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是我啊,小江..."我站在大雨中,手裡攥著錄取通知書,指尖被水浸得發白。
那是1997年的盛夏,我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全村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彩旗般的錄取通知書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東西,紅色的校徽在紙上熠熠生輝,像是照亮了我十八年來走過的所有泥濘小路。
我是農村裡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可家裡拿不出學費。
母親思來想去,讓我去找二伯借錢。
二伯在鎮上開了個小百貨店,進了不少城裡來的商品,賣火柴、肥皂、搪瓷盆、暖水瓶,還有那時候才開始普及的彩色塑料製品,在我們村裡算是有錢人了。
"大學?那不是讀了也白讀嗎?"二伯咧嘴笑道,手裡的算盤噼啪作響,銅錢大小的算珠被他撥得飛快。
"現在下崗工人滿街都是,你爹不是在磚廠幹得好好的嗎?"
"你跟着學學手藝,不比什麼大學強?"
雨水順着我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我咬着嘴唇,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錄取通知書被我緊緊攥在手裡,那層薄薄的塑料膜已經被我捏出了褶皺。
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在雨水中漸漸模糊。
二伯的店裡有個老式檯燈,昏黃的燈光下,他正在翻看賬本,皺着眉頭,好像生意也不太好。
"小江啊,二伯不是不想幫你,是真的..."二伯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轉身離開了。
我永遠記得那天回家的路,泥濘不堪,就像我的心情。
我的解放鞋灌滿了水,每走一步都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像是某種難聽的伴奏。
父親在院子里抽着煙,那種散裝的大前門,廉價卻嗆人。
看到我回來,什麼都沒問,只是沉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紙,卻給了我莫大的安慰。
母親在灶台前忙活,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到我濕漉漉的樣子,眼裡閃過一絲瞭然。
屋子裡飄着鹹菜和米飯的味道,牆角的老式收音機正在播放着天氣預報,說明天還是雨天。
"沒事,咱們自己想辦法。"父親說道,聲音低沉卻堅定。
那個夜晚,我聽見父母在隔壁房間小聲商量。
屋外的雨打在芭蕉葉上,"噼里啪啦"的聲音像是在為我的未來打鼓。
第二天一早,父親騎着那輛破舊的永久牌單車去了縣城,后座上綁着那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是我十二歲生日時全家一起攢錢買的。
回來時帶着一沓貸款合同,他把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抵押了出去。
母親悄悄拿出了她攢了多年的繡花錢,那是她在大隊辦的女工組裡刺繡積累下來的,用舊枕巾包着,藏在米缸底下。
鄰居劉大娘聽說了,硬是塞給我兩百塊錢,那是她賣了一頭小豬的錢。
就這樣,東拼西湊,我終於踏上了去往大學的列車。
離開那天,全村人都來送我,像是送什麼大人物似的。
母親包的肉粽子塞滿了我的行李袋,壓得袋子都快裂開了。
父親給了我一個舊錢包,裏面是他省下的煙錢,足足三百塊。
站在綠皮火車的窗口,我看着他們越來越小的身影,突然意識到,我的肩上不只是背着一個家的期望,還有一個村子的目光。
大學四年,我省吃儉用,每月生活費不超過一百五,食堂里最貴的菜我從來不點,只吃兩毛錢一個的饅頭就鹹菜。
冬天裏,我的手凍得通紅,卻捨不得買手套。
宿舍里其他同學周末出去看電影、吃肯德基,我總是借口要複習功課留在宿舍里。
假期做家教,寒暑假不回家,在學校勤工儉學,圖書館、食堂、校辦工廠,只要有活兒我就去干。
總算沒有再向家裡要過一分錢,還能偶爾寄點錢回去。
畢業那年,我拿到了"優秀畢業生"的證書,父母從村裡趕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母親穿着她最好的那套花棉襖,印着粉色小碎花;父親穿着他唯一的一套"的確良"襯衫,顯得格外認真。
