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春節回來嗎?今年房價漲了,我和小曼想換套大點的..."
"回!我提前訂了酒店。"
我掛掉電話,望着窗外飄落的雪花,一陣刺骨的寒意湧上心頭。
廚房裡傳來老伴燒水的動靜,鋁壺與爐灶碰撞的聲音在這冬日顯得格外清脆。
那是1998年的臘月,北風颳得窗戶"吱呀"作響,就像我那顆被兒子的話刺痛的心。
我叫張守義,今年五十八歲,在縣棉紡廠做了三十多年的機修工,去年辦了內退。
老伴王桂蘭比我小三歲,在百貨公司賣了一輩子布匹,比我早退休兩年。
我們的兒子張明,是我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也是現在我最深的困惑。
"老張,喝水。"老伴端着搪瓷缸子走進來,遞給我熱騰騰的大麥茶。
接過茶缸,我的手有些發抖,茶水晃動着,像我此刻搖擺不定的心情。
"還在想明子的事?"老伴坐在我旁邊的藤椅上,那是八十年代初買的,用了快二十年,椅面都磨得發亮。
"唉,這孩子變了。"我搖搖頭,吹了吹茶水上漂浮的茶葉。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一片片六角形的雪花貼在玻璃上,漸漸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記得1989年,兒子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激動得一宿沒睡,在漆黑的院子里抽了一整夜的紙煙。
那時候,全棉紡廠就出了三個大學生,廠長在全廠大會上點名表揚了我,說我們張家為廠里爭了光。
"張師傅,好樣的!以後咱們廠里就靠這些大學生了。"廠長拍着我的肩膀,笑得見牙不見眼。
我當時差點沒跪下,手裡攥着發皺的紅頭文件,又哭又笑。
為了供兒子上大學,我和老伴恨不得把肉都割下來給他。
老伴每天早上四點起床排隊買豆腐,因為早市的豆腐便宜兩毛錢。
我放棄了廠里組織的旅遊,捨不得花那三百塊錢,那可是兒子半個月的生活費啊。
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老伴的棉襖破了個大洞,硬是縫縫補補穿到了春天。
"老張,孩子在外面不容易,咱們苦點沒啥,只要孩子有出息。"老伴總是這樣勸我。
兒子的大學是師範類,當時分配還不錯,但他畢業那年正趕上分配製度改革,進入雙向選擇。
他沒去當老師,而是憑藉外語好的優勢,進了省城一家外貿公司。
開始工資不高,但勝在有發展前途,我們比他還高興,覺得自己這輩子值了。
廠里老劉家的兒子,比明子小兩歲,上的是技校,畢業就在縣裡開了個修車鋪,一個月能掙七八百。
有人說我們把兒子供出去,還不如讓他學門手藝實在,我和老伴從來不這麼想。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是我的信條,也是我對兒子的期望。
後來,兒子認識了現在的兒媳婦陳小曼,是公司的同事,家境比我們好些,父母都是機關幹部。
"爸,我想結婚了。"兒子打電話回來時,聲音里是掩不住的興奮。
"好啊,好啊!"我一邊應着,一邊在心裏盤算着該怎麼湊份像樣的彩禮錢。
那是1995年,我剛從大班長降為小組長,工資少了四十塊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結婚那天,看着穿着西裝的兒子,站在漂亮的新娘身邊,我和老伴眼淚汪汪的,覺得再苦再累這輩子也值了。
縣裡的老街坊見了我,都豎大拇指:"老張,你家兒子有出息啊,以後你們老兩口可享福了!"
