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攢下的一套房
"姐,侄子年齡大了,需要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你那套房子,正好給他用上。"
表弟小紅站在我家門口,眼神遊移不定,吞吞吐吐地說完,還特意壓低了聲音,彷彿怕被鄰居聽見似的。
說完,他匆匆丟下一袋蘋果就走了,只留下我在初春的寒風中發怔。
那蘋果還是去年秋天的,皮已經有些皺了,酸味滲透出來,聞着就知道不好吃。
我慢慢關上門,像是擔著一座大山回到屋裡。
老劉正在沙發上看報紙,聽見我一聲不吭,抬起頭來,疑惑地看着我:"咋啦?"
我把小紅的話簡單說了一遍,老劉的眉頭立刻皺得比那蘋果還緊。
"哪有這樣的道理?"老劉的聲音不自覺提高了,"這房子是咱倆辛辛苦苦買的,憑啥說給就給?"
女兒小芳從房間探出頭來,小聲問:"媽,我們的家不會沒了吧?"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一下子疼了起來,摸摸她的頭,沒有回答。
我們家那套六十多平的小房子,雖說不算多氣派,可在九十年代中後期的縣城,已經是很體面的住處了。
那是我和老劉辛苦十年買下的心血。
1994年,我倆從縣城的紡織廠下崗後,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怨天尤人,而是咬咬牙,在城東開了個小鋪子賣日用百貨。
那時候改革開放剛轟轟烈烈搞起來,人們生活水平一點點提高,日用品市場正是紅火的時候。
老劉每天騎着三輪車穿梭在批發市場和小店之間,風裡來雨里去,早出晚歸。
我記得那會兒,他的手總是粗糙得像砂紙,指甲縫裡嵌着灰黑,怎麼洗也洗不幹凈。
那年冬天,北風呼嘯,老劉為了趕着送貨,在結冰的路上摔了一跤,腿骨折了,住了半個月醫院。
"大柱子,你說咱這房子啥時候能買上啊?"病房裡,我一邊削蘋果一邊問。
那時小芳才三歲,窩在醫院簡陋的摺疊床上睡著了,小臉蛋被暖氣熏得紅撲撲的。
"咱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不容易啊。"老劉握着我的手,眼裡滿是堅定,"再扛兩年,存夠首付。"
從那以後,我們省吃儉用,掰着指頭過日子,一分一厘攢下來,連饅頭也要掰成兩半吃,只為多存點錢。
老劉腿好了,比以前更拼了,有時候半夜三更還在街上拉貨。
有一回,他冒雨送東西,回來發燒到三十九度,我勸他休息,他卻說:"休息啥呀,錢不賺到手就成水中月了。"
這樣的苦日子,我們挺過來了。
到了1998年,我們終於攢夠了首付,背上了十五年的房貸,每個月還款的日子比過年還讓人記得牢。
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被子里都是我煩躁的氣息。
老劉打着呼嚕,那呼嚕聲就像他這個人一樣,憨厚踏實。
我輕手輕腳起床,站在窗前。
樓下的路燈昏黃,映照着小區里的楊樹,樹影婆娑,像是在跳一支孤獨的舞。
遠處縣城的燈火稀疏,只有馬路上偶爾有車燈掃過。
我忽然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時家裡窮,過年吃餃子,最後一個餃子,哥哥總是推給我:"妹妹吃,妹妹長身體。"
那時候,哥哥眼裡滿是疼愛,總是把好的留給我。
他比我大六歲,上初中時就幫着挑水劈柴,肩膀早早地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擔。
記得有一年冬天,我放學回家路上被一條狗追,摔破了膝蓋,是哥哥背着我回家,還把自己攢的五分錢買了塊水果糖給我含着。
那糖的甜味彷彿還留在我舌尖,可如今的哥哥卻為何變得這般陌生?
想着想着,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這個家承載了我們太多記憶。
牆角那個小坑,是女兒第一次會走路時撞出來的;客廳的牆上,還貼着老劉生日時我們照的全家福;廚房的門框上,刻着女兒每年的身高……
這些痕跡,都是我們一家人生活的見證。
第二天一早,我就給哥哥打了電話。
"哥,小紅昨天來了,說的事,你是什麼意思?"我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聲音,不讓情緒外露。
"妹妹啊,你也知道,你侄子今年都二十一了,高考落榜在家,也該成家立業了。"哥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尷尬,"我看你那房子也就夠住,對你家來說夠用了。"
"哥,那是我和老劉十年的血汗錢啊。"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知道,我知道。"哥哥打斷我,"可咱們是親兄妹,還分這麼清楚幹啥?再說了,爸媽在世的時候不是總說要互相幫襯嗎?"