他們坐在禮堂的最後一排,看着我上台領證書,臉上的笑容比七月的太陽還要燦爛。
畢業後,我留在了省城一家軟件公司工作。
那是1997年互聯網剛剛起步的年代,電腦還是個稀罕物件,我們寫程序還用着笨重的486電腦。
起初只是個普通程序員,每天加班到深夜是常態。
周末的時候,宿舍樓下老張家的餛飩攤成了我的食堂,三塊錢一碗,熱氣騰騰,足夠一個年輕人的胃口。
我租住在城鄉結合部的小房子里,一個月三百五的房租,十平方不到的單間,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跟冰窖似的。
省下錢來還債、給家裡寄錢,每個月都要去郵局排隊,填那種黃色的匯款單。
父親還在磚廠幹活,腰彎得更厲害了;母親在村裡幫人照看孩子,賺些零花錢。
每次回家,看到他們日漸佝僂的身影,青筋暴起的雙手,我都暗暗發誓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2000年,公司業務開始擴張,我被提拔為小組長,開始帶着三個新人一起做項目。
那時候的互聯網正如日中天,我們趕上了好時候。
2003年非典那會兒,大家都不敢出門,我卻接了個大單子,足足幹了三個月,掙了平時三倍的錢。
轉眼到了2010年,我已經是公司的技術主管,手下帶着二十多號人,收入也比剛畢業時翻了好幾番。
辦公室從當初的地下室搬到了高樓大廈,電腦也從486換成了時髦的筆記本。
這一年,我在省城買了房子,一百二十平米的三室兩廳,裝修得簡單大方。
我決定把父母接來同住。
"兒子,我們在村裡住慣了,去城裡幹啥?"母親在電話那頭猶豫道,背景音里是村裡大喇叭在播放什麼通知。
"媽,您和爸這些年辛苦了,該歇歇了。"我說,心裏想着父親那越來越彎的腰,和母親那開始浮腫的雙腿。
"城裡醫療條件好,我也能照顧您二老。"
"要不,先來住幾天試試?"我又補充道。
經過再三勸說,父母終於答應了。
搬家那天,全村人都來送行。
父親把那台永久牌單車送給了村裡的李大爺,母親把幾十年攢下的老物件分給了街坊鄰居 - 有她年輕時用的搪瓷盆、繡花針、還有那個用了二十多年的鋁製飯盒。
唯獨那個老式座鐘被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了行李里。
那是爺爺留下的唯一值錢物件,一直掛在我們家堂屋的正中央,滴滴答答,見證了這個家的悲歡離合。
父母把祖輩留下的老宅子鎖了起來,帶着簡單的行李上了我的車。
那是我買的第一輛車,新桑塔納,不算豪華但很實用。
"兒子有出息了,老兩口享福去嘍!"鄰居們笑着說,眼神里有羨慕,也有不舍。
父親笑而不語,母親紅了眼眶。
我知道,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對他們來說並不容易。
那座老宅承載了太多記憶 - 我蹣跚學步的痕迹,父親在天井裡修單車的身影,母親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
城市生活一開始並不順利。
父親不習慣電梯,總是選擇走樓梯,即使我們住在十八層;母親不會用燃氣灶,習慣了柴火的她差點釀成事故。
小區里的健身器材對他們來說像是外星產物,他們只敢遠遠地看着年輕人在上面鍛煉。
自動取款機、超市裡的條形碼掃描器、電子公交卡,每一樣新事物都讓他們手足無措。
最讓他們不適應的是城裡人的生活節奏和社交方式。
在村裡,鄰里之間串門聊天是常事;而在城裡,即使住在隔壁,也可能一年都見不上一面。
母親嘗試着像在村裡一樣,給鄰居送自己腌制的鹹菜,卻被禮貌地謝絕了。
"兒子,我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一天晚上,母親忽然問我,她坐在陽台上,看着外面車水馬龍的街道,眼神迷茫。
"怎麼會呢?"我連忙說道,"有您二老在,這才像個家。"
我特意請了兩天假,帶着父母去附近的公園、超市熟悉環境,教他們使用電器,告訴他們怎麼坐公交車。
漸漸地,父母適應了城市生活。
父親在小區里找到了幾個棋友,原來都是從鄉下搬來的退休工人,每天下午都去樓下的亭子里廝殺幾盤,臉上有了笑容。
母親加入了廣場舞隊伍,學會了用微信和老姐妹們聊天,偶爾還會發一兩張自拍照,配上"今天天氣真好"這樣簡單的文字。
看着他們漸漸融入新環境,我的心裏充滿了欣慰。
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電話打破了平靜。
"喂,是小江嗎?我是你二伯啊..."聽筒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瞬間把我拉回到那個雨天。
我的手指微微發顫,彷彿又回到了十三年前那個被拒絕的下午。