婚後第二年,兒子要買房子,首付差兩萬塊錢。
我和老伴二話沒說,把積蓄取出來,又跟親戚借了五千,總算湊齊了。
"爸,媽,等我工作穩定了,一定會孝順你們的。"兒子接過存摺,滿臉誠懇地說。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兒子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電話也打得越來越少。
起初,我以為他是工作忙,但慢慢地,我發現他好像變了個人。
去年春節,我們去省城兒子家過年,才真正感受到了這種變化。
那天下着小雪,我和老伴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到了省城。
明子沒來接我們,說是加班走不開,讓兒媳婦來。
車站人山人海,我和老伴站在寒風中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看到兒媳婦匆匆趕來。
"爸,媽,路上累了吧?"她接過我們手裡的東西,招手攔了輛的士。
一路上,她說起最近工作很忙,公司正籌備上市,整天加班。
"小曼啊,辛苦了,到家好好休息。"老伴心疼地說。
兒媳婦笑笑,沒接茬,掏出BP機看了一眼,然後拿起大哥大打電話,一直講到的士停下。
進了家門,我才發現兒子和兒媳婦的小兩居室簡直無處下腳。
客廳里堆滿了各種名牌購物袋,電視柜上擺着幾瓶看起來就很貴的洋酒,茶几上放着一堆時尚雜誌和錄像帶。
牆上掛着一幅巨大的婚紗照,但沒有一張我們的全家福。
"爸,媽,你們先坐,我去給你們倒水。"兒媳婦放下東西,轉身進了廚房。
我和老伴面面相覷,默默地坐在沙發一角,像兩個拘謹的客人。
客廳的角落放着一台二十四寸的大彩電,還有一台VCD機,這在我們縣城還是稀罕物。
"這彩電得花不少錢吧?"我問。
"三千多,還行。"兒媳婦從廚房端出兩杯水,笑着說,"現在生活條件好了,要學會享受嘛。"
三千多!那可是我三個月的工資啊!
晚上,兒子回來了,西裝革履,頭髮抹得油亮,一進門就開始打電話,說什麼項目啊,合同啊,聽得我一頭霧水。
"明啊,吃飯了!"兒媳婦叫了幾遍,他才掛了電話。
飯桌上,兒子滔滔不絕地講他們公司最近的發展,什麼股票上市,什麼年終獎,說得我和老伴一愣一愣的,連筷子都忘了動。
桌上的菜不多,一個青菜,一個炒肉,一個涼拌豆腐,還有一個從外面買的燒雞,就這四個菜。
在我們老家,過年怎麼也得準備八個菜,意味着"發"嘛。
"對了,爸,媽,"吃到一半,兒子突然放下筷子,"我和小曼最近看中了市中心的一套房子,面積大,地段好,就是首付要六十萬..."
我的心咯噔一下,差點把嘴裏的飯噴出來。
六十萬!那可是我一輩子都攢不下的錢啊!
"明啊,你們剛買這套房子沒多久,再等等不行嗎?"老伴小心翼翼地問。
"媽,這不能等啊!現在房價漲得太快了,再過兩年估計就翻一番了。"兒子的語氣裡帶着急切,"再說,我們這套房子太小了,你們來了都沒地方住。"
"是啊,爸媽,我們都結婚三年了,還想着要孩子呢。這房子實在太小,根本住不下。"兒媳婦在一旁幫腔。
我低着頭,扒拉着碗里的米飯,沒說話。
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前幾天,廠里剛發了一筆補貼,加上這些年的積蓄,我和老伴手裡確實有六十多萬。
這是我們的養老錢啊,省吃儉用這麼多年才攢下來的。
"爸,您和媽這麼多年辛苦工作,肯定存了不少錢吧?您看能不能..."兒子終於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口。
一股寒意從我腳底竄到頭頂,比窗外的冬雪還要冷。
這就是我拚命供出來的大學生兒子?眼裡只有錢,只有房子,卻不顧年邁父母的養老?
"明啊,爸媽的錢是養老的,不能動。"老伴打斷了他的話,聲音裡帶着少有的嚴厲。
飯桌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筷子碰到碗的清脆聲音,尷尬得像是一出無聲的啞劇。
那晚,我們住在狹小的客廳沙發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老伴抹着眼淚,小聲說:"老張,我們是不是做錯了?把兒子供出去了,反而不知道珍惜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只是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手上的老繭,那是幾十年辛苦操勞留下的印記。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發現兒子和兒媳婦正在廚房裡小聲嘀咕着什麼。
"就說是投資啊,現在房子肯定能升值。"兒媳婦的聲音飄過來。
"我爸媽那一輩人,不懂這些的,他們只知道存錢。"兒子嘆了口氣。
"那怎麼辦?這套房子真的很好,錯過了可惜。"兒媳婦有些着急。
"再想想辦法吧,實在不行,我們就慢慢攢。"兒子的聲音低沉下來。
我站在客廳,靜靜地聽着,心如刀絞。
這些年,我和老伴省吃儉用,不就是為了兒子過得好嗎?