掛了電話,我的心像灌了鉛一樣沉。
想不到,多年不見的哥哥,第一次主動聯繫我,竟是為了這事。
我忽然想起那隻玉手鐲。
那是奶奶留給媽媽的,媽媽臨終前交給了我。
"這是咱們老李家的傳家寶,祖上留下來的,"媽媽虛弱地說,"你是女孩,這手鐲就交給你了。"
哥哥當時就在旁邊,什麼也沒說。
這麼多年過去,他是不是一直介懷這事?
是不是把房子的事,當成了某種補償?
這個念頭讓我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周末,哥嫂帶着侄子小強上門看房。
老劉正好加班不在家,我一個人開了門。
哥嫂進門就東張西望,似乎在評估這個家的價值。
侄子小強倒是拘謹地站在一旁,目光游移不定。
"妹妹,你這房子裝修得不錯嘛,地段也好。"嫂子邊看邊說,語氣里透着一股子算計。
我勉強笑笑:"都是老劉的手藝,自己慢慢弄的。"
"小強,你看看你姑姑家這房子,陽光多好,以後你住這裡多方便啊。"嫂子推了推兒子。
小強漲紅了臉,似乎這才明白父母的意圖:"媽!我不要姑姑家的房子!"
他轉身就跑出去了,留下屋裡一陣尷尬的沉默。
"這孩子,不懂事。"哥哥訕訕地說。
"妹妹,你看侄子都這麼大了,在家也沒個正經事干,高考落榜了,心情不好。"哥哥搓着手說,"你是他姑姑,幫幫他不是應該的嗎?"
我沒答話,轉身去廚房端出茶來。
茶葉是老劉單位年前發的,不是什麼好茶,但熱氣騰騰,暖人心窩。
"哥,嫂子,咱們是親人,可親人之間也得講道理。"我慢慢地說,"這房子是我和老劉拚命幹活買的,現在小芳還在上學,我們家也不寬裕。"
"你這話說的,"嫂子臉色一變,"咱們是親戚,還計較這個?再說了,你們不是還有單位分的老房子嗎?"
"那是筒子樓,連廁所都是公用的。"我心裏一陣酸楚,"我們好不容易才從那裡搬出來。"
"行了行了,"哥哥打斷我們,"妹妹,你再考慮考慮,侄子不容易,你就幫幫他吧。"
送走哥嫂,我站在門口久久不能平靜。
窗外的春風吹過,卻吹不散我心中的鬱悶。
晚上,老劉回來,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他。
"這不是欺負人嗎?"老劉氣得直拍桌子,"咱們拼死拼活買的房子,憑啥給他們?他們自己怎麼不買?"
"老劉,別生氣。"我輕聲勸道,"哥嫂他們家條件是比咱們差些。"
"差是差,可也不能拿咱們的房子啊!"老劉眉頭緊鎖,"小芳還得上大學呢,我們工作也不穩定,房子是咱們的保障啊!"
我們商量了半天,也沒個好主意。
那幾天,我睡不好覺,吃不下飯,想起這事就心裏堵得慌。
好在小芳懂事,沒多問什麼,但我能感覺到她的擔憂。
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年華。
那時候,我二十齣頭,剛分配到紡織廠不久,每天早出晚歸,手上全是紡紗留下的繭子。
老劉是廠里的機修工,總是滿身機油味兒,但笑起來特別憨厚。
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全廠都知道了,有人笑話老劉:"大柱子,你媳婦兒比你強多了,你可得抓緊啊!"
老劉就憨憨地笑:"我知道,我得對她好一輩子。"
這句話,他記了一輩子。
我們結婚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老劉從沒抱怨過。
反而是我,有時候會忍不住哭:"咱們啥時候能有個像樣的家啊?"
老劉就拍拍我的肩膀:"會有的,咱們一步一步來。"
就這樣,我們一點一點攢錢,終於在2000年付了首付,背上了十五年的房貸。
那天,我們拿到鑰匙,老劉抱着我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轉了個圈,笑得像個孩子。
"咱們終於有家了。"他說。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想到這裡,我更加堅定了:這個家,是我們用青春和汗水換來的,不能輕易放棄。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店裡整理貨品,李姐來了。
李姐也是紡織廠下崗的工人,比我大幾歲,生活更不容易,丈夫早年因病去世,一個人帶着孩子,租房子住。
"翠花,聽說你哥要你把房子給侄子?"李姐一邊幫我整理商品一邊問。
消息傳得真快,我苦笑了一下:"是有這事。"
"這哪有這樣的道理?"李姐搖搖頭,"你那房子是你們辛苦買的,他們憑啥要?"
"可是,他們畢竟是親人。"我嘆了口氣。
"親人也得講理啊!"李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記得你以前借我家給孩子們補課,我教你女兒功課,咱們互相幫襯,那是情分,可房子是大事啊!"
