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淚
"明天去民政局領證,我都約好了。"
劉勇把話扔在桌上,如同一顆石子激起我心中的漣漪,筷子夾菜的手頓了一下。
"那彩禮的事……"我小心翼翼地問,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他眉頭一皺,不吭聲了,只顧埋頭吃飯,筷子在碗里攪動着,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這是一九九八年的深秋,窗外的銀杏葉已經泛黃,機械廠的鐵鏽味隨着微涼的晚風飄進窗子。
我叫林小芳,今年二十七歲,是縣機械廠的會計,大專畢業後進廠已有五年,在單位小有名氣,被同事們稱為"算盤子上的小諸葛"。
劉勇比我大三歲,是修理車間的技術骨幹,一雙手能把壞掉的機器擺弄得服服帖帖,工資比我高出一大截。
我們同居已經三年了,說起來也是機緣巧合。
那年春天,廠里組織聯誼晚會,我負責財務記賬,他負責音響設備。
綵排那天電閘跳了,我被黑暗中的電線絆倒,一頭栽進了他的懷裡。
"好險,差點摔着。"他扶我起來,手電筒的光晃了晃,照亮了他稜角分明的臉龐。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三個月後開始交往,一年後搬到了一起。
母親是個地道的農村婦女,知道我跟劉勇同居後,騎着單車顛簸了四十里路來看我,眼圈紅紅的。
"閨女啊,這事不妥當。"她拉着我的手,滿臉憂愁,"沒領證就住一起,你這不是自個兒把身價降了嗎?"
"媽,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同居很正常。"我幫她倒了杯水,語氣裡帶着幾分倔強。
"那他有沒有提彩禮的事?"
我搖搖頭,心中升起一絲不安。
"我就知道。"母親嘆了口氣,"閨女,這男人眼睛裏只有錢,沒有你。"
我心裏不舒服,母親看了看劉勇擺在桌上的名牌手錶,又看了看角落裡堆着的啤酒瓶,欲言又止。
"媽,您是鄉下人,思想太保守了。"我語氣有些硬,"劉勇對我多好啊,加班給我送飯,陪我看病,上個月侄女要補課費他二話不說就掏了錢包。"
母親走後,我心裏五味雜陳。
難道真像母親說的那樣,劉勇只是把我當作一個生活上的伴侶,而不是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搖搖頭,把這個想法趕出腦海。
日子一天天過去,劉勇確實對我不錯,下班買菜會記得我愛吃的青菜豆腐,知道我怕黑還會接我加班。
但每次我提起結婚的事,他總是說:"着什麼急?過日子重要的是兩個人在一起舒坦。"
我隱隱有些不安,卻又不敢多想。
就這樣,轉眼已是第三個年頭。
廠里的金師傅快退休了,臨走前拉着我說:"小林啊,我聽說你對象以前結過婚?"
我一愣:"不會吧,他從沒提過。"
"咱也是聽別人說的,你打聽打聽吧。"
回家後,我想了又想,還是開口問了劉勇,他臉色頓變。
"誰跟你胡說八道?"他猛地一拍桌子,"這廠里就愛嚼舌根!"
我被他的反應嚇住了,不敢再問。
直到那天,一個穿着灰藍色外套的女人站在了我們出租屋門口。
她約莫三十齣頭,面容憔悴,眼神卻很堅定。
"請問你是林小芳嗎?"
我點點頭,心裏已經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是劉勇的前妻。"她眼睛紅腫,聲音有些沙啞,"我叫王雅麗,三年前和他離的婚。"
我身子一歪,扶住了門框。
"你知道他欠了多少人的錢嗎?"她從包里拿出一沓欠條,"這些都是他借錢不還的證據,有同事的,有親戚的,還有我娘家的。"
我如墜冰窟,手腳冰涼。
"他騙我說要開修理廠,把我父母的積蓄都騙走了,後來人間蒸發,我找了大半年才知道他早就和別人好上了。"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針扎在我心上。
"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只是不想再有人被他騙了。"
她走後,我坐在沙發上發獃,眼前浮現出劉勇曾經的種種反常行為。
為什麼他總說要我變賣父母留給我的老房子,說要一起開個修理廠?