二伯說他的小百貨店因為大型超市的衝擊已經開不下去了,又趕上了"萬村通工程",村裡通了自來水電,他之前靠賣煤油和電池賺的錢也沒了來源。
兒子在外地工作,很少回來,他和二嬸靠着微薄的養老金過日子,最近二嬸得了類風濕,整天疼得睡不着覺,醫藥費捉襟見肘。
"小江啊,二伯知道當年對不住你,但現在是真的走投無路了..."二伯的聲音帶着哭腔。
我能想像他握着電話的手是如何顫抖的,就像當年我握著錄取通知書站在他面前那樣。
放下電話,我坐在沙發上發獃。
當年的場景歷歷在目,雨水、拒絕、失望、屈辱,所有情緒一齊湧上心頭。
那個夏天的雨,那本被雨水打濕的錄取通知書,那句"讀書有什麼用"的話,都像是刻在我心上的傷疤,雖然結痂了,但輕輕一碰還是會痛。
父母早已經睡了,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在客廳里掙扎。
月光透過窗帘縫隙灑進來,照在茶几上的全家福上 - 這是我們搬進新家後拍的第一張照片,父母站在中間,笑容燦爛。
第二天一早,我什麼都沒說,默默去上班了。
這事擱在我心裏,像塊石頭,沉甸甸的。
幾天後,二伯來了。
他比我記憶中老了許多,頭髮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像是刻下的溝壑,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夾克衫,手裡提着幾袋家鄉特產,局促不安地站在我家門口。
"小江,你二伯來了!"母親熱情地招呼着,似乎早已忘記了當年的事。
父親的反應卻很冷淡,只是點了點頭,嘴裏嘟囔着"稀客啊",便轉身進了房間。
那天晚上,我特意做了幾個家鄉菜,紅燒肉、清蒸魚、炒青菜,還有二伯愛喝的米酒。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尷尬。
二伯不停地給我夾菜,說著家鄉的變化,村裡的老榆樹被雷劈了,村頭新建了文化站,隔壁李家的兒子也考上了大學。
話里話外都是對我如今生活的羨慕。
"小江,你看你現在多有出息,住大房子,有好工作,真是光宗耀祖啊!"二伯說道,眼睛裏閃爍着異樣的光芒。
我只是禮貌地笑笑,沒有多說什麼。
父親一直低頭吃飯,神情冷淡;母親則不停地給二伯倒茶添飯,試圖緩和氣氛。
飯後,二伯終於說出了來意 - 他想借五萬塊錢給二嬸治病。
"小江,你知道的,我們家現在..."二伯欲言又止,手裡捏着茶杯,指節發白。
我看着眼前這個曾經拒絕過我的人,心裏五味雜陳。
要不是當年他的拒絕,我可能早已放棄大學夢想,留在村裡做個普通農民。
但也正是那次拒絕,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生路上,有時候只能靠自己。
我想起了那個雨夜,想起了父母為了我上學東拼西湊的艱難,想起了我這些年從貧寒學子到公司主管的奮鬥歷程。
每一步都很難,但每一步也都很值得。
"二伯,您先休息,這事我考慮考慮。"我說道,聲音平靜。
晚上,我和父母商量這件事。
我們坐在客廳里,窗外的霓虹燈照進來,映在父親滄桑的臉上。
"不借!"父親斬釘截鐵地說,眼睛裏閃着怒火,"當年你上大學,他看都不看一眼,現在他有難處了,就想起你來了?"
"她二嬸跟着他受了一輩子罪,家裡有點錢都給兒子買房子了,現在老兩口沒人管,活該!"父親越說越激動,拿起煙就往外走。
母親則溫和地說:"小江,這是你自己的決定,爸媽不干涉。"
"不過,血濃於水,他畢竟是你二伯..."母親頓了頓,"再說了,人家二嬸對你一直不錯,記得你小時候發高燒,是二嬸半夜背着你去鎮醫院的。"
聽了母親的話,我恍然想起小時候的一幕 - 我發高燒,燒得昏昏沉沉,是二嬸背着我走了五里路到鎮醫院,那時候二伯出門做生意去了。
二嬸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勤勞善良,對我們這些侄子侄女都很好。
每次我去他們家,二嬸總會偷偷塞給我一個雞蛋或者一塊紅糖,說是補身子。
我整夜未眠,思考着該如何處理這件事。
窗外是城市的燈火,遠處高樓的霓虹燈不停閃爍,像是在提醒我,無論走多遠,有些事情永遠都會跟隨着你。
第二天清晨,我做出了決定。
"二伯,錢我可以借給您,但是有個條件。"我平靜地說,看着他疲憊的眼睛。
二伯眼睛一亮:"什麼條件?你說!"他的手不自覺地抖動着,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希望您能記住,當一個年輕人有夢想的時候,即使幫不了,也請不要打擊他。"
"每個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權利,無論他來自哪裡。"
二伯愣住了,臉上的表情從期待變成了慚愧。
他低下頭,長嘆一口氣:"小江,二伯對不起你..."