可是現在,他卻把我們當成了提款機,彷彿我們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給他錢買房子。
那天晚上,兒子又提起了房子的事,這次語氣更加直接:"爸,我聽說您老廠的退休職工最近發了補貼,還不少呢。"
我抬起頭,看著兒子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是啊,發了點,但那是我和你媽養老的錢。"
"爸,您這麼想就不對了。"兒子皺起眉頭,"現在的錢存在銀行,利息那麼低,還不如投資房產呢,保值又增值。"
"明子,你別忘了,爸媽辛苦一輩子,這點錢是養老的。"老伴插嘴道,"你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們省吃儉用才供出來的。"
"媽,我知道您辛苦了。"兒子的語氣軟了下來,"但現在是我們回報你們的時候了。我買了大房子,以後你們來省城住,多好啊。"
我冷笑一聲:"那是你的房子,又不是我們的。"
"爸!"兒子有些生氣了,"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不就是您的嗎?"
"你岳父家不是很有錢嗎?怎麼不找他們要?"我忍不住諷刺道。
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兒媳婦的臉色變得難看,丟下一句"我去洗碗",就進了廚房。
我們提前三天結束了春節假期,回了縣城。
臨走時,兒子和兒媳婦一直在說:"爸,媽,多住幾天啊。"
但我能感覺到,他們眼裡的不耐煩和敷衍。
回到縣城的老房子,雖然簡陋,但至少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天地,沒有人盯着我們的養老錢。
一晃又是一年。
兒子不時地在電話里提起換房子的事情,言辭越來越直接。
"爸,我聽說李叔叔給他兒子買了房子,一下子掏了五十萬呢。"
"爸,現在多好的機會啊,房價才四千多一平,再過幾年可能就翻倍了。"
"爸,您那筆補貼拿出來投資一下,對您也有好處啊。"
我總是找各種借口搪塞過去,心裏越來越沉重。
這一年,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讓兒子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我把他培養得太優秀,讓他忘記了根本?
還是這個社會變化太快,我跟不上他們年輕人的思維?
正當我困惑不已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改變了我的想法。
那是臘月初八,我去郵局取退休金,碰到了兒子的中學班主任李老師。
李老師頭髮全白了,但精神矍鑠,一眼就認出了我:"張師傅,好久不見啊!明子最近怎麼樣?"
我勉強笑笑:"挺好的,在省城工作,結婚了,有自己的房子。"
"那挺好啊!"李老師拍拍我的肩膀,"我兒子也在省城,經常給我們寄錢回來。雖然他房子小,但孝順啊,每個月雷打不動地寄一千塊錢。"
我沉默不語,心裏酸澀不已。
我兒子呢?不但不寄錢,還惦記着我的養老錢。
"對了,張師傅,過年去省城嗎?"李老師問。
"去,當然去。"我下意識地回答,心裏卻在想:該怎麼面對那個變了的兒子?
回家後,我把碰到李老師的事告訴了老伴。
"老張,今年咱們換個方式過年。"老伴突然說,眼睛裏閃着光。
"什麼方式?"我好奇地問。
"咱們去省城,但不住他們家,住酒店。"老伴胸有成竹地說,"這樣既不打擾他們,又能讓他們明白,我們不是非靠他們不可。"
我眼前一亮:"這主意好!"
就這樣,今年快過年了,兒子又打來電話,聲音裡帶着熟悉的試探:"爸,今年春節回來嗎?現在房價又漲了,我和小曼還在想換套大點的..."
我下定決心,不能再重蹈去年的覆轍了。
"回!我提前訂了酒店。"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爸,訂什麼酒店啊,來我們家住唄。"
"不了,你們房子小,擠不下。再說,我和你媽想輕鬆點過年,不想打擾你們年輕人。"我的語氣堅定,不容反駁。
掛了電話,我打開小區的公用電腦,在網上找了間離兒子家不遠的經濟型酒店,定了一周的房間。
"老張,你這是何必呢?"老伴在一旁心疼地說,"再怎麼說,那也是咱們的兒子啊。"
"不是何必,是必須。"我嘆了口氣,手指不自覺地摩挲着茶几上那張兒子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得那麼天真無邪,"咱們這輩子就指望這點退休金養老,給了他們,咱們怎麼辦?萬一生病了,看不起病怎麼辦?"
