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
那個周末的黃昏,我將手工縫製的布藝相冊遞給女兒。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斑駁地灑在她的手上,也照亮了她臉上轉瞬即逝的嫌棄。
我沒有錯過那一絲微妙的表情變化,就像多年來我從未錯過她生活中的每一個細微變化一樣。
"媽,這就是您給我準備的嫁妝?"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飄忽不定。
我點點頭,手指不自覺地搓着衣角上的線頭,那是我縫製這本相冊留下的痕迹。
五十二歲的我,皮膚像是被歲月碾過的老牆皮,布滿了細密的裂紋,每一道紋路都記錄著生活的艱辛。
女兒把相冊放在腿上,沒有立即翻開,而是抬頭看了看我們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
這是一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單位分房,六十平米的兩居室,牆皮早已泛黃剝落,但我一直捨不得重新粉刷,攢下的每一分錢都給了女兒的學費和生活費。
"春花啊,媽知道比不得那些有錢人家。"我低着頭說,"可這是媽的一片心意。"
我的聲音有些發抖,生怕女兒會嫌棄這份寒酸的禮物。
九十年代中期的下崗潮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裹挾了我和千萬工人。
那時候,國營紡織廠開始改制,我拿着三百六十元的遣散費站在廠門口,懷裡抱着剛上小學的春花,不知道明天的飯從哪裡來。
丈夫早在春花三歲那年因工傷離世,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
生活如同一台老舊縫紉機,吱呀吱呀地向前挪動,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白天我在市場擺攤賣小百貨,五點起床去批發市場進貨,頂着烈日站到傍晚六點;晚上還要給附近服裝廠加工衣袖,一件兩毛錢,常常做到深夜。
就這樣,我硬是把春花從初中送到了大學,省吃儉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記得春花上初中那年,她想要一雙耐克運動鞋,我去市場上買了雙高仿的,才八十塊錢。
她穿去學校,被同學笑話是"劣克",回到家哭了一場。
我心疼得不行,但只能告訴她:"媽媽不是不想給你買真的,實在是咱家的日子還掙扎在溫飽線上。"
那個年代,一雙真正的耐克要四五百,幾乎是我半個月的收入。
春花懂事,很快就不再提及運動鞋的事,但我記得她偷偷用鞋油把那雙鞋擦了又擦,生怕被人看出是假貨。
這些年,我最大的成就就是送女兒讀完了大學,還考上了研究生,成了我們家族第一個大學生。
可現在,女兒要結婚了,而我卻拿不出一份像樣的嫁妝。
"大學同學的父母都給準備了房子車子,有的甚至直接給了一百萬的現金作為嫁妝。"春花曾經這樣抱怨過。
那晚我躲在廁所里偷偷抹眼淚,手裡還攥着剛從鄰居王大姐那裡借來的三千塊錢。
王大姐遞給我錢時說:"老周啊,你也別太拚命了,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別把自己累垮了。"
我苦笑着接過錢:"沒事,就這一遭,等春花風風光光出嫁了,我這心裏的石頭也就落地了。"
女兒未婚夫李勇家在城東有商品房,家裡做建材生意,在當地算是小有名氣的中產家庭。
上門提親那天,李勇的母親徐阿姨穿着一身名牌,手腕上的金鐲子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我們家不圖別的,就圖個體面,該有的嫁妝還是要有的。"徐阿姨笑眯眯地說。
話雖然說得客氣,可那眼神像一把尺子,丈量着我家的貧窮和殘缺。
"現在年輕人結婚,沒個小車小房的,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成家了。"徐阿姨喝着茶,慢悠悠地說,"我們李勇倒是不在乎這些,但親戚朋友都看着呢,面子工程還是要做的。"
我那天只能賠着笑,把家裡最好的茶葉拿出來,卻發現茶葉罐里早已所剩無幾。
回想起這些,我的心像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樣樣都有。
誰知今天,女兒盯着這本相冊看了許久,突然拿起電話打給了未婚夫。
"李勇,我決定了,不要任何嫁妝條件,就這樣嫁給你。"她的聲音出奇地堅定,"你家如果不同意,咱們就算了。"
我愣住了,像是冬日裏被一盆熱水澆醒,一時不知所措。
"春花,你這是說的啥話?"我慌忙去搶她的手機,"婚姻大事,哪能這麼任性?"
