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女三餐
那年冬至,天冷得發緊。
我抱着剛出生的小女兒從公社衛生院回來,北風呼嘯着刮過光禿禿的田野,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
村口三五成群的婆娘撇着嘴,眼神里全是嘲諷。
"又是閨女?五個了吧?老周家咋不知道打住呢!"
"聽說人家交了罰款,硬要生,指望着抱孫子呢!"
"哎喲,這下可好,白花錢不說,還是個賠錢貨!"
我裝作沒聽見,摟緊懷裡的小東西。
娃兒的小臉被凍得通紅,可眼睛亮得像兩顆黑葡萄,透着倔強。
路過村口的大槐樹時,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摸了摸樹皮上那道深深的刀痕,這是我每個閨女出生時都會刻下的記號,一道、兩道、三道、四道,今天該添上第五道了。
剛掏出隨身帶的小刀,村口的老支書就冒出來了,手裡的旱煙袋指着我的鼻子。
"老周啊,你這是何苦來哉?明知道國家計劃生育政策這麼緊,還要拼着罰款生第五個,這不是跟錢過不去嗎?"
我低着頭,刀尖在粗糙的樹皮上慢慢刻下第五道痕。
"支書,我這輩子可能就這個命,生不齣兒子,但我不信什麼'重男輕女'的邪說,女兒也是我的心頭肉啊。"
支書搖搖頭,嘆了口氣走了。
說來也怪,自打老大出生,我家像是中了邪,一連生了五個閨女。
那時候計劃生育剛嚴起來,我靠着交夠了三百塊罰款才保住這第五個。
三百塊啊,我和老伴足足攢了兩年的錢。
村裡人都說我家祖墳被推平了,才會這麼"倒霉"。
我爹臨終前拉着我的手,眼裡噙着淚說:"咱老周家百年單傳,你可得想辦法啊!"
可我實在是沒轍了。
一九八五年的鄉下,女孩子還是被視作賠錢貨。
鄰居老李家生了兩個兒子,走路腰板都直了三分,逢人便誇自家祖塊風水好,後繼有人。
我不敢這麼想。
每個孩子來到世上,都有她的道理。
那天從衛生院回來,我偷偷去了趟鎮上,花五塊錢買了個紅漆木梳,是老伴一直想要卻捨不得買的。
"閨女好,閨女孝順,比啥都強。"我把木梳塞進老伴手裡,她眼圈一下就紅了。
日子過得緊巴,除了種幾畝薄田,家裡沒啥進項。
老大上小學了,老二也到了入學年齡,學費、書本費、雜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村裡人背地裡嘀咕:"看老周這樣子,怕是要養不起這一窩閨女了。"
那年春天,我硬是咬牙接下村裡一片廢棄魚塘,別人都說這是賠本買賣。
魚塘有十幾畝,荒了至少五年,裏面淤泥深得能埋小腿,雜草叢生,水也是渾濁發臭的。
我借了二百塊錢,雇了台小型抽水機,又找村裡幾個閑漢幫忙清淤,連幹了七天七夜。
周村長拍着我的肩膀搖頭:"老周啊,你這不是瞎折騰嗎?這片塘早就沒人要了,水質不好,養不活魚的。"
我笑了笑沒應聲,心裏卻暗自打定主意:再難也要試一試。
頭一年確實虧得厲害,水質不好,魚苗死了大半,辛辛苦苦忙活一年,除去成本,到手不過八十多塊錢。
老伴半夜裡偷偷抹眼淚,我卻不信這個邪。
天沒亮就去縣城找水產站的技術員,又騎單車去隔壁縣拉更好的魚苗。
那段日子,褲腿總是濕漉漉的,手上的口子一層疊一層,破了又長,長了又破。
"爹,你手疼不疼啊?"老三放學回來,看見我泡在鹽水裡的雙手,心疼地問。
"不疼,爹這是在撈錢呢,撈來給你們上學用。"我逗她。
老三懂事地笑了,從書包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獎狀:"爹,我得了全班第一名!"