聲音里滿是愧疚,那一刻,他不再是記憶中那個高高在上的長輩,只是一個犯了錯的老人。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從口袋裡掏出銀行卡,"密碼是您的生日,裏面有五萬塊錢。"
"二嬸的病要緊,您先回去吧。"
二伯接過銀行卡,眼圈紅了。
他突然拽住我的手,老淚縱橫:"小江,二伯欠你的不只是這五萬塊錢..."
"是二伯當年糊塗,不識好歹,對不起你啊!"
父親在一旁看着這一幕,臉上的表情也漸漸軟化了。
他走過來,拍了拍二伯的肩膀:"老二,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小江能有今天,也多虧了當年你的拒絕,逼着他自己闖出一條路來。"
"咱們都是一家人,別想那麼多了。"
二伯走後,父親難得地誇了我一句:"兒子,你比我們看得開。"
他點了支煙,沉思着,眼神里有我從未見過的複雜情緒。
"爸,我不是看得開,而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人與人之間的恩怨,往往來源於誤解和時代的局限。"
"二伯當年的拒絕,可能是因為他不相信教育能改變命運,也可能是因為他確實拿不出那筆錢。"
"但無論如何,我不能因為過去的事情而否定現在能夠幫助別人的可能性。"
"這些年,您和媽為我付出那麼多,我已經很幸運了。"
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裡有欣慰,也有感動:"是啊,當年我們也是不容易,抵押了電視機,借了一圈錢,就為了你能讀書。"
"現在看來,值了!"
母親在一旁抹着眼淚:"我們兒子長大了,比我們都想得透徹。"
一個月後,二伯又來了,這次是來還錢的。
他的精神好多了,臉上的皺紋似乎也舒展了些。
"小江,二嬸的病好多了,這是欠你的錢。"二伯掏出一個布包,裏面是整整齊齊的現金,還有一張二嬸親手繡的手帕。
我沒有接:"二伯,錢您留着用吧,就當是我這個侄子的一點心意。"
"再說了,您和二嬸平時沒少照顧我爸媽,這都是應該的。"
二伯執意要還:"不行,這是借的就得還。"
"你二嬸知道了這事,非要我把錢還給你不可。"
"她說,當年我們沒幫上你,心裏一直過意不去。"
"現在你有難處幫我們,我們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看着二伯堅決的樣子,我接過了錢。
"二伯,您和二嬸要是覺得城裡生活方便,可以搬來和我們一起住。"
"我父母在這裡也有個照應,大家有個照應。"
"這房子夠大,不差您二老一個房間。"我真誠地提議道。
二伯愣了一下,眼裡閃過一絲驚喜,但很快又暗淡下來:"這怎麼好意思啊?"
"再說,我們在村裡住了一輩子,捨不得那個老房子..."
他的聲音里有猶豫,但更多的是嚮往。
"您先回去和二嬸商量一下,不急着做決定。"我拍拍他的肩膀,"城裡醫療條件好,二嬸的病也好治。"
送走二伯後,父親問我:"你真的想讓他們搬來?"