為什麼每次提到彩禮,他就會岔開話題?
為什麼他從不帶我去見他的家人?
那晚,劉勇回來得很晚,酒氣衝天。
我提起他前妻來訪的事,他先是慌亂,繼而惱怒。
"她胡說八道!當年是她嫌我窮才離的婚!"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杯子摔在地上,碎片四濺。
"那為什麼她說你借錢不還?那些欠條是假的嗎?"我聲音都在顫抖。
"你信她不信我?"他聲音拔高,眼中閃爍着可怕的光芒,"我對你不好嗎?這些年白對你好了?"
我沉默了,眼淚奪眶而出。
那一刻,我忽然記起了母親的話,也想起了他曾幾次暗示我賣掉父母留給我的老房子。
那座坐落在縣城東邊的兩進小院,是父親一輩子心血換來的,母親說那是留給我的最後依靠。
劉勇曾笑着說:"房子有什麼用?閑着又不生錢,不如拿來做點事業。"
躺在床上,我輾轉難眠,心如針扎。
第二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去了西邊機械廠。
廠門口的李大爺認得我,拉着我聊天:"小林啊,聽說你對象是劉勇?"
我點點頭,心裏咯噔一下。
"那小子不是好東西啊,當年在咱們廠騙了會計科的張麗,人家父母攢了一輩子的錢都給他卷跑了,說是要一起開廠子。"
我渾身冰涼,如墜深淵。
回廠里上班,王嬸看見我眼圈發青,拉我到一旁:"姑娘,你這是咋了?看着憔悴得很。"
我沒說話,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
"聽說那劉勇之前在西邊機械廠也騙過一個女會計,後來又在紡織廠騙了一個,咱們這兒是第三站了。"她壓低聲音,"這種人啊,專門盯上有點積蓄的單身姑娘。"
我不信,卻又不敢不信。
回到出租房,劉勇不在家,我開始翻找他的東西,想要找出些蛛絲馬跡。
書櫃最上層那本記工時的筆記本引起了我的注意。
翻開一看,裏面記着好幾個女人的名字,後面跟着數字,有的還畫了叉。
張麗:6萬✓
王雅麗(前妻):12萬✓
林小芳:8萬?
看到自己的名字,我眼前一黑,差點暈倒。
原來在他眼裡,我只是一個提款機,一個等待被榨乾的目標。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想起父親年邁的背影在老房子里穿梭,想起母親對我說過的話:"嫁妝是父母的心意,彩禮是男方的誠意,不在多少,在態度。"
我明白了,劉勇眼中只有錢,哪有我?
想到明天就要去民政局,我渾身發抖。
那晚我沒有睡覺,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天亮。
窗外的月光冷清,就像我的心。
天微微亮時,我開始收拾行李,把自己的衣物一件件裝進舊皮箱,那件曾經想穿去領證的紅色連衣裙被我鄭重地折好,放在最上面。
那是我和母親一起挑的,她說:"穿紅色喜慶,討個好彩頭。"
如今,它成了我心中的"嫁衣淚",象徵著一場錯付的感情。
正當我收拾到一半,劉勇回來了,一臉錯愕:"你幹什麼?"
"分手。"我聲音很平靜,比我想像的還要平靜。
"你瘋了?明天就領證了!"他衝過來抓住我的手腕。
"我寧願做個單身女人,也不願做一個被欺騙的妻子。"我甩開他的手,"你覺得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嗎?"
他臉色大變:"你胡說什麼?"
"張麗,王雅麗,還有我,你的小本子記得很清楚啊,每個人值多少錢。"我拿出那本筆記本,"虧我還以為你是真心愛我。"
他一把奪過筆記本,撕得粉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你不要聽信謠言,他們都是嫉妒我們!"
"夠了!"我流着淚吼道,"我已經知道真相了,就算你撕了那本子,也撕不掉你的真面目!"