李姐的話讓我心裏好受了些。
是啊,人間有情,相互扶持,可也要講道理。
晚上回家,我把這事跟老劉說了。
"老李家閨女說得對!"老劉重重地點頭,"咱們可以幫襯親戚,可不能被人欺負!"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問。
老劉想了想:"你給你哥打個電話,好好說清楚,不能稀里糊塗就把房子給了。"
第二天,我正準備打電話,哥哥倒先打來了。
"妹妹,"電話那頭,哥哥的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是哥哥太貪心了。"
我愣住了,沒想到哥哥會這麼說。
"你和老劉辛辛苦苦買的房子,我們不該打主意。"哥哥繼續說,"昨天小強回來後,把我罵了一頓,說我不要臉,讓我好好反省。"
"咱爸媽在天上看着,得多心寒啊。"
聽着電話那頭哥哥的道歉,我心裏的疙瘩慢慢解開了。
"哥,咱們都不容易。"我頓了頓,"要不這樣,咱們一起幫侄子攢首付,合家之力,讓孩子有個家。"
"妹妹,你真是比我想得周到。"哥哥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了許多,"我正打算拿出積蓄,幫小強租房子住呢。"
"租房不是長久之計,"我說,"小強年輕,可以先租着,我們一起幫他攢錢買房,這才是正道。"
放下電話,我感覺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了。
老劉回來後,我把電話內容告訴了他。
"這才對嘛!"老劉滿意地點點頭,"你哥能想明白就好。咱們家裡有點積蓄,可以幫襯小強一些,但房子是咱們的家,不能給。"
"嗯,家是咱們的根。"我輕聲說。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媽媽。
她站在一片金黃的麥田裡,沖我笑着,手腕上戴着那隻玉手鐲,在陽光下閃着溫潤的光。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臉上有淚痕。
周末,我主動給哥哥打電話,邀請他們一家來我家吃飯。
"哥,嫂子,侄子,咱們一家人坐下來好好聊聊。"
哥哥在電話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答應了。
我特意準備了一桌子菜,有哥哥愛吃的紅燒肉,嫂子喜歡的清蒸魚,還有侄子小強小時候最愛的糖醋排骨。
那天中午,他們如約而至。
剛開始,氣氛有些尷尬,大家都不太說話。
老劉倒了酒,舉起杯子:"來,咱們一家人,干一杯。"
酒過三巡,氣氛漸漸融洽起來。
"姑姑,姑父,對不起。"小強突然站起來,紅着臉說,"我不知道爸媽有這個想法,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們。"
"沒事,小強,你不用道歉。"我笑着說,"你還年輕,有大好前程呢。"
"姑姑,我決定重新備考,明年一定要考上大學。"小強的眼睛裏閃着堅定的光芒。
"好孩子!"老劉拍拍他的肩膀,"有志氣!"
"妹妹,老劉,"哥哥站起來,舉起酒杯,"這次是我糊塗,差點傷了兄妹情分。血濃於水,親情最珍貴啊。"
我也站起來,與哥哥碰杯:"哥,咱們是親人,有困難一起扛。"
"我想了個辦法,"我放下酒杯說,"小強現在可以先租房住,我和老劉每個月拿出五百塊,你們量力而行,一起幫小強攢首付。等他考上大學或者找到穩定工作,再買房也不遲。"
"好主意!"嫂子眼睛一亮,"咱們一家人齊心協力,一定能幫小強攢夠首付。"
"不行,姑姑,你們已經很不容易了。"小強連連搖頭。
"小強,"老劉嚴肅地說,"你姑姑說得對,家人就是要互相幫襯。但前提是,你得有上進心,知道嗎?"
"我知道,姑父。"小強鄭重地點頭,"我一定會努力的。"
飯桌上的燈光映照在每個人臉上,溫暖而明亮。
我看着這一家人,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房子只是磚瓦,而家人的情誼,才是真正的家。
老劉在桌下悄悄握住我的手,掌心溫熱,就像二十多年前,我們決定一起努力買下這套房子時那樣堅定。
那天晚上,哥哥一家離開前,我把奶奶的玉手鐲取出來,遞給嫂子。
"嫂子,這是我們老李家的傳家寶,我戴了這麼多年,現在該你戴了。"
嫂子愣住了,連連推辭:"這怎麼行?這是你媽留給你的。"
"家人之間,不分彼此。"我把手鐲塞到她手裡,"等以後,你再傳給小強的媳婦。"
哥哥的眼圈紅了,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
春風吹綠了小區里的楊樹,新的希望正在生長。
我站在窗前,看着遠處的燈火,想起這麼多年來的風風雨雨。
生活不易,但親情在,家就在。
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夢。
夢裡,我和老劉、小芳,還有哥哥一家,一起站在金黃的麥田裡,陽光灑在每個人臉上,溫暖而明亮。
媽媽站在遠處,微笑着看着我們,手腕上的玉手鐲閃着光。
她好像在說:"孩子,你做得很好。"
醒來時,窗外已經天亮了,春風吹拂着窗帘,像是在輕輕拍打我的臉龐。
我知道,無論生活多麼艱難,我們都會一直走下去,因為我們是家人,我們懂得,什麼才是最珍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