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第二年,魚塘居然見了成效,我調整了養殖方法,還專門開闢了一小塊地方養殖小龍蝦,產量翻了三倍,收入直接上了六百多塊。
"閨女讀書,比啥都強。"我常這麼對老伴說。
老大考上了師範,老二的成績也不錯,老三更是全校的尖子生。
每次開家長會,老師都會當著全班家長的面表揚我的女兒,那時候我都恨不得多長兩個耳朵,多聽幾遍。
我那油膩膩的工作服和粗糙的大手,在城裡家長中顯得格格不入,但我從不在意。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的女兒們會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可世事難料。
老四上了師範,訂了親,眼看着就要出嫁。
誰知道那小子家裡嫌我們家女多男少,又嫌我們沒背景沒門路,硬是退了婚。
那天,老四被退婚的消息傳遍了全村。
"可不嘛,女多子少,老周家的閨女再好也沒人要啊!"
"聽說是對方嫌棄老周家門第太低,高攀不上啊!"
閑言碎語像刀子一樣戳在我心口。
老四回家那天,瘦得像根竹竿,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她跪在我面前,說對不起爹,連個婚都結不成。
我二話沒說,把她扶起來,掏出攢了三年的魚塘收入,讓她繼續讀大學。
"爹不要你結婚,爹要你有本事。"
那晚,我偷偷去了魚塘邊,對着黑黢黢的水面抽了一夜的旱煙。
次日清晨,我把大槐樹上的第四道刀痕又加深了些,心裏暗暗發誓:我的閨女,一個也不能認命!
日子就這麼熬着,魚塘的生意越來越好,我又承包了村裡的幾畝荒地種蔬菜。
老大成了小學校長,老二開了裁縫鋪,老三在縣醫院當護士,老四考了研究生,老五考上了省重點大學。
每逢過年,我都要擺一桌豐盛的飯菜,招呼女兒們回家吃"團圓飯"。
那是我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刻,看着五個女兒有說有笑,我就覺得值了。
日子漸漸好轉,我卻發現,除了老四,其他幾個閨女的婆家對我都很冷淡。
過年過節,她們都不敢帶我去婆家。
親家見了我,也只是點點頭,從不邀請我去他們家坐坐。
有一次,我去縣城看老大,正好碰見她婆家的親戚。
那人見了我,皺了皺眉頭,扭頭就對老大說:"這是誰啊?"
老大支支吾吾地說:"我爹。"
那人上下打量我一番,輕蔑地笑了笑:"哦,就是那個養了一堆閨女的。"
我裝作沒聽見,笑呵呵地打招呼,可心裏卻像打翻了五味瓶。
"不過是個生了五個閨女的農民,有啥好高看的?"這話不知怎麼傳到我耳朵里,我只是笑笑。
每個閨女出嫁,我都攢足了體面的嫁妝,不讓她們在婆家抬不起頭來。
老三結婚那年,她婆家嫌我們家陪嫁的冰箱牌子不好,當場就撇了嘴。
我二話沒說,第二天就去縣城最大的電器店,換了當時最好的"丹麥西門子"。
店員都驚訝地看着我這個穿着樸素的老農民,掏出一沓子鈔票來。
"給閨女的,不能省。"我只這麼說。
又過了兩年,老五也到了議婚的年齡。
她在縣城一家外貿公司上班,對象是大學同學,家裡條件不錯,是城裡人。
我很擔心他家看不上我們農村出身,便提前張羅着準備彩禮錢和嫁妝。
誰知道,老五的對象家裡人很開明,來我家提親時,帶的禮物不多,但很用心。
那個男孩的父親,一位中學老師,見了我就熱情地握手:"老周同志,您教育出這麼優秀的女兒,實在是令人敬佩!"