他點了點煙,眉頭微皺,似乎在思考這個決定的後果。
"爸,我是真心的。咱們家房子夠大,而且您和媽能有個伴,我上班也放心。"
"再說了,老人家年紀大了,在一起也能互相照應。"
"當年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往前看。"
父親點點頭:"你考慮得很周全。"
他望向窗外,目光悠遠:"人這輩子啊,計較得越多,心裏越不痛快。"
"你二伯當年那麼做,也有他的難處。"
"咱們能包容,就包容吧。"
兩周後,二伯和二嬸真的搬來了。
他們的行李很簡單,一個舊皮箱,一個竹編的籃子,籃子里裝着二嬸的針線活和一些藥罐子。
二嬸是個矮小的老太太,頭髮全白了,卻扎得一絲不苟,手腳麻利,一看就是個勤快人。
起初,大家都有些拘謹,但慢慢地,這種尷尬消失了。
二嬸和母親一起買菜做飯,兩個老太太總有說不完的話;二伯和父親一起下棋聊天,從村裡的閑事聊到國家大事,倒也其樂融融。
晚飯後,四個老人一起在小區里散步,說說笑笑,倒像是回到了從前在村裡的日子。
父親和二伯小時候一起放牛的故事,母親和二嬸年輕時一起插秧的回憶,都成了飯桌上的談資。
有一天晚上,我加班回來,看到客廳里亮着燈。
二伯一個人坐在那裡,桌上擺着一瓶白酒,已經喝了一半。
看到我回來,他朝我招了招手:"小江,來,二伯有話想對你說。"
酒精讓他的臉微微發紅,眼神卻格外清明。
我坐到他對面,等着他開口。
"當年你來借錢上大學,二伯拒絕了你,其實不是不想幫你..."二伯的聲音有些哽咽。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繼續說道:"那時候店裡剛遇到困難,你二嬸也生病了,我手頭確實很緊。"
"但更重要的是,我那時候不相信讀書能改變命運。"
"你看村裡那些初中畢業的孩子,不都是去打工了嗎?我以為你讀了大學也是一樣的結果。"
"那會兒正是下崗潮,城裡的大學生都找不到工作,我尋思着,與其讓你花那冤枉錢,不如早點去學門手藝。"
我靜靜地聽着,沒有打斷他。
"這些年,我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天,才明白自己當初有多麼短視。"
"教育真的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能讓一個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小江,二伯真的很為你驕傲,也很遺憾當初沒能支持你。"
二伯的眼睛濕潤了,在燈光下閃爍着悔恨和自責。
"二伯,您別這麼說。"我給他倒了杯茶,替換掉那杯白酒。
"其實我要謝謝您當年的拒絕,正是因為那次經歷,我才明白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課: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克服。"
"這份堅強和獨立,是您無意中教給我的最寶貴的財富。"
二伯的眼睛濕潤了:"小江,你長大了,比我們這些老人都明事理。"
"二伯啊,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您。"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
"你問吧。"二伯抬起頭,目光坦然。
"當年我去借錢那天,您為什麼不肯正面回答我?直接說沒錢不就完了?"
二伯沉默了片刻,苦笑道:"其實,那時候我是有點錢的,但都投到貨品上了,一時周轉不開。"
"如果直接告訴你沒錢,怕你看不起我這個當二伯的。"
"所以就找了個借口,說什麼讀大學沒用...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後悔當初那麼說。"
聽了這話,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往往源於無法說出口的自尊和面子。
從那以後,我們之間的隔閡徹底消失了。
二伯像是要彌補當年的遺憾,處處關心我的生活和工作;二嬸則經常做些家鄉小吃給我解饞。
我也儘力讓兩位老人在城市生活得舒適自在。
帶他們去醫院複查、陪他們去公園散步、教他們使用智能手機,看着他們慢慢融入這個陌生的城市。
轉眼又是一年春節,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團圓飯。
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有城市的精緻點心,也有鄉村的家常味道。
飯桌上,父親提議讓二伯說幾句。
二伯站起來,端起酒杯,有些緊張地清了清嗓子:"我敬小江一杯。"
"以前我常想,人這一輩子,到底什麼最重要?是金錢?是地位?還是名聲?"
"現在我明白了,最重要的是親情和理解。"
"小江,二伯以前對不住你,但你不計前嫌,反而幫助我們。"
"這份恩情,二伯記在心裏。"
"來,乾杯!"
我也站起來,和二伯碰杯:"二伯,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們是一家人,本就應該互相扶持。"
"再說了,如果不是當年那件事,我可能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有時候,挫折反而是最好的禮物。"
母親在一旁抹着眼淚,父親和二嬸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窗外,春節的煙花綻放在夜空中,絢爛而短暫,就像人生中那些起起落落的經歷。
父親的收音機里傳來新年的鐘聲,二嬸包的餃子在鍋里翻滾,母親掛在牆上的那幅福字微微搖晃。
爺爺的老座鐘滴滴答答地走着,彷彿在訴說著時光的故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不僅僅是向前奔跑,有時候也需要回頭看看,去理解那些曾經傷害過我們的人,因為他們或許也有自己的無奈和苦衷。
寬恕別人,其實也是在寬恕自己,放下過去的包袱,才能輕裝前行。
我看着圍坐在一起的家人,想起了那個雨天,想起了那張被雨水打濕的錄取通知書,想起了這十幾年的奮鬥歷程。
曾經的痛苦和掙扎,如今都化作了成長的養分。
在這個普通的家庭里,我們並不富裕,但我們擁有了比金錢更珍貴的東西 - 相互理解和支持的親情。
這或許就是生活最大的財富,也是我從97年那個雨天走到今天最寶貴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