老伴沉默了,她知道我說的有道理。
"再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年輕人有的是賺錢的機會。咱們省吃儉用一輩子,好不容易有點積蓄,不能全搭進去。"我繼續說,語氣堅定。
"那你說,萬一明子生氣了,不理咱們了怎麼辦?"老伴有些擔憂。
我苦笑一聲:"現在他不也是三個月才打一個電話嗎?有什麼區別。"
"我心裏難受啊,老張。"老伴的眼圈紅了,"咱們把兒子養大,盼着他有出息,現在他出息了,反倒跟咱們生分了。"
我抱住老伴的肩膀,感受着她身體的顫抖:"桂蘭,別難過,明子是個聰明孩子,他會想明白的。我們做父母的,不能慣着他。"
春節那天,我和老伴拎着給兒子兒媳的禮物,坐車去了省城。
我們先去酒店放下行李,然後才去兒子家。
兒子開門時,臉上的表情很精彩,驚訝中帶着一絲尷尬。
"爸,媽,你們真訂酒店了啊?多浪費錢啊,住我們家多好。"他勉強擠出笑容。
"不浪費,花自己的錢,心安理得。"我笑着說,"房子小,住得擠,大家都不自在。這樣來去自由,你們也清靜。"
兒子訕訕地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我注意到,屋子裡坐着兩個人,是兒媳婦的父母。
我和老伴禮貌地打了招呼,兒媳婦的母親王阿姨拉着老伴的手,親熱地說:"大姐,聽說你們住酒店了?多不方便啊。"
"挺好的,乾淨整潔,還有服務。"老伴笑着回應,"老了,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
"六十多歲怎麼就老了?現在人七十多歲都跳廣場舞呢!"王阿姨笑着說,但眼神裡帶着探究。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我淡淡地回應,然後問兒子,"明子,年夜飯準備了嗎?"
"準備了,準備了。"兒子趕緊說,"小曼已經在廚房忙活了。"
我站起來:"那我去幫忙。"
廚房裡,兒媳婦正在切菜,看到我進來,有些驚訝。
"爸,您休息,我來就行。"她放下菜刀,擦了擦手。
"沒事,我看看能幫什麼忙。"我掃了一眼廚房,發現菜不多,就幾個家常菜。
"這就是年夜飯的菜?"我皺了皺眉。
"是啊,我和明子平時也不太會做飯,外面吃慣了。"兒媳婦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搖搖頭,二話不說繫上圍裙,開始洗菜切菜。
一個小時後,一桌豐盛的年夜飯擺上了桌。
紅燒肉,清蒸魚,糖醋排骨,還有我拿手的白切雞,色香味俱全。
"哇,爸,您太厲害了!"兒媳婦驚訝地說,"這些菜看起來好香啊!"
"你爸在家可是大廚,無論紅燒白燉,樣樣拿手。"老伴自豪地說。
圍坐在餐桌旁,我提議大家一起舉杯。
"來,今天是除夕,祝大家新年快樂,身體健康!"我舉起酒杯。
大家都舉起杯子,互相祝福。
席間,兒媳婦的父親陳叔叔開始談論房價:"現在省城的房子漲得太快了,明和小曼這套房子當初買的時候才兩千多一平,現在都四千多了!"
我點點頭,沒接話茬。
"爸媽最近看中一套市中心的大三居,就是首付要六十萬..."兒媳婦看了我一眼,小聲對她父母說。
陳叔叔笑了:"六十萬不多啊,現在這個年代,父母不就是該幫孩子一把嗎?你看我們單位張主任的兒子,父母一下子給了一百萬,直接全款買房了!"
我放下碗筷,看着他們:"陳叔叔說得對,父母該幫就幫。您既然覺得六十萬不多,不如您來幫幫他們?"
飯桌上頓時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尷尬。
"我...我就是隨便說說..."陳叔叔臉色變得不自然。
"爸,您這話說的..."兒子皺起眉頭。
"怎麼,爸爸說錯了?"老伴插話道,聲音很平靜,"你陳叔叔說得沒錯啊,父母該幫就幫,但也要看能力。我和你爸一個月退休金加起來才五千多,這輩子的積蓄就那麼點,給了你們,我們以後看病吃藥靠什麼?"
兒子不說話了,低着頭扒飯。
"咱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直說?"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明子,你岳父剛才那麼說,你怎麼想?"