我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去年冬至,正趕上老五大學畢業三周年。
我提議在自家院子里擺幾桌酒席,給五個閨女接風,順便慶祝一下魚塘又豐收了。
讓我沒想到的是,四個女婿居然全來了,還帶着各自的父母。
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我激動得手都有些發抖,連殺雞都差點割到手指。
老伴看出我的緊張,從廚房出來,幫我穿上她親手做的中山裝,又從抽屜里掏出那把用了十幾年的紅木梳,輕輕給我梳了梳頭髮。
"老周,今天你是主角,別緊張。"她輕聲說。
酒過三巡,老大女婿突然站起來,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
"爹,這些年,我們對不起您。您把閨女教育得這麼好,我們家裡人卻看不起您。"
我一愣,放下筷子。
這孩子從來沒當著這麼多人叫過我"爹",往常都是生硬地喊一聲"老周"。
"昨天我媽做手術,是老大半夜三更跑醫院聯繫專家,一夜沒合眼。我媽問她哪學的這股韌勁,她說是您手把手教的。"
老大女婿的眼圈紅了:"您教會了她什麼是責任。"
老二女婿接着站起來:"去年我爹生病,是老二半夜找關係掛上的專家號。她說是您教她,做人要記得別人的好。"
老三女婿更是激動地說他家老人摔了一跤,是老三天天換藥照顧,從不叫苦,對待老人的耐心讓全家人都自嘆不如。
"岳父,是您培養了這麼好的女兒,我們卻因為您是農村人而看不起您,實在是我們的眼光短淺了。"老三女婿深深鞠了一躬。
老五女婿更是說,他第一次見老五,就被她踏實肯乾的樣子吸引,總是主動承擔最困難的工作,從不怕苦怕累。
"岳父,您知道嗎?我們公司有很多大城市來的年輕人,遇到困難就打退堂鼓,但您女兒不一樣,她說她爹教育她,越是難事越要迎頭而上。"
飯桌上,我突然接到老四電話,說她前未婚夫找上門,說當年是他家人逼他退婚,如今後悔了。
"他現在知道我讀了研究生,還在省城有了工作,就又想複合。"老四在電話那頭笑着說,"爹,多虧您當年沒讓我認命,我現在過得很好,而且遇到了真正欣賞我的人。"
放下電話,我的手有些顫抖。
"爹,我們敬您一杯!"五個女婿齊聲說道,那是我這輩子聽過最動聽的話。
望着滿桌子的親家和女兒們,我突然哽咽了。
那些年的風雨,那些咬牙的日子,那些被人嘲笑的時刻,在這一刻都值了。
我端起酒杯,聲音有些發抖:"人這輩子,不是靠血緣,是靠心連着心。你們能認我這個老農民做爹,是我的福分。"
飯桌上一片寂靜,然後所有人都站起來,給我敬酒。
"爹,您別這麼說,是我們不懂事,看不起您。"老大的婆婆紅着眼睛說。
"是啊,老周同志,您培養出這麼優秀的五個女兒,在我們看來,比生十個兒子還光彩!"老二的公公也站起來說。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遞給老伴:"這是我這些年的賬本,每個閨女出生、上學、結婚,我都記着呢。"
老伴翻開一看,淚水就止不住地流下來。
本子第一頁寫着:"老大出生,一九七一年冬月,送禮錢七塊三,接生婆兩塊,紅雞蛋一筐。"
最後一頁寫着:"老五大學畢業,一九九四年夏,我家五女皆成才,此生無憾!"
本子末尾還夾着一張泛黃的全家福,那是老五出生時照的,我和老伴抱着五個女兒,站在村口的大槐樹下,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照片背面,我工整地寫着:"五女三餐,此生足矣。"
"這是啥意思啊,爹?"老五好奇地問。
我笑了笑:"早上吃女兒敬的粥,中午吃女兒送的飯,晚上吃女兒孝順的面,還有啥不知足的?"
全桌人都笑了,我也笑了,笑出了眼淚。
多年前,我在那棵大槐樹上刻下第五道刀痕時,哪能想到今天的場景?
當初村裡人都說我"倒霉",生了五個"賠錢貨",可如今,這五個"賠錢貨"個個有出息,讓那些曾經譏笑我的人都自愧不如。
飯後,我偷偷溜出去,來到村口的大槐樹下。
樹已經長得更粗更高了,當年刻的五道痕也幾乎被樹皮掩埋。
我從口袋裡掏出那把用了大半輩子的小刀,輕輕颳去新生的樹皮,讓那五道痕迹重新顯現出來。
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抱着剛出生第五個女兒,被村裡人嘲笑的冬日。
如今,我的五個女兒都已成家立業,而那些曾經嘲笑我的人,卻不得不羨慕我家的興旺。
我撫摸着粗糙的樹皮,低聲說:"爹,您在天上看見了嗎?您孫女們都很爭氣!"
遠處,老伴站在院子門口,朝我招手:"老頭子,快回來吧,女兒們要走了!"
"來了!"我應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大槐樹,這才轉身往回走。
迎面是五個女兒和女婿們,他們都笑着向我招手。
這頓飯,我吃了一輩子。
窗外的雪,下得正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