始逐漸緩和。
她偶爾來住幾天,幫忙照顧小軍,但從不干涉我們的家務事。
而小春也成熟了不少,每次來都會帶些禮物,再也不提房子的事。
2006年,小春結婚了,我和小芳全力支持,還送了一筆可觀的禮金。
岳母在婚禮上笑得合不攏嘴,拉着我的手說:"建國,還是你有遠見。要不是當初你堅持,小春哪有今天的出息?"
我笑着搖搖頭:"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
現在,小軍已經上高中了,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鏡,文靜內向,但成績優異。
我和小芳的日子過得充實而平靜。
維修店生意越來越好,已經開了三家分店;小芳的服裝店也擴大了規模,請了兩個員工幫忙。
那套曾經引發爭端的房子,如今已經成為我們溫馨的家,記錄著我們這些年的酸甜苦辣。
每當夜深人靜,我站在陽台上,看着窗外的燈火,總會想起那段充滿爭吵的日子。
回首那段爭吵的歲月,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家不僅僅是四面牆和一個屋頂,更是彼此尊重、相互理解的港灣。
只有每個人都守住自己的邊界,家才能真正成為避風的港灣,而不是爭端的戰場。
那些年的爭吵如同一場風雨,雖然當時令人痛苦,但也讓我們的家庭變得更加堅固。
就像這座小區里的老槐樹,歷經風霜,卻依然枝繁葉茂,為我們遮風擋雨,守護着這個名為"家"的避風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