女兒卻握緊了手機,直到電話那頭的李勇答應下來,才掛斷。
"媽,您先別急,看看這個。"她翻開相冊,眼睛濕潤起來。
第一頁是我抱着剛出生的她的照片,那是在醫院的走廊上,我眼裡滿是疲憊與幸福。
照片旁邊貼着一小塊發黃的嬰兒襁褓布,上面綉着她的小名"豆豆"。
"這是您給我縫的第一件衣服?"春花撫摸着那塊布料,聲音輕顫。
我點點頭:"那時候家裡窮,買不起新衣服,我把你爸的舊襯衫洗乾淨,改成了你的襁褓。"
第二頁是春花上小學時的照片,我在紡織廠門口等她放學的背影。
那是冬天,我穿着單位發的藍色工裝,站在寒風中搓着手,遠遠望着放學的孩子們。
照片旁邊貼着一張發黃的工廠飯票,那是我們那個年代最珍貴的東西之一。
"這飯票我記得!"春花驚訝地說,"小時候您總是給我用,自己卻帶鹹菜就着饅頭。"
我笑了笑:"那會兒工廠食堂的紅燒肉可香了,你每次吃得嘴巴油亮亮的,我看着就高興。"
再翻幾頁,是春花高考那年,我熬夜給她做夜宵的側臉。
相冊里還夾着她高考准考證的複印件,以及錄取通知書的照片。
那一年,我因為長期勞累,得了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但還是堅持送她去考場。
"您從沒跟我說過您那時候病得那麼重。"春花指着照片上我痛苦的表情,"我還以為您只是太累了。"
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傻孩子,那點小病算什麼,媽媽最怕的是耽誤了你的前程。"
每一頁都有春花成長中的重要時刻,配着我歪歪扭扭的字跡:春花今天學會了騎單車、春花得了作文比賽一等獎、春花第一次染了頭髮我都沒敢罵她...
這些看似平常的小事,卻是我們母女情感的見證。
"您什麼時候做的這些?"春花的聲音有些哽咽,手指輕輕摩挲着照片邊緣。
"去年你說要結婚後,我就一點一點做的。"我搓着粗糙的手,手上的繭子是歲月最好的印記,"有些照片是找你小時候的老師、同學要的,有些是我一直偷偷留着的。"
相冊最後一頁貼着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九十年代末的一個冬天早晨,我裹着厚棉襖,用三輪車載着春花去上學,背景是剛剛升起的朝陽。
那時候我剛下崗不久,買不起單車,只能用拾荒用的三輪車接送女兒。
春花那時候上初中,正是愛面子的年紀,總是讓我把車停在離學校一百米遠的地方,自己走進校門。
照片下方寫着:春花,媽媽不能給你很多,但媽媽的愛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我記得那段日子有多難熬。
下崗後的第一個冬天,煤球錢都拿不出來,我和春花裹着厚被子,靠一個小電爐取暖。
春花感冒發燒,我背着她去醫院,醫生開了一百多塊錢的葯,我身上只有八十塊。
那天,我站在醫院走廊里哭,一位老大夫看不下去,偷偷給我們減了藥量,才湊夠錢。
回家的路上,春花燒得迷迷糊糊,卻還記得安慰我:"媽,別哭,等我長大了掙錢,再也不讓您受苦。"
那一刻,我發誓要咬牙撐下去,無論多苦多累,都要讓孩子過上好日子。
"這些年,您瞞了我多少事啊。"春花翻着相冊,眼淚止不住地流,"我以為我很了解您,原來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搖搖頭:"傻孩子,媽媽不說是怕你擔心,你只管好好讀書,好好生活就行。"
春花把相冊緊緊抱在懷裡,像抱着一件珍寶。
"這才是真正的嫁妝,比什麼房子車子都珍貴。"她輕聲說,"這裏面有您的青春,有您的汗水,有您對我的所有愛。"
我沒想到,這本做了近一年的相冊,竟然讓女兒如此動容。
裏面的每一張照片,我都精心挑選;每一句話,都寫了又擦,擦了又寫,生怕寫得不夠好。
那晚,李勇來了。
他西裝革履,手裡拿着一束鮮花,看起來很是正式。
"阿姨,對不起,我來晚了。"他站在門口,有些拘謹地說。
我趕緊把他迎進來:"勇子,快進來坐,春花在裡屋呢。"
李勇卻沒有急着見春花,而是認真地對我說:"阿姨,我想跟您道歉。"
我一愣:"道啥歉啊?"