兒子抬起頭,眼睛有些發紅:"爸,您彆氣。陳叔叔不是那個意思。"
"我沒氣。"我放下茶杯,"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是真的需要這麼大的房子,還是覺得現在不買以後房價會更貴?"
兒子看了兒媳婦一眼,猶豫了一下:"我...我們是覺得,現在不買,以後可能更貴。"
"那你們為什麼不能自己攢錢買呢?"我繼續問,"你們兩個都工作,收入不低吧?"
"是,但省城消費太高了。"兒媳婦小聲說,"每個月基本上都花得差不多。"
"那就是花錢沒有計划了。"老伴說,"當年我和你爸養你上大學,每個月都記賬,就怕超支了影響你的學費。"
飯桌上又陷入了沉默。
晚飯後,我和老伴提前告辭,說要回酒店休息。
兒子送我們到門口,突然問:"爸,您真的沒辦法幫我們一把嗎?"
我停下腳步,轉身看着他:"明子,爸不是沒辦法,是不能。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你現在的收入比我們退休前高多了,自己努力攢錢,慢慢來,別急於一步登天。"
回到酒店,我和老伴躺在床上,回想這一天的經歷。
"老張,你說我們是不是太心狠了?"老伴嘆了口氣。
"不是心狠,是現實。"我握住她的手,"咱們這把年紀,誰知道以後會有什麼病痛?那點錢是咱們的命根子啊。再說,孩子不能慣着,得讓他知道,錢是靠自己雙手掙的,不是伸手就有的。"
老伴點點頭,眼裡含着淚。
"桂蘭,還記得我們結婚那會兒嗎?"我突然問。
"記得啊,那時候我們什麼都沒有,住單位宿舍,睡一張木板床。"老伴的眼睛亮了起來。
"那時候我們不也是自己一點點攢,買了單車,買了縫紉機,後來有了明子,又攢錢給他買奶粉、玩具。"我回憶着往事,"那時候,我爸媽給過我們錢嗎?"
"沒有,你爸媽比我們還窮。"老伴搖搖頭。
"但我們不是也過來了嗎?"我笑了笑,"孩子總要自己長大,我們不能永遠替他遮風擋雨。"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了菜市場,買了一堆菜,準備去兒子家做一頓豐盛的團圓飯。
推開兒子家的門,發現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兒子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發獃。
"兒媳婦呢?"老伴問。
"回娘家了,說要和她爸媽一起過年。"兒子的聲音裡帶着委屈。
我和老伴對視一眼,默默地走進廚房,開始洗菜、切菜。
廚房雖小,但兩個人忙活起來倒也順手。
"爸,您用我幫忙嗎?"兒子站在廚房門口,有些局促不安。
"來,幫忙切蔥姜蒜。"我遞給他一把菜刀。
兒子笨拙地拿着菜刀,那樣子讓我想起他小時候第一次幫我們擇菜的情景。
"明啊,去年爸媽在廠里的老同事聚會上,聽說林叔叔的兒子也在省城工作,就在你們公司附近。他們全家六口人擠在六十平的老房子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一家人其樂融融。"我一邊切着肉,一邊說。
兒子沒吭聲,但我知道他在聽。
"你林叔叔告訴我,他兒子每個月寄三千塊錢回家,從不間斷。林叔叔夫婦倆都有病,吃藥花錢多,就靠兒子這點孝心過日子。"老伴接著說。
"媽,您是說我不孝順?"兒子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有些激動。
"沒有,媽不是這個意思。"老伴走出廚房,坐到兒子身邊,"媽只是想說,家不在大小,錢不在多少,一家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才是最重要的。"
廚房裡一時沉默下來,只有水流的聲音和切菜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兒子走進廚房,站在我身邊,小聲說:"爸,對不起。"
我抬起頭,看著兒子那張和我年輕時有幾分相似的臉:"為什麼道歉?"