他惱羞成怒,摔門而去。
兩天後,我正式搬回了父母家,夜裡常常落淚。
母親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閨女,喝點湯,養養身子。"
我撲在母親懷裡痛哭:"媽,是我不聽您的話,差點上了大當。"
父親坐在一旁,默默抽着煙,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
"閨女,錯過一個壞人,是老天爺的恩賜。"他拍拍我的肩膀,"爹媽養你這麼大,不是為了讓你受這份罪的。"
那段日子,我幾乎把自己關在屋裡不出門,害怕碰到熟人,更怕聽到閑言碎語。
單位里有風言風語傳來:"聽說小林被甩了?那劉勇早就看上食堂的新來的打菜員了,據說人家家裡有套房呢。"
我只當沒聽見,低頭做我的賬目。
廠長老鄭是個老實人,知道我的事後,特意把我調到了新建的分廠。
"換個環境,心情也會好些。"他遞給我調令,語重心長,"你是個好姑娘,別被這事打倒。"
我含淚點頭,感激於他的理解。
分廠在縣城北邊,離家更近了,每天騎車半小時就到。
工作漸漸忙碌起來,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賬目中,漸漸地,心中的陰霾開始散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轉眼半年過去了。
春天來了,廠門口的杏花開得正艷。
下班路上,我碰到了王嬸,她拉住我:"小林啊,聽說劉勇那個人現在過得不咋樣。"
"我不想知道。"我搖搖頭。
"也是,不提也罷。"她拍拍我的肩膀,"對了,我侄兒下個月回來,是個中學老師,人老實,你要不要見見?"
我猶豫了一下:"王嬸,我現在不想談戀愛。"
"理解,理解。"她笑着說,"不急,等你想開了再說。"
回到家,母親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曬的被褥。
"閨女,這兩天早點回來,咱們腌點鹹菜,家裡的罈子都空了。"
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麼:"媽,咱家後院那幾棵桃樹,今年該結果子了吧?"
母親笑了:"可不是,去年你爹還嫁接了幾枝新品種,說是結的桃子又甜又大。"
晚飯後,我坐在後院的小板凳上,望着星空發獃。
父親走過來,遞給我一個信封:"閨女,這是爹媽這些年給你攢的錢,一共三萬多,你拿着。"
"爹,我不要。"我推辭道。
"拿着吧,爹知道你心裏有想法。"他嘆了口氣,"你大學同學李梅不是自己開了家會計事務所嗎?你不是一直羨慕她?"
我驚訝地看着父親:"您怎麼知道?"
"你娘告訴我的。"他笑了笑,"你是我閨女,我了解你。"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撲在父親懷裡:"爹,您對我真好。"
"傻閨女,爹媽不對你好,誰對你好?"
就這樣,在父母的支持下,我辭掉了廠里的工作,開始籌備自己的小會計事務所。
從零開始並不容易,我跑遍了周邊的小工廠和商鋪,一家家拜訪,推銷我的服務。
有人拒絕,有人嘲笑,但也有人願意給我機會。
第一個月,我只接到三家小店的賬目,收入還不到以前工資的一半。
母親知道後,每天都給我包好飯菜:"閨女,自己創業不容易,要多吃點。"
父親也默默支持,把自己的一些老主顧介紹給我:"他們都是老實人,不會賴賬的。"
慢慢地,客戶多了起來,我也請了一個助手幫忙。
一年後,事務所已經小有規模,我也攢夠了錢,在縣城租了間小店面,正式掛牌營業。
掛牌那天,父母來捧場,母親特意穿了件艷麗的紅色上衣,說是喜慶。
"閨女,媽以你為榮。"她抱着我,眼中含淚。
開業第二天,縣教育局的會計找上門來,說是想請我幫着做賬。
"我們局長推薦的,說你做賬認真負責。"
我受寵若驚:"局長認識我?"
"是啊,他說是您父親的老相識。"
我才知道,原來是父親託了關係。
做教育局的賬目是個不小的合同,我特意去參加了一個財稅培訓班,想把工作做得更好。
培訓班上,我遇見了趙明,他是縣第二中學的老師,教數學,來學習財務知識是為了幫學校管理經費。
他戴着眼鏡,說話溫和,笑起來眼睛彎成兩道月牙。
課間休息,他主動來搭訕:"聽說你是自己開會計事務所的?真厲害。"
我有些靦腆地點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常常一起下課,有時候他會送我回家,路上聊聊天。
他說話不多,但每句都很有分量,從不夸夸其談。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開始期待和他見面,看到他的短訊就會開心。
培訓結束後,他約我去看電影,是周星馳的《喜劇之王》。
看到尹天仇那句"我養你啊",身旁的趙明悄悄說:"其實,愛一個人就是要這樣,願意為她付出一切。"
我心頭一暖,側臉看他,發現他也正看着我,眼神溫柔。
從電影院出來,夜色已深,他送我回家。
路過一家小店,他忽然停下來,買了一條紅色的絲巾:"送給你,襯你氣色好。"
我接過絲巾,想起了那件未能穿上的紅色連衣裙,鼻子一酸。
"怎麼了?"他敏銳地察覺到我的異樣。
"沒什麼,謝謝你的禮物。"我勉強笑了笑。
他沉默了一會,輕聲說:"我知道你以前的事,王老師是我的同事,她曾經提起過你。"
我心一驚,有些慌亂:"你都知道了?"
"嗯,但那不重要。"他認真地看着我,"重要的是現在,和將來。"
那一晚,我們聊了很多,從童年到夢想,從家人到未來。
我發現他和劉勇完全不同,他眼裡有光,那光是真誠的,溫暖的。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交往了一年。
他帶我去見了他的父母,是一對樸實的鄉村教師,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準備了一桌子菜迎接我。
趙媽媽拉着我的手:"閨女,我們家條件不好,但明子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趙爸爸笑呵呵地說:"聽明子說你自己創業,真是了不起啊。"
我心裏暖洋洋的,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溫馨。
回來的路上,趙明說:"下周我帶你去挑戒指吧。"
我一愣:"這麼快?"
"不快了。"他笑着說,"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我不想再等了。"
見我猶豫,他又補充道:"彩禮的事我已經和父母商量好了,雖然不多,但是我們的一片心意。"
我搖搖頭:"我不在乎那些。"
"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我在乎。"他握住我的手,"嫁妝彩禮都是外物,但它們代表着兩個家庭對這段婚姻的祝福和尊重。兩顆真心才最珍貴,但心意也要落到實處。"
我鼻子一酸,撲進他懷裡。
兩個月後,我們領了證,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母親幫我整理嫁妝時,小心翼翼地從柜子底層拿出那件紅色連衣裙:"閨女,這件還要嗎?"
我接過來,摸了摸上面的繡花,想了想,說:"留着吧,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走過的路。"
婚後的日子平淡而溫馨,趙明依然在學校教書,我繼續經營我的小事務所。
周末,我們一起去菜市場,挑選新鮮的蔬菜水果;閑暇時,一起去郊外踏青,看油菜花開滿山坡。
一年後,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個健康的小男孩。
看着他在嬰兒床上蹣跚學步的樣子,我常常會想起那段痛徹心扉的過往。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見了劉勇,他憔悴了許多,身邊跟着一個面容冷漠的女人。
他看見我,愣了一下,勉強笑笑:"過得還好嗎?"
我點點頭:"很好,謝謝。"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被那女人拽走了。
回家後,我告訴趙明這件事,他摟着我說:"看吧,老天有眼,好人有好報。"
夜深人靜,我抱着熟睡的孩子,心中感慨萬千。
如今,當我回望那段經歷,已不再痛苦。
錯的選擇會讓人流淚,但對的選擇會讓餘生芬芳。
淚水洗凈了眼睛,也看清了人心。
那件未穿上的嫁衣和那滴未乾的淚珠,如今都成了我生命中寶貴的一課。
在這平凡的日子裏,我收穫的是真摯的愛情和家人的溫暖,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