"我媽提的那些條件,我本來就不贊同,只是一直沒敢反對。"李勇的聲音很誠懇,"春花給我打電話後,我想通了,婚姻是我們兩個人的事,不該讓您承受這些壓力。"
我心裏一暖,這孩子到底還是懂事的。
李勇看完相冊後,眼睛紅紅的:"阿姨,您別擔心嫁妝的事了。我跟我媽說了,春花這樣的姑娘,是我們高攀了。"
那一刻,我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回家後,李勇和他媽媽大吵了一架,直接搬出來住了兩天。
徐阿姨第二天就登門道歉,說是自己俗氣了,看了那本相冊,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珍貴。
"周姐,我是真服了您,一個人把孩子拉扯這麼大,還培養得這麼出色。"徐阿姨拉着我的手說,"我那天說話太過分了,您別見怪。"
我笑了笑:"都是為了孩子,我理解。"
徐阿姨隨後拿出一個紅包:"這是我和老李的一點心意,不是嫁妝錢,是想請您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這些年您太辛苦了。"
我本想推辭,但看到她誠懇的眼神,還是收下了。
這麼多年來,我從未好好關心過自己的健康,一直拖着那隱隱作痛的腰,只為了多賺一點錢。
婚禮那天,我穿着春花給我買的新旗袍,坐在主桌上。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這麼貴重的衣服,料子柔滑,穿在身上輕飄飄的。
春花說這叫"蘇綉旗袍",是她攢了三個月的工資買的,要我穿得漂漂亮亮的,讓所有人都看到她以我為榮。
婚禮上,李勇的父親主動提出來敬我酒,他說:"周女士,感謝您培養出這麼優秀的女兒,我們家很榮幸能娶到春花。"
我鼻子一酸,差點落淚。
多少年了,從沒人這麼尊重地稱呼我"周女士",我一直都是市場上的"周大姐",工廠里的"老周",或者鄰居口中的"春花她媽"。
這一刻,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尊嚴。
春花在台上致辭時,特意提到了那本相冊:"我最珍貴的嫁妝不是房子車子,而是媽媽給我的愛和堅韌。"
她的聲音清亮而堅定:"她教會我用勇氣和善良面對生活的能力,這份底氣,才是價值連城的嫁妝。"
台下掌聲如潮,我低頭抹淚,不想讓別人看到我激動的樣子。
一旁的徐阿姨遞給我紙巾,輕聲說:"周姐,您真了不起。"
婚禮後,春花和李勇搬進了他們自己租的小公寓。
雖然不大,但收拾得乾淨整潔,窗明几淨。
我去看他們的第一天,發現那本相冊被鄭重地放在了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媽,這是我們家最珍貴的傳家寶。"春花笑着說,手撫過相冊封面,那裡綉着一朵盛開的梅花,是我學着老式花樣縫製的。
李勇也點頭附和:"以後我們有了孩子,也要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
聽到這話,我心裏像灌了蜜一樣甜。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格外輕快,彷彿年輕了二十歲。
春天的風吹過我的臉,我突然想起廠里老支書常說的一句話:"人這輩子,不圖大富大貴,但求無愧於心。"
這麼多年的苦,這麼多年的累,此刻看來,都值得。
日子還會繼續,我的春花,已經開得比我想像中還要燦爛。
而我,五十二歲的下崗女工,也終於等到了人生的春天。
回到家,我站在鏡子前,看着自己布滿皺紋的臉和花白的頭髮,竟不覺得難看。
這些歲月的痕迹,是我最真實的勳章。
窗外,夕陽西下,餘暉映紅了半邊天空。
我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嘴角噙着笑意。
老周啊老周,你做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