"我...我太自私了。"兒子低下頭,"一直想着自己要買大房子,卻沒考慮過您和媽的感受。"
我放下菜刀,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就好。"
"昨晚我和小曼吵了一架。"兒子繼續說,"她說我不該逼您和媽拿出養老錢。我...我也知道自己錯了。"
我點點頭,沒說話,繼續切菜。
"爸,您和媽真的沒有多餘的錢了嗎?"兒子突然問。
我停下手裡的活,看著兒子:"明啊,爸媽這輩子沒什麼本事,供你上大學已經是竭盡全力了。現在我們老了,手裡那點錢,就是我們的保命錢。將來要是有個病痛,不能成為你的負擔啊。"
兒子的眼睛濕潤了:"爸,我明白了。"
他突然走出廚房,去了卧室,片刻後拿着一個信封回來,遞給我:"爸,這是我昨晚整理的,您看看。"
我抹了抹手,打開信封,裏面是一份詳細的收支計劃表,密密麻麻寫了好幾頁。最上面赫然寫着:"三年攢夠首付計劃"。
"爸,媽,我想通了。"兒子的眼睛閃閃發亮,"我和小曼商量過了,不着急換大房子了。我們決定自己努力攢錢,爭取三年內湊夠首付。這段時間我們會節省開支,多找一些兼職,說不定用不了三年就能攢夠呢!"
我和老伴驚訝地看着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昨晚我和小曼通了電話,說開了。她也覺得我們太急功近利了。她說,看到你們住酒店,她才明白自己有多自私。"兒子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她一大早就回來了,現在去超市買東西,馬上就回來。"
正說著,門鈴響了。兒媳婦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貨走進來,看到我們,靦腆地笑了:"爸,媽,過年好。"
老伴立刻迎上去,接過她手裡的東西:"小曼回來了,快進來暖和暖和。"
兒媳婦放下東西,突然拉着我和老伴的手,眼圈發紅:"爸,媽,對不起,我們太自私了。"
老伴拍拍她的手:"孩子,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吃着團圓飯,聊着家常,笑聲不斷。
兒子說起他的工作,不再只談房子和錢,而是講述他們公司的趣事和未來的發展規劃。
兒媳婦說起她的童年,她在鄉下姥姥家的快樂時光,那時候家裡雖然窮,但溫暖幸福。
飯後,兒子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相冊,那是我們從沒見過的。
"爸,媽,這是我和小曼這些年拍的照片,您們看看。"他翻開相冊,指着第一張照片,那是他們結婚那天,我和老伴站在他們身邊,笑得格外燦爛。
一張張照片翻過去,是我們一家人的點點滴滴。
"我一直把這些照片保存得很好。"兒子輕聲說,"無論走到哪裡,都帶着它們。"
我的眼眶濕潤了,原來兒子心裏,我們從未缺席。
兒子和兒媳婦堅持要送我們回酒店。
路上,兒子突然說:"爸,媽,我和小曼商量了,以後春節您們不用住酒店了,我們家雖小,但總有您們的位置。"
"傻孩子,"我笑着搖搖頭,"爸媽住酒店是為了方便,不是為了省你們的地方。再說了,什麼叫我們家?只要你們好好的,天下哪裡不是我們的家?"
回到酒店,我掏出那份"三年攢夠首付計劃",仔細看了又看。那整齊的字跡,詳細的規劃,讓我想起了當年為了供兒子上學,我和老伴在紙上一次次計算生活費的情景。
老伴靠過來,看着我手裡的紙,輕聲說:"老張,要不要幫幫他們?"
我搖搖頭:"不急,先讓他們自己努力試試。等他們真的堅持下來,需要最後一把的時候,我們再幫也不遲。"
老伴笑了,眼角的皺紋像綻開的花:"你啊,還是那麼固執。"
"不是固執,是原則。"我握住她的手,"咱們培養的孩子,不能讓他養成伸手就要的習慣。等他知道錢的來之不易,才會珍惜得來的一切。"
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紅彤彤的燈籠在夜色中搖曳。我知道,這個春節,我們的心終於靠近了。
夜深了,我站在窗前,看着遠處兒子家的方向,心裏充滿了寧靜和希望。
人這一輩子,不過是在不斷地學習如何相處、如何理解、如何包容。
從父母到子女,從年輕到年老,每個人都在這條路上跋涉。
或許,真正的親情不是無原則的付出,而是在適當的時候,給予對方成長的空間和機會。
就像我們當年含辛茹苦培養兒子一樣,現在也是在用另一種方式,繼續教育他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成年人。
我合上窗帘,回頭看着老伴已經睡熟的臉龐,輕聲說:"來年,我們還訂這間房,好嗎?"
窗外的煙火依然絢爛,照亮了這個充滿希望的